我记得那时候我喜欢叫她“酒娘”,如今依然喜欢叫她“酒娘”。只是酒娘从没应承过我,最多也只是点一点头。
酒娘不爱说话,一个人,也没人说话。酒娘除了酿酒,便是养花,要不就是目光放于不知何处的远方,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
酒娘酿的酒闻名于十里八乡,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到她那里去打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的是来看酒娘,打酒倒是其次。女的也是来看酒娘,有的自愧不如,有的则恼羞成怒。老的是纯粹的为酒而来,少的则是为能吹牛皮而来。而我,则是学习。(我从北方去到南方,交流有很大的问题。家里人便让我白天在酒娘哪里,学习语言)。
由于对外来事物的好奇和探索,我进步很快,大约半年,我已经掌握了这座小镇的语言,上学便成了最重要的事。酒娘哪里变成了周末消遣的地方。每次我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去的时候,便带上几斤白酒,捎给家里的老人。不成想,老人竟开始对这酒念念不忘,每天或早或晚总会差我去酒娘哪里打些酒回来,我又开始每天往酒娘哪里跑的日子,每天都有那么一段路,怀着一些期许,一些依赖。我还记得从家里到酒娘哪里的路有两个弯,而我总是飞奔到小店里,推磨一会,才肯回家,酒娘也冷冷淡淡的,不去管我,任我在酒香弥漫中游荡,就像是萤火虫寻找到芒花,亦像是蝴蝶找到一片花海般兴奋。
如今仔细想来,那时的我喜欢去酒娘哪里,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酒娘从不问我来历的问题,也从不问起我的父母,也从不对我指指点点。如今看来,或许我和酒娘同病相怜,作为过来人的酒娘,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心灵的寄托。
我记得我问别人一些关于酒娘的事,别人也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只说她20多岁的时候带着一个孩子到这里,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后来孩子被人抢走了,酒娘却在这里住下了,逢年过节,从没有一个人去看望,或者被看望。
我不知道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后,会不会突然的想去忘记。可当我知道酒娘的事情后,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望向她,或者望向一些黑暗的地方。我看向酒娘的目光含着悲悯,看向黑暗的目光含着冷漠。我魂不守舍的样子伪装的很是牵强,被酒娘双眼扫过,仿似地上结了霜,变得寸步难行,更别说逃离。
那天酒娘和我说了很多,我却没记住多少,只记住酒娘说:“你迟早是要离开的,这里的一切,看过,能记住的,便记住,记到心里去,记不住的,便不去记。”这些对于只有六七岁的我而言,有些深奥,我还不懂,如今懂了,才觉得酒娘对我的好和挂念。那时我脱口而出:“酒娘,我会记得你的,等我回来看你,还在黄昏或者清晨的时候来打酒,和原来一样,好吗?”酒娘笑了。我第一次看到酒娘笑,后来就没有忘掉。
从那天起,我和酒娘的关系有些潜移默化的变化,她有时会给我讲她从书中看来的故事,故事都不尽相同,大多悲情,有时会给我讲一讲远方,那时,我会两眼放光,总想让她多说一些远方,她却不愿。
我记得有一次我吃过年夜饭,去酒娘哪里看酒娘,那是我那天的第二次去酒娘的酒肆,酒娘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没开电灯,点着一根蜡烛,一手拿着一本叫做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书,一手端着酒杯,眼睛里有盈盈欲满的泪水。连我走近,她都毫不知道。如今我自己经历过那样的心境,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另一个我,扮演者混账,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混账,也不能让任何人去触碰的混账。
如果要我来形容那一刻的内心的感受,只有压抑和痛苦,这痛苦不是来自于肉体,来自于我不能理解的东西,来自于不受我去控制的感性。
那天晚上,酒娘把手上拿的那本书送给了我,并让我给她一个承诺,说,:“记住,不管这个世界如何,你自己,一定要薄凉,一定要薄凉。”其实,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忘,我便写在了书的扉页上,至今还犹记酒娘看向我的目光,有着深切的爱和同情,还有着一丝难过,有着一丝感动。懵懂的我理所当然的后知后觉着。
年后开学,我把扉页上的那句话抄写到纸上,去问语文老师,老师看后,问我这是谁告诉我的,我没有说话……至于老师说的什么,你要柔软,要用善意的目光去看世界,要……要……
对不起,老师,我没有做到。
在之后,我便离开了这座南方的小镇,在送行的人中,我看过远处的酒娘一个人摆了摆手,转身低头。
七年后,我又回到南方的小镇,看过家里的老人,我在黄昏时分拿上酒壶出门,走到那曾经酒旗招摇的门前,站下,望向里面,花还是那样,开的不盛不厌,如同酒娘不愠不火。只是没有了酒香,酒娘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向远方,看向无人知晓的孤独与冷漠。除了曾经的酒香,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我也在学着一点一点的开始薄凉。
我喊酒娘,她看向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说:“酒娘,你不酿酒了,真可惜!”
她说:“现在没人打酒了,酿了无用。”
我说:“酒娘,给我一个人酿一坛吧!”
她说:“等你找到你喜欢的事情,并持之以恒的一直做下去,我便给你酿一坛。”
我说:“我喜欢文字。”
她说:“那就等你的文字,日头来读,有日头意,黄昏来读,有黄昏意,飞鸟来读,有飞鸟意,蝴蝶来读,有蝴蝶意,人来读,有人世香。我便给你酿一坛!不过,你想个名字吧?”
我说,“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来读,你看倦了诗书,那我的酒,便叫走倦风物。”
酒娘,一坛酒,走倦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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