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藏
我是校园里的一棵梧桐树,校园里一条条的林荫路上,一道道的小径上都能看到我族树的影子。我们在这里沐浴阳光的温暖,接受风雨的洗礼,迎来春天,送走秋天,看累了几百年的天空,慢慢老去。我就是这样的一棵梧桐树,普通得看不出特色,单调得固守着命运的梧桐树。
每天清晨都有很多很多的小孩子拿着书本在我的身下读书,或者背着小书包欢悦地向教室跑去,或者放学的时候在我的身上搭根橡皮绳,跳起皮筋来。我喜欢小孩子们稚嫩天真的欢颜,喜欢他们铃声般悦耳动听的童音,可是这种来回重复的日子,我已经过腻了,它就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终止的循环,除非我倒下,几百年了,我开始厌烦了。
“我是蒲公英的种子,飞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当朝阳的第一抹光辉撒向世界的时候,我被这一缕清脆的童音吵醒了。一个小男孩正在我茂密的头发下读书呢。这个场面给我的印象非常震撼。如果说在我几百年单调的生命里,有什么能够让我为之动容的话,一定会是这个美丽的清晨;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刻我的感受,那就是人类的“一见钟情”。 这个小男孩没什么特别,要是一定要为这个让我惊心的场面找一个理由的话,也许就是因为他刚好戴着一顶我最爱的绿色草帽,即便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戴着它。我第一次向上帝祷告,它送给我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这么多梧桐树,可是他只在我身旁驻足。
每天早晨,他都早早的光临,有时还会友好的和我招招手:“早啊,梧桐树。”别提我那激动劲儿了,兴奋得我的头发在春天就爱一个劲的掉。他在我身旁来来回回,边走边读,那声音好听极了,像是一个个活泼跳动的精灵,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浸在温润的清泉里。不久之后,他来读书,脖子上就多了一道红色的薄巾,表情还欢快得像只小鸟。这种红色的领巾我经常看见很多孩子戴,好像是个特别光荣的事情,也许就像我们在春天的时候被阳光临幸获得新生一样的光荣吧。瞧他那得意样儿,嘴巴笑得都找不着边了。我真爱他的笑容,璀璨明媚,即使在阴天,也觉得阳光普照。过了几年,他的右手臂上时不时戴着一个红色的叠着几层的布,秋天的时候,每当有人来扫我落下的头发时,他都在旁边看着,要是没有扫干净,他就特别严肃的批评,俨然一个小大人。瞧瞧,不就是戴着个红色破布么,还这么嚣张,能的!我不禁笑出声来,头发簌簌的往下落,有一片正好落在他黑色衣服的帽子里。
这年夏天,他就像以往的很多孩子一样,要离开了。他们一整个班都在操场上站着,我知道那叫留影,就是把影子留下来。他站在最中央,笑得比这天的太阳还要热烈,“咔嚓”一声,他就成了我心里一道永恒的影子。我听着他从稚嫩的“蒲公英种子”读到坚定的“参天大树”,我看着他一天天的长高,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的进步,我看着他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优秀,我看着他每天天真的笑脸,好动的身影,就如同对我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的感知,那么清晰生动,可是总有一天我的头发要离我而去,因为秋天来了。
日子又回到最初,一群群的孩子从我身旁带着欢声笑语而过,就像四季的轮回,我又开始新的循环。可是我是多么想念那个小男孩啊。我第一次发现,即使身处这么多族树之间,还是觉得无聊寂寞。清晨的朝阳,黄昏的余晖,傍晚的彩霞,即使是我最爱的蒙蒙细雨,也都失去了它的魅力。我孤独的驻守在这里,狂风暴雨的肆虐,酷日严寒的侵袭,使我更加成熟茂盛,沧桑沉静,时间在我的身体里划下一道道轮印,而小男孩的影子仍旧鲜亮如初。
再次见到小男孩,是八年后。虽然他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可是那天生的眉眼和笑脸,估计直到我死,也会跟着我的灵魂一起转世。我真羡慕人类,随着时间的流逝,模样也会变化。瞧他变成了多么俊朗多么美丽的少年,像是一朵莲花,像是一飘柳絮,剔透如璃,温润洁净,涤荡着千百年来我躁动芜杂的心。而我几十年来如一日,头发长然后落然后长然后又落,身体只是一圈圈的增大,除了长高长粗,什么也没有改变,这种古老的姿势总是让我忘记时间的流动,可是一恍,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我听着他边走边哼着歌,好像是他还在这个学校读书的时候每天下午放学都会放的歌。都这么大了,还唱这首歌,也不怕笑话,估计他也不知道有人会听到他唱罢。哦,我不是人,我是一棵树。一棵不会说话一生站立的梧桐树。他的声音变得浑厚了,可是还是那么好听,瞧瞧他那愉快的样子,可爱得让我以为这中间的八年只是我的幻想呢!阳光都因他的灿烂而黯然失色,我是多么喜欢这个样子的他啊!面对太阳的骄傲和得意,这么多年,从未淡去。他踏着欢快的步子从我身边走过,他长大了,几步就跨过了我,不一会儿就留给我一个灵动的背影,不像当年,还可以让我看他小小的脚丫看很久。就为这场短短的经过,也值得我这么多年孤独的驻守。
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嘈杂的小区,当年的学校早就搬迁了。每天我再也听不到那些童真稚嫩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喧嚣混杂的重音,终于换了一种生活,可是我突然很怀念以前单纯清澈的日子。十年了,小男孩一次也没有来过,现在他应该和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一个年纪了吧。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得意悠闲地唱着童年的歌;或者和学校的老师一样,整天板着面孔,唉,那样可就太煞风景了;或者和小区的人们一样,每天像赶集似的匆匆忙忙,唉,这样可就太累了。我见证了世界每一次的风云变幻,看过了每一个日出黄昏,每一场沧海桑田,可是却看不了他的人生。我与每一场狂风暴雨抗争,向每一道阳光雨露表达谢意,却无法对他说出我满腔的爱意欢喜。我只能固守在这个地方,即使学校变成了小区,小区变成了店铺,店铺变成了游乐场,我仍旧只能站在这里,静静地等着他来。
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用刀子在我身上刻东西,划一道道的刻痕像是要纪念什么。虽然疼得我的皮肤裂开了缝,可是看到他们这么开心,也不去计较了。如果有可能,把他的名字也刻上来那该有多好啊,一定要刻得很深,刻得很重,穿过我的皮肤刻进我的骨髓,随着我的血液融进我的生命里,陪着我一起生长,一起老去。那一刻,我所有的鲜艳,所有的美丽,所有的繁华,都有了意义。可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他就像是当年那颗蒲公英的种子,飞远了,飞走了,不会回来了,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他只能刻进我湖水般的心底,树的心事,只有树知道。
那晚,下起了蒙蒙细雨,夜色静谧,雨声淅沥,站了这么久,我终于累了。我的头发纷纷扬扬,飘飘悠悠,落了一地,沉浸在潮湿的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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