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我不再爱你了。”杰西卡站在窗边说。
我与杰西卡相识八年,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正式地,如此残酷地,如此冷漠地对我说话。这一切的源头是八天前的一场意外。每到冬天时我跟杰西卡会去小城度假,但我从未想到这次度假会遇到曾经公司里的女下属艾莉丝。她年轻貌美,眼睛里藏着钩子,爱慕者众多却至今单身,在我手下办事自然会传出绯闻,飘到杰西卡的耳朵里后她开始变得疯狂,开始怀疑我的一切,开始检查我的手机,翻看我的钱包。之前相处时她融入了我的生活,她现在更想要的是融入我的身体,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她想要成为我的眼睛,想要亲眼看一看我到底有没有背叛她。但当她真的见到了艾莉丝后,嫉妒的火焰把她自己烧得发烫,烧得近乎疯狂。
尽管如此,我仍像飞蛾一般扑向她。也许你会问为什么不让老板换掉艾莉丝找其他人当助理呢?艾莉丝只是一个引线,只要她呆在公司就会引来麻烦,况且这件事本身与她无关。年底,我离开了我的公司,开始了新的生活。
本以为事情已经告于段落,但在八天前,我与杰西卡在度假时遇到了艾莉丝,她一个人来度假,出奇般的巧合重新点燃了杰西卡,在她眼里我与艾莉丝是有预谋地在这里偷情,想象力吞噬了她,她要吞噬我。我也无法解释这种巧合,反复强调我的清白在她眼里成了抵赖。
今天,我忍无可忍了,将她这些年的疯狂全都告诉了她。“换做另一个人,你看看他能在你身边待六个月以上吗?无论是聪明的你还是疯狂的你,我都全盘接受了。我把我的时间全都给了你,你还要我如何证明我爱你?”我对她说。
“我想我不再爱你了。”杰西卡站在窗边,在她眼里我与艾莉丝偷情已经坐实。在小城的后几天,她搬到了别处去住,再也没有跟我沟通过。我也全然没了心思度假。
到底是什么让她变得歇斯底里?相爱时的浪漫全无,日复一日的唠叨与怀疑让我变得疲惫不堪。我的钱包里还留着当时亲密的合照,摸着照片,要是能一切如初该有多好。
离开小城的最后一天,我跟她才再次见面,坐在房间里的她仿佛换了个人,眼里满是冷漠,她已经计划好回去后就跟我离婚。“就这样结束吧。”她说。我求她不要这样做,我已经给了她全部,告诉她我对她的爱有多深。但是她无动于衷,我永远无法战胜她的怀疑。
“要是她能回到最开始该多好。”我止不住地流泪,想要再挽留她一次。
-2-
她离开了我,但我不愿放弃希望。
晚上我没有坐机票回去,一夜无话。第二天,我在城中买了几个旅行箱,打算去东城一趟。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大魔术师就住在东城,传言他不是在变魔术,他使用的是魔法:他能让水倒流,让时间回溯,让万物复苏,让月亮在白天升起,让太阳在黑夜照亮。据说看过他魔术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之惊叹,但是有一点让人不理解:他只住在东城,从不离开东城。
装好东西后,我在小城中雇了一个伙计帮我搬行李。“嚯,有点儿沉。”他拎了其中一个行李箱:“先生这是要搬家吗?居然有四个行李箱。”
“不是,去旅游。”我说。“价格怎么算?”
“根据目的地的距离跟物品重量算。”他说。
与他商量好价格后,他帮我去找马车。去东城的路只能搭乘马车,几批上好的马在冬天赶路时显得尤为重要。下午,一切事情办妥,我们二人乘上了前去东城的马车。
“先生去东城做什么?”在马车上伙计问到。
“去看一看魔术。”我直接告诉了他我的计划,没必要隐瞒。
“我在前年的时候看过他的魔术,啧啧啧,神奇!”不用指名道姓伙计就知道我要去看谁的表演,他开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那个魔术师就在我眼皮底下把一只大象变没了,那么大一只,说不见就不见了,不是魔法还能是什么?”
“说到底只是个变戏法的。”
“到了东城你就会知道,他总能出人意料。”伙计说:“夏天的时候他的表演总是一票难求,冬天的东城冷得可怕,路这么远,来看的人也比较少,咱们可以选到前排的位置嘞。”
离东城越来越近,外面下起了雪,风越来越大,马车的棚顶像是要被风给掀开,我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我们逐渐融入了白色。马的嘶吼声也越来越不清晰,很难感觉到我们在行进。
中途到了一个驿站,马夫告诉我们今天无法前进了,暴风雪阻碍了视野,马也需要吃粮养足体力。我们只好到驿站中休息。
在驿站中安排好住处后,伙计打算帮我把旅行箱拎进房中。“不必把旅行箱拿进来了,放在马车内就好。明日尽早启程,我不想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驿站提供了丰盛的晚餐,酒足饭饱后,我靠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休息,壁炉带来的温暖与外面暴风雪的凌冽让我恍惚间失了神。伙计也吃完了饭,坐在了我边上的小沙发上搓着双手靠近壁炉取暖:“先生是有什么心事?”
“这个年纪很难没有心事。”我对他说。
“冒昧的问一句,您是陪夫人一起来旅游的吗?”他说:“我偶然间看到了您钱包里的照片,我猜您一定很爱您夫人,应该也会带着她来旅游 … 但现在只有您一个人,多少有些奇怪。”
“的确是两个人来旅游的,但是她走了。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琢磨。”我尽量不去想起与她的事情,这已经成了我的痛。
“给您讲一个故事。”伙计从桌上倒了一杯酒递给我,说:“从前有一个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知道每个人的心思,所有人在他的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但这令他痛苦不已,因为他可不想对每个人都完全了解,那些复杂的想法无时无刻都在充斥着他的脑袋。于是他去咨询一位大师,向大师寻求解决之法。大师听了他的情况后,很快就给了他答案。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头痛过了。”
“什么方法?”故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大师说:你去找个老婆吧,女人的心思谁能懂呢!”伙计哈哈大笑,“干杯!”
我将杯中的酒一口灌进喉咙,辛辣感刺激着我的每根神经,身边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我发现壁炉中的火光开始扭曲、变形,分裂成一条条蛇从我的脚底往上爬,我挣扎着想要摆脱它们,它们越缠越紧,顺着腿部逐渐爬上了我手臂,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蛇吐信子的声音。慢慢地,那声音开始变得像某人的低语,在我耳边不停地诉说。我试图去听清到底在讲什么,声音却好像总是被隔在房门之外。我努力拽开房门,门把手热得发烫,我却毫不在意。费尽力气将门打开后,那声音开始变得撕心裂肺,瞬间把我从梦中拽醒: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是杰西卡的声音。
我醒来时,伙计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没想到你没喝过这种酒。”伙计对我一杯就倒表示不可思议,在他们这里冬天经常喝这种烈酒来取暖。伙计正在向小城内写信,他说安全起见我们需要向老板汇报一下具体位置。
检查完行李后,我们接着向东城行进。昨天夜里暴风雪就已经停了,外面的风景也不同于刚来时的模糊不清,往远处望去东城清晰可见。我看到远处的烟囱和街上行走的马车,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享誉世界的大魔术师会呆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小城里。
“为什么这个魔术师从不离开东城?”我问伙计。
“这个嘛,传言挺多的。”伙计神神秘秘的地说,“有人说魔术师想要多陪家人,况且人家名利双收无欲无求也懒得折腾;有人说魔术师的魔力都来自于东城,只要离开了东城,他就是个废人,连路都走不了;还有人说啊,魔术师是上世纪炼金术士的产物,要是离开了东城,指不定被抓去做实验…”
我们离东城越来越近,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得有些不同:明明是冬天,地上的花却开得正艳,雪覆在它们上面显得格格不入。周围的树粗得夸张,几个人围起来抱怕是也抱不住。这些现象越发让我觉得来对了地方。
我们的马车顺着小路进了东城,城中的建筑各式各样,时常有外地人慕名前来东城,不同的文化一直洗刷着这座城市。东城中的温度远远低于外界,我跟伙计在附近的店中顺便添了几件衣服,从老板的口中得知,魔术师明天开始演出,我与伙计还需要在东城住一日。
“东城还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在于,无论你来过这里几次,你都会像是第一次来这里,总有数不清的新奇玩意出现。”伙计看着街边地摊架子上的挂坠,说:“在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打算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呆久了后我发现总是有些不对劲,那种说不上的感觉一直在告诉我:‘回去吧,回去吧’。禁不住那个念头的絮叨,我就从东城回去了一趟。到家后,我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我问。
“在东城时我虽处在城中,但它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哪怕今天熟悉了身边的一切,隔几日之后,甚至过了几个小时,就又会有新的东西把它们取代。回到家以后,隔壁的酒馆还是那个酒馆,楼下的乐队还会在晚上吵个不停。”
“在东城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伙计感叹到,“这里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在这儿我们只是客人。”
拿着行李也不便多逛,我打算先去找地方放置行李。在找好住处后,天也暗了下来,伙计就住在我隔壁。
“先生的旅行箱中装的什么?我看一路上您也未曾打开过。”伙计把行李搬到了我的房间。
“一些备用的衣服,发现用不上就没有打开了。”
我让伙计帮我去取一壶开水,东城的风像是能穿过墙打入我的身体,即使在屋内也感觉不到多少暖意。躺在床上后,满身的疲倦得以放下,慢慢地,周围的声音也开始消散,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一直扳动门把手,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入了屋内,一个人站在了我的面前,看不清他的长相。我的喉咙开始撕裂般的痛,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喊出: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3-
等我醒过来时,天刚亮。昨天我让伙计提前订好了观看魔术的票,退完房后我们二人拎着行李直接去了剧院。剧院外是典型的欧式建筑,高耸的尖塔、尖形拱门、大窗户及绘有故事的彩色大玻璃让我第一时间以为到了教堂。剧院门口挤满了人,室内的座位反而还没有坐满。
“剧院有规定,可以允许大家站在后排免费看魔术。”伙计看到门口那么多人,嘿嘿一笑:“我之前就是站在后排看的,今儿个沾您的光了。”
伙计选的座位在前两排,从人群中挤出来后这里显得格外宽松。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剧院内部,墙体从正中央的舞台向两侧延展,墙面上覆了一层银,扭过头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表情。一颗枝繁叶茂的树将观众席隔在两侧,树枝向上直戳棚顶。在舞台正上方有一轮银色的钟,秒针告诉我时间在流逝。
随着时钟发出响声,全场的灯光瞬间熄灭,剧院内的熙熙攘攘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一束灯光打在了舞台的一侧,我屏住呼吸,想要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魔术师到底是什么样子。
“大家晚上好!”他身着白色礼袍,与他红色的头发显得格格不入,“欢迎大家前来观看我的表演,希望今晚,能给你们不一样的惊喜!”舞台前喷出一束束火柱点亮了剧院,周围墙面的反光让我感觉置身火海,周围响起了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我先给大家暖暖身子。”他的手中拿着一根纯黑色的木棒,我看到木棒的尖端亮起来一小簇白光,紧接着一股暖流充斥着整个剧院。
身后的观众们都在高呼着魔术师的名字。
“这到底是魔术还是魔法啊!”有人在后面喊。
“我希望你们自己找到答案。”魔术师笑着说,“接下来给大家表演第一个魔术。”他示意助手,助手从台下搬上来一台机器。这台机器长得很像简陋版的太空舱,上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当通电后机器前端的两个放电器发出嗞嗞的声响,坐在前排的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电到。魔术师脱掉白色礼袍,走进了机器。机器内的宽度只能容下一人,助手合上了机器前的舱门,只能看到魔术师的脸映在舱门的小玻璃上,紧接着助手用十几根链子缠绕住了机器,再用几个锁头将链子的重叠处紧紧扣死,最后把钥匙扔向了远处。我们仍可以通过舱门玻璃看到魔术师,接下来助手用一块幕布遮住了整个舱门。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魔术师仍可以通过麦克风跟我们说话。助手给机器通上了点,电流瞬间沿着电线跑向了机器,前端的放电器绽放出一束束电弧,电弧开始向外逐渐扩散,打在周围的墙壁上,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紧接着一道闪电从剧院的尖端引下来劈在了机器上,强光让我的眼睛剧痛,等我缓过来时,机器的地板周围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一片。
魔术师死了吗?现场鸦雀无声。
“有人愿意陪我做下一个魔术吗?”魔术师的声音从后排的观众席中传来,剧院的聚光灯重新打在了他的身上。大家都愣住了,他是怎么做到的?现场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掌声,有人在不停地尖叫呐喊,谁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在所有人眼前能够瞬间转移。
魔术师从后面走向舞台,助手将一副白纸架在了舞台中央。“这其实是一幅画。”魔术师指着白纸说,“画的内容由你们定。”魔术师拿起幕布遮住了白纸,对我们说:“你们想要吃什么水果?苹果?好,那就苹果。”他撤下幕布,白纸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苹果。他拿起幕布对着白纸一抖动,一个苹果从架子上滚落了下来,白纸也再一次没有了任何图案。
魔术师将苹果递给了前排的观众,接着说:“给大家拍个合影怎么样?…不不不,当然不是用相机。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他再一抖,白纸已经变成了一整幅画出来的相片,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我也处在其中。
怎么做到的?!观众们的掌声更热烈了,魔术师的表演把全场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接下来,魔术师让助手把一个柜子推到了舞台上。
“这是我最杰出的作品。”魔术师看着柜子满意地说。助手递来了一本书,魔术师让观众检查后用碎纸机剪烂,接着放入了柜中合上了柜门。魔术师敲了敲柜子,再打开时书籍已经恢复原样。魔术师又向观众借来了刚才的苹果,他用刀将苹果切成几瓣后放入柜中。敲了敲,再打开柜子时苹果已经恢复原样。
“有哪位观众想来体验一下吗?”魔术师问。
我举起了手。
魔术师点了点头,我让伙计把四个旅行箱搬到了柜子里,之前室内的温度升高让箱子的外皮开始渗出丝丝红色。
魔术师合上了柜子,敲了敲,他猛然面色发白,瞪大了眼睛。
“杰西卡,你回来了吗?”我笑着看着柜子说,“我为了你可是付出了一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