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乡村,就像回到梦中的桃源。
村中的那个老井,像我的父亲母亲一样,顽固地活在我的记忆中。虽然井里曾出现过青苔、草沫、小蛇、虫子、青蛙之类不洁的东西,但我和我的父老乡亲依然感念他,因为他曾滋养了村里几代人,也滋养了我贫穷饥渴的童年和并不富裕的青少年时光。
老井在村庄稍偏西的位置,在我家西邻达福叔家正南十几米远的地方。他上方下圆,井沿和井壁都用石头垒就。井北曾有一面土墙,因岁月的洗礼,风吹日晒,土墙倒塌后,只剩下一口井。老井不知挖于何时,打我记事时起,他就像个安静沧桑的老人,静静的端坐在我家菜园边几米远的地方,默默的端详了一个又一个前来打水的人。村里的人都是喝着井里的水长大的,除了不能汲水的两三岁孩子,哪个没到井边照过影儿?谁又没尝过它甘甜的滋味呢?所以村里的老老少少,老井差不多都认识。
老井里的水,就像母亲的奶水一样,滋养过小村庄一代又一代人,他对每一个人都是公众的,无论是好心肠还是坏心肠,无论是相对富裕的队长一家,还是光棍汉达福叔、疙大伯,他都一视同仁。无论谁渴了,他都无私地提供滋养。当然,村人也都感激他,喜欢他。
七八月份的梅雨季节,如果遇上连绵的大雨,池塘、沟渠里的水都盛满了,井里的水也接近井沿尺把深,蹲在井边,拿着勺子就能舀到水。这时,井水是一年中最脏的时候,四周的草沫、树叶都流进了井里,甚至连蟾蜍、青蛙都蹲在井壁间,咕呱咕呱的唱着雨季的歌。但村里人并不显他脏,把树叶捞上来,把水面的草沫提上来倒掉,把青蛙、蟾蜍赶跑,把井水提回家,照样甜滋滋的喝。老井供养着小村里的人,当它被污染的时候,人们仍像喜欢自己的眼睛一样喜欢他。
老井里的水似乎永远也吃不完。一个新生儿出生了,一个老人去世了,他依然还是清澈幽深的样子,不增也不减。除非特别干旱的年头,老天爷见他年年岁岁无休止的奉献着,心疼他了,才会偶尔让他露露底。大多数时间里,他给村里的人畜提供饮用水,甚至为我父亲提供浇菜园的水,他或许太累,也想顺应季节和天气晒晒屁股、歇歇脚。可是这毕竟是短暂的,因为还有百十口人等着他滋养肠胃呢?老井是个善解人意的老人,他休息的时间总是很短,几天之后,井底的泉水又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那些没完没了的吃不尽的水,莫非是井龙吐出来的吗?听说水井里有一条比碗口粗的大蟒蛇,长辈人称之为“井龙”,它能不断的吐出水来。干旱的季节,井龙就在夜里不停地吐水,第二天早晨,村里人就有水喝了。我对“井龙”既害怕又神秘,我从未见过什么“井龙”,只是亲眼见到一条小蛇被父亲从井里提出来,父亲用棍子打死了它,但我却以为它是井龙的后代,担心大蟒蛇会从井里游出来,跑到我家报复父亲。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天一天过去了,父亲不仅安然无恙,还在夏天傍晚的时候,提井水浇园。
我家的菜园就在水井附近,菜园的南面有一片打麦场,我晚上从菜园边经过时,吓得心怦怦乱跳。夏天的晚上,我、二姐和四妹常会拿着苇席到麦场上乘凉,当我躺在席上时,老是疑心井龙会从井里爬出来,游到我的身边。但是月光普照的夜晚结束了,满天繁星又亮起来,我从未见过大蛇从井里出来吓唬我。
我没见过碗口粗的井龙,但每天都喝清澈甘洌的井水倒是真的。那水清幽幽、亮汪汪的,当我站在井边时,我清楚的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眼眸如星的倒影,我还看到了天空的白云飘过时,与井水嬉戏的笑脸,还有燕子飞过时扑扇翅膀的欢喜劲儿。那井水不仅清澈如洗,还甜津津凉嗖嗖的。暑假里,当我冒着毒热的大太阳,扛着锄头回来时,浑身像被晒得出了火。于是我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井里打一桶水上来,先趴在桶面上咕嘟咕嘟的喝个够,然后把整个脸沐在水桶里,再把两只胳膊伸进水里。瞬间,拔凉拔凉的感觉顺着脸和胳膊迅速传遍全身,于是劳动的暑热跑的一干二净。
夏日里,也会从井里提一桶水放在前屋,把从地里摘来的黄瓜、西红柿放在桶里降温,凉透后的瓜果脆嘣嘣的,吃到肚里后,仿佛全身都变凉爽了。
老井里的水夏凉冬暖。冬天的早晨,井里像有一台天然的加热机,蒸腾起袅袅娜娜的热气,温乎乎的。天亮后,父亲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两担水倒进水缸里,母亲用它烧红薯,洗白菜,和面。在父亲起床后,我家的鸡们也纷纷从圈里走出来,伸长脖子喔喔的叫着,一鸡领奏,全村的鸡们便跟着接二连三的唱起来。浑圆的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跳出来,小村沐浴在彩色的霞光里。这时,你看吧,家家户户的男人挑着担子来到井边,三言两语搭讪后,从井里提上来热气腾腾的两桶水,然后身披霞光吱吱呀呀的担回家。从谁家门口经过,与迎面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打声招呼,哥呀嫂呀叫过后,没话找话地说:“担水呢?”“早起井里的水热乎着,担回家正好用。”“可不是吗?水热乎着,我也准备去担水呢!”
这时,村庄的叔叔大爷们,甚至婶娘大嫂们,都要到井边走一遭,比赛似的,你担我挑,仿佛争抢温暖似的,纷纷把热腾腾的井水挑回家。村东村西,吱吱扭扭的挑水声,坚实沉稳的脚步声,组成了乡村早晨生动的交响;而一个又一个弓背挑担、左右摇摆水桶的身影,在泥墙草屋前,就像一幅幅流动的风景。太阳影里,鸡鸣声声,屋上烟囱里的炊烟陆陆续续升起来,和井里升腾的热气相互交织,融化了草屋上的冰霜,冲淡了冬日的寒冷,增添了人们心中的暖意,也增加了小村的诗情画意。
老井承载了四季的变迁,也承载了一个村庄的记忆。谁生于何时,又在多大岁数上离去,他知道;哪家两口子拌嘴打架了,他能听到;谁家盖了新房,买了一头黄牛,他也知晓;我叔叔大学毕业后成了县委干部,给小李庄人办了许多事,他更知道。母亲突然去世,村里人哭得惊天动地,他也跟着伤心,他还听到了村西头的大奶说:“小看(村里人对在家招上门女婿的女子的称呼),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代你去死吧。”老井最清纯,最质朴,他懂得大家的哭声是真实的,因为我的母亲善良贤惠,心灵手巧,乐于助人,是大人孩子公认的好人。好人离去了,连老井也伤心难过啊!
老井眼明心亮,像一个智慧的老人,默默的奉献着,它了解小村的人事风物,也惠赠了几代人,但他从不言说。他见证了一个小村的人事变迁,他知事,包容,隐忍,他把一切的爱和力量都化作汩汩清流,赠送给村庄里的人。
就像人的命运一样,一口井的命运也在时代大潮中不断变化着。改革开放后,曾经贫穷落后的小李庄,变成了一个富裕村,家家户户粮食堆满仓。人们手里有了钱,就在门前打起了压井,渐渐疏远了老井。村里人除了偶尔用井水浇浇园,喂喂牲口,大多数时候老井是清闲寂寞的。后来各家各户又在家中按上了电水泵,把自来水引到屋内,老井也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上世纪90年代,许多家庭在村东的新宅上盖起了新房,用上了自来水,这样,老井就彻底被废弃了。无人问津的老井,井壁上苔藓丛生,水面飘着树叶、草秸、塑料袋等杂物,水体苍绿发臭,从旁边经过的人,就像躲避腐烂的垃圾似的,捂着鼻子远远的走开。曾经鲜活灵动,每天给小村人提供甘甜清冽的老井,退化为一个散发着臭味的令人作呕的死井。
老井已死,再也没有用了。于是疙大伯的侄儿,把老井用土填埋起来,并在上面栽上了杨树。
今年清明节,我回家给父母上坟时,见到在原来老井的位置,碗口粗的杨树翠枝青青,有几只麻雀栖于其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像在诉说着那口老井曾经的热闹与辉煌。不知道从旁边路上经过的人,听到了没有?
2018.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