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死亡及其对生的增强
许多照顾濒临死亡的人的心理健康工作者在其培训中都会被要求阅读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伊凡?伊里奇是一个品性卑劣的地主,在痛苦中面临死亡,但是在生命结束之前,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死亡是如此糟糕正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得如此糟糕。他的这种洞见给他的生命带来巨大的变化,在伊凡?伊里奇最后的日子里,他活得平静而又富有意义,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状态。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包含着类似的信息。例如,在《战争与和平》中,皮埃尔在枪队第二次暂缓死刑之后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圣诞颂歌》中的守财奴也没有因为圣诞欢呼而突然变成了一个新人,他的改变发生在当未来的精魂使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死亡,看到陌生人争夺他的财产的时候。在所有这些作品中的信息十分简单但是深刻:虽然肉体的死亡可以摧毁我们,但是对于死亡的观念可能会拯救我们。
在过去的一些年里,我一直和因病患濒临死亡的病人进行工作。我看到许多病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发生了很显著的和积极的个人变化。病人感到他们变得更加有智慧了,他们重新调配了价值的优先顺序,开始减小生活中细枝末节的小事的分量。看起来就像癌症能够治愈神经症一样,恐怖症和对让人无法承受的人际方面的担心看起来消失了。
我经常让学生观察我的癌症病人小组。通常,在教学机构里,小组会允许学生进行观察,但是会十分不情愿,并且带有一些隐隐的怨恨。而因癌症濒临死亡的病人小组从来不是这样!相反地,他们欢迎别人能够有机会分享他们的所得。我听到许多病人惋惜:“但是多么可惜,我们一直等到现在,直到我们的体内充满癌细胞的时候,才学会了如何生活。”
海德格尔谈到过两种存在的模式:日常模式和本体模式(ontological mode)。在日常模式中,我们被物质世界所消耗和分心,充满了对于世界上的事物如何存在的好奇。在本体模式中,我们集中注意在存在本身,我们充满了对世界上的事物存在的赞叹。本体模式的领域超越了日常生活,当以本体模式生存的时候,我们在一种特别的准备进行个体改变的状态中。
但是我们如何能够从日常模式转向本体模式呢?哲学家经常提到“边界体验”,指的是那些紧急的情况把我们震出了“日常性”,使得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于“存在”本身。最强大的边界体验是面对一个人自身的死亡。但是在日常的临床实践中边界体验是什么呢?治疗师如何利用本体模式中的改变力量帮助没有面临死亡的病人呢?
每个治疗过程都有可能会有效地影响看问题角度的经验。有亲人去世的病人需要处理另一个人的死亡,也是一个边界体验。但是它的力量在治疗过程中很少得到利用。我们经常在对有亲人去世的病人的工作中,仅仅集中在丧失、关系中的未完成事件、从死者身上分离、重新进入生活上面。虽然所有的这些步骤都很重要,但必须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身边的人的死亡也让我们每一个人以一种极端的、痛苦的方式直面死亡。许多年前在一个对于丧偶的研究中,我发现许多丧偶的人并不仅仅简单地修复和重新回到丧偶之前的功能状态上,大概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被试达到了一个新的成熟和智慧水平。
除了死亡和亲人死亡之外,也有很多其他的机会在日常治疗中谈论与死亡相关的问题。如果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些问题,我相信病人只是遵从了治疗师的内隐的指令。死亡以及必死的命运构成所有关于衰老、身体变化、生活阶段以及许多显著的生命里程碑(例如重要的周年纪念、孩子离开家去上大学、空巢现象、退休、第三代的诞生等等)的基本背景。一个班级聚会能够成为非常有效的催化剂。每个病人在某个时候都会讨论到报纸对于事故、暴行、讣告的报道。还有,在每个噩梦中都含有死亡的显著痕迹。
四十三、如何谈论死亡
我愿意用一种直接和平常的方式谈论死亡。在治疗的早期我会注意获得病人对死亡的经验历史,我可能会问下面这样的问题: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了死亡?你和谁讨论过死亡?你经历过谁的死亡?参加过谁的丧礼?你对死亡持有的宗教信仰是什么?你的生命中对死亡的态度发生过转变吗?你有没有做过很强烈的与死亡相关的白日梦或者梦?
对于伴有强烈死亡焦虑的病人,我仍会采用相同的方式,对焦虑进行平静的、平常的分析通常会减轻焦虑。对恐惧进行细分、平静地询问到底对死亡的恐惧之中什么是最让人害怕的对治疗会有所帮助。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通常包括:对死亡过程的恐惧、对仍然活着的人的担心、担心死后的生命以及对消亡的担心。
当治疗师在讨论死亡的时候表现出个人的平静,病人在以后会更多地主动谈及死亡。例如,贾尼丝(Janice)是一个32岁的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两年前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一直想要更多孩子的她开始嫉妒其他年轻的妈妈,当被邀请参加婴儿的送礼会(shower)时,她会感到非常愤怒,而且因为深深的痛苦的嫉妒,她和最好的朋友(正在怀孕)的关系完全破裂了。
我们最初的治疗关注在她无法抑制的要求有更多孩子的渴望,还有这种渴望对她生活中如此多方面的影响。在第三次治疗的时候,我问她如果她不再想生更多的孩子了她会想什么?
“我来让你看看”,贾尼丝说。她打开她的包,拿出来一个橘子,剥开皮,给了我一块(我接受了),然后吃掉了剩下的橘子。
“维生素C,我每天要吃四个橘子”,她说。
“为什么维生素C这么重要呢?”
“让我不会死去。死亡,这就是我对你刚才问题的回答。我会一直想到死亡。”
从贾尼丝十三岁时她的妈妈去世以后,她就一直受到死亡观念的困扰。为了妈妈的生病,她对母亲充满了愤怒,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周,贾尼丝拒绝去医院看她。之后不久,她因为咳嗽了一段时间就认为这一定是患上肺癌的表现,这让她极度恐慌,即使医生如何安慰如何保证也不能减轻她的焦虑。因为她的母亲由于乳腺癌去世,贾尼丝就试图用绑住胸部和趴着睡觉的方法阻止胸部发育。而且,抛弃母亲的内疚一直贯穿她以后的生活,她相信把自己奉献给孩子可以为自己没有照顾母亲赎罪,同时也是保证她不会孤独死去的一个方式。
对死亡的担忧经常会隐藏在性的面具之下,性是对死亡的重要中和剂,是对死亡的至关重要的解毒剂。一些病人在面临重大死亡威胁的时候会突然变得充满了性的想法(有主题统觉测验记录了在癌症病人的投射中有更多性方面的内容)。法文中性高潮一词——la petite mort(“小死”)表达了在性高潮中放弃自我,减少孤单痛苦的意味,此时孤独的“我”融入了“我们”之中。
一位患有恶性腹部肿瘤的病人一次向我咨询,因为她当时完全迷恋于她的外科医生,以至于她对他的性幻想已经取代了她对死亡的恐惧。例如,当她准备做一次重要的核磁共振的时候,因为外科医生会在场,所以当时到底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她根本就不再关注她的生命岌岌可危这个现实。
另一个病人是那种“永远的孩子”,他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数学天才,但是却像孩子一样紧密依恋着母亲,即使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他在创造伟大的思想、迅速抓住复杂问题的核心上具有无与伦比的天才,但是他从未曾积聚足够的决心和力量完成一个项目、从事一个职业、建立自己的家庭和生活。虽然对死亡的恐惧并没有在意识层面,但是它通过一个梦进入了我们的讨论:
“我和我母亲在一间大屋子里。这间屋子像我们过去的房子,但是它的一面墙被换成了一个海滩。我们走上海滩,妈妈催促我到水里去。我不愿意,不过我从她那里拿了一把小椅子,我坐在上面向水里挪去。水很黑,很快水就没过了我的肩膀,然后海水变成了花岗岩。然后我醒了,喘着气,出了一身汗。”
覆盖在他身上的花岗岩波浪,这是一幅充满了恐惧、死亡和埋葬的图像。它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他不愿意离开童年和母亲,完全进入成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