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会画画,随意间你会画些什么?
《小团圆》里,张爱玲化身九莉。那个九莉,最爱画的就是小人:纤瘦的小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那是她的母亲——黄逸梵。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黄逸梵一生的最大成就,也许就是生养了一个旷世奇才的女儿,张爱玲。她并不是个优秀的母亲,甚至连个合格的母亲也算不上。
作为女儿,张爱玲最后对她也是爱恨交加,连她最后想见女儿一面都没能满足。于是人们得出结论:她抛夫弃子,游山玩水;最后孤独终老,客死他乡。
可是,大多数人可能都忘记了,除了母亲的身份,她还是她自己。那是一个飘逸自由的女人,一个不羁洒脱的灵魂。
她敢于割舍不幸的婚姻,她敢于追求灵魂的自由,她的生命是为自己而活。
丈夫是儒雅的御史少爷,感情好时,也曾“画眉深浅入时无”;也曾“一声书生一声卿”;然而,丈夫更是颓废的清朝遗少,他不仅吸鸦片逛戏院泡赌场,还会偷偷在外面养姨太太。
自由清透的灵魂向来不会容忍这些。哪怕丈夫绕室三匝,万般不舍,她也不为所动,心意决绝。她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今天,你可能看到她在家里弹琴歌唱;明天,你可能又会看到她在海船上凭栏远望。一样的身姿袅袅,一样的玉臂纤纤。
春时,你可能看到她一袭单衣薄裙,在西湖边观水赏梅;秋时,你却能看到她高跟皮鞋长披肩,在法国山下正舞姿翩跹。
阿尔卑斯山上,她裹着小脚也能从山上滑雪而下,耳旁是呼啸的清冽寒气,心底却荡漾着兴奋地惊奇。
是的,哪怕是三寸金莲,从法国到埃及,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怀揣着一颗自由的心,她照样游走在时代的前沿,照样看遍世界的精彩。
她是蕙质兰心的画家,曾和徐悲鸿、蒋碧薇一起沐浴欧风美雨;她是美貌风情的交际花,和胡适们同桌打牌,洋装红蔻丹间洋溢着希腊风情的热辣和诱惑;她还是聪慧优雅的翻译,交际圈子拓展到南亚的上流社会。
神秘未知的世界,绚烂斑斓的远方,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精彩的一生,她的足迹遍布欧洲、亚洲、非洲。
然而,没有谁的一生是完美的。
每次出行,她便要卖去一箱古董;而每卖掉一箱古董,她对自己都有着深深的哀伤和自责。
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她向来痛恨像她丈夫那样,靠着祖上的遗产坐吃山空,然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终归没能逃脱她的出身,她终归还是依靠变卖古董来维持优雅体面的理想生活。她就这样带着自相矛盾的羞耻过完一生。
黄逸梵还是一个让人感到很矛盾很纠结的母亲。
这样的一代名媛,同时也是一个眼界开阔的母亲,她给女儿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和丈夫离婚签订协议时,她就特别提到女儿的教育问题一定要征得她的同意。
所以,在她的影响下,张爱玲就读的学校,无论时玛利亚女子学校,还是伦敦大学(因战乱未能去上,后来转到香港大学),都是费用不菲的私立学校。
在张爱玲遭到父亲和后母的毒打逃脱之后,她会撇下男友,花两年的时间悉心培养女儿。为她请价格高昂的私教,教她做名媛淑女的一切生活常识。女儿的作品在报上发表,她会拿了报纸看了又看,欣喜无比,也骄傲无比。
然而,在心情不好时,她又会没来由的咒骂女儿:早知你这么没用,当初就不该仔细照看你的伤寒病。你活着就是害人!
女儿在香港大学是最穷的学生之一,为了省路费,暑假都不敢回家。可是黄逸梵当时从国外回来,却住在香港最贵的浅水湾酒店,忙着和项八小姐为男人争风吃醋,完全不管不顾女儿的窘迫。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曾得到800块奖学金。这笔钱如此珍贵,被她视为“生存许可证”,她拿来恭恭敬敬献给母亲。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一笔钱,竟然轻易就被黄逸梵在麻将桌上输掉。
女儿的报复也足够震荡:张爱玲处心积虑地积攒了二两黄金还给黄逸梵,这一还就当即还掉了所有的母女恩情和深爱。黄逸梵潸然泪下: “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暧。”
她们母女俩就这样一辈子相爱相杀,爱的无限深情,又恨的无限绝情。然而让我们无法否认的是,正是黄逸梵如此的不羁放纵爱自由,才在有意无意间成就了她那天才的女儿,才会让张爱玲留给我们那么多惊艳了时光的苍凉文字。
《小团圆》里,张爱玲让母亲变身为蕊秋,那是一个美丽高傲,风情四射的女子,一生都在追求她所向往的灵魂爱人。然而终其一生,她也只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交际花。
出现在《小团圆》里与她发生关系的中外老少男友,不下十余人。而九莉(张爱玲)与楚娣(张爱玲姑姑)的对蕊秋打胎无数的感慨也让读者们触目惊心。
她的一生,就是如此热爱自由,又是如此不羁放纵。
在曾经的丈夫眼里,黄逸梵永远是他的“心头好”,是他的“得不到”,也是他的“已失去”。在她第一次出走法国之后,他的枕边就多了一本书——萧伯纳的《心碎之屋》,那曾经是她的最爱。
然而,谁又能否认,在他得到之时他又何曾珍惜过她,他又何曾为了心爱的人做出任何改变。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在一双儿女的心里,她永远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母亲。张爱玲说“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那个《小团圆》九莉常画的小人,永远是张爱玲潜意识里的爱。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一会儿飘忽远在天边,一会儿真切近在眼前。那是一个永远活在她心底的美丽剪影,眉目清兮;却又时刻让她触而不得,可望不可及。
1957年,黄逸梵在伦敦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临终前,她想见女儿最后一面,然而她没能如愿。远涉重洋,黄逸梵最后把她所有的古董都寄给了女儿。张爱玲在得知母亲去世后,曾经大病了一场,直到两个月后才能够面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张爱玲一生都没有子女,她怕她的孩子会替母亲来报复她。所以她曾对自己说:“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
晚年的张爱玲曾在洛杉矶的公寓里面壁而坐,她在低语祈祷,请求妈妈的原谅:“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和她的母亲一样,孤独地在美国离开了这个世界。她面对太平洋趴着,一只手向前探着:那遥远的彼岸,母亲的门缝正等着她吧?
是的,她在心底,早已原谅了她的母亲——原谅她一生都在追求自我的生命,原谅她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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