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袖清风—— 于谦·明朝
一、
穿过密密的竹林,绕过幽幽的胡泊,推开薄薄的纸门,在静谧的书斋中我找到时值少年的你。
你一身青袍,唇红齿白,剑眉星眸,长发整洁地挽于脑后,一副干净的书生模样,此时正捧着一本文天祥的传记,忽而眉头紧锁,忽而舒展开来。突然,你惊坐起来,叹道:做人当如文天祥。
你匆匆执起墨笔,一挽宽袖,于那苍白软弱的宣纸上酣畅淋漓地写上两行大字: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
宁正而毙,不苟而活!
二十二岁的那天,微风不燥,阳光正好,你威风凛凛地骑上快马,回头一望父老乡亲,还有在人群最前面的父亲和母亲,这次赴京赶考,你是背负着无数人希冀的目光出发的,北京此时风云际会,气象万千,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你忽地有些难过,有许些不舍,但你心中的雄心报负不断地促使你向前,不让你再回头多看一眼。
于秀才,长路漫漫,前途未卜,你可下定决心?
小生虽不才,却心系家国,不惧险阻,此去一别,绝无半点悔意!
离开家乡甚远,你的心情忽然放松很多,一口烈酒,一把宝剑,一匹快马,一条长路,让你心生豪迈,口吟诗一首!
拔剑舞中庭,浩歌振林岳!
丈夫意如此,不学腐儒酸!
二、
再次见到你之时,你已官袍加身,深处朝廷,十年岁月,让你的脸庞不在稚嫩青涩,皇宫里的勾心斗角让你愈发的沉静收敛,唯有你的眼神一如少年一般刚毅勇敢,一如泉水一般清澈透明。面对昔日的王爷朱高煦,你早已忍不住心中那一团怒火,正词崭崭,声色震厉,想起他当年做的愚浊之事,声音更是愈发洪亮,皇帝也为你这浩然正气所折服,而朱高煦——这位昔日的位高权重的王爷唯有伏地战栗,发抖不止!
这一骂,威振朝廷,鼓舞人心,你也初露锋芒,并委以高官,自此,平步青云。
于大人,人在仕途,难免忘本,可是记得昔日之约,守得住内心的浩然正气?
自然,纵使官袍加身,利欲熏心,但清廉于身,心自清宁、
若是如此,那大人一路走好,漫漫长路,守住本心,定会相安无事。
三、
你走在僻静的乡野,你走在繁华的市区,你走在穷苦的人家,你走在复杂的官场。
十九年于山西河南任巡抚一职,你了解人间疾苦,也了解官场昏暗,你明白金钱的腐臭,也曾触得野花的芬芳。
你的容颜不在意气风发,却更加严肃内敛,你平静的眼眸清澈地映出两个世界:一个宫廷内勾心斗角,一个乡野间恬静祥和。朝廷无能,官僚腐败,小人王振权倾一时,百官献媚,但唯有你冷眼相待,愣是不送一毫一厘,王振痛恨你,将你关押在黑牢数月之久,可一身铮铮傲骨,岂可被小人玷污?百姓们不乐意,你的同僚们也不乐意,甚至潘王们也来为你开脱,王振无奈,尚放了你,我仍记得百姓们接你回来时,你露出纯真的笑容,让我又想起你十八岁的笑靥,清澈的少年,多少年来,犹未变。
于巡抚,不忘初心,终有回报,此情此景,你可知足?
此微臣之本分,不足道也,但宫中小人尚在,国家外强中干,一日不除,臣子心便放不下!我尚不知足。
此路险恶无比,愿先生白雁作伴,救国于危难!
消帕蘑菇与线香
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
免得闾阎话短长
四、
正统十三年,你被召回京城,任兵部左侍郎。
正统十三年末,你认识了一个叫邝埜的人,他是你的上司,更是你的朋友、知己,你们是腐朽朝廷上为数不多的两阵清风,你觉得,只要有我们在,国家绝不会继续迂腐下去,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正统十四年七月,也先大局进犯中原,王振怂恿明英宗亲征,你和邝埜极力劝阻,无果。
正统十四年七月中,明英宗北征瓦剌,你被留在京城,邝埜随同前往,你们依依惜别,相信着来日方长。
正统十四年八月中,土木堡之变 明军败,明英宗被俘,邝埜死。
正统十四年八月末,瓦剌乘胜追击,直追京城门下,明朝岌岌可危!
郕王监国,群臣开会,此时明朝精锐尽失,意气不在,敌军来势汹汹,盛气凌人。一时间,人心惶惶,虽为救国会议,却是各自心怀鬼胎,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连王直都没有表态,你忍着极大的悲痛,在人群中,感到无限的迷惘......邝埜的离去让你倍感痛心,国家的危机更是让你疲惫不堪,周围平时威风凛凛的大臣们如今却畏首畏尾,说着令人沮丧的话。真烦,真吵,你多想找个僻静的角落,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此时,徐有贞站了出来,神色严肃,义正言辞道:星象有变,适南迁。大臣们先是装作吃惊虚伪的做些讨论,但多数都是支持的声音,就快要决定了,你忽然感到空气前所未有的闷热,屋里似乎来了些什么人,你抬头望去,邝埜,你的老师,你的父母,文天祥,还有河南一带的百姓们,他们都来了,他们渴望的看着你,似乎希望你能说点什么......你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
徐有贞仍在鼓动着人们南迁逃跑,看着大臣们渐渐缓和的眼神,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自信,神情越来越自如,正当洋洋得意时,忽然被一句话打断:建议南迁者,该杀!
你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缓缓地抬起头,缓缓缓缓地站起身来,冷冷地注视着徐有贞。
满堂寂静!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迁都,大势必然不可挽回!难道诸位忘记了宋朝南渡的事情了吗?
你的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在王直和尚辂的支持下,主战派终于打动了皇帝,你也被予以保卫京城的重任。
走出大殿,你面对的不单单是乌云密布的天气,更是城外虎视眈眈的瓦剌大军,还有那一份极其沉重的责任。
于谦,你真的毫无畏惧吗?
不,我畏惧过,我并不是武将,我没有指挥过战争,没有打过仗,没有亲手杀过人,在过去二十余年中,我的工作只是在文案前处理公务和政事。
那你为什么要站出来挽救危局,指挥战争?
在我看来,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走上战场,去指挥你从未经历过的战争?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少年时,我曾立志做一个像文天祥的人,无论寒暑,我在孤灯下攻读不辍,踏入仕途,我曾青云直上,也曾郁不得志,曾经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狱,经历了数十年的磨砺与考验,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我已无所畏惧。(该部分择自《明朝那些事》)
五、
也先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本该手到擒来的京城竟然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固若金汤,久攻不破,最后竟狼狈逃窜。
这个人就是您,仅凭一己之力大败敌寇,守住了明朝,放眼千年青史,纵使里面奇功层出不穷,但你仍于其中熠熠生辉。遥想当年,先生脱下官袍,放下笔杆,换上战袍,紧握宝剑,白须飘飘,飒爽英姿!面对也先大军,仍稳如泰山,坐怀不乱。谁言书生难救国!九门的精心策划,心理博弈的军战连坐法,都让人恨不得穿透那厚厚的史书,回溯过去,一览先生那精妙绝伦的智慧。
如果能在这样的称耀下,平平淡淡地度过晚年就好了.......
景泰八年,正日二十三日,你被铐着枷锁,被押往崇门刑场——那个你誓死保卫的地方。
夺门之变发生后,朱祁镇重登皇位,听信小人徐有贞谗言,要将你置于死地,你走在路上,天空乌云密布,灰蒙蒙的,你忽然想到,北京保卫战前夕,天气好像也是这样的。你走的很慢很慢,街道上的人群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宽广的大路挤得水泄不通,阻断了前行的路,那些平日里受你关照的百姓们都来了,他们喊着,跪着,哭着,都在呼唤着于大人,于大人。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笃定的前行着。你突然觉得,死得这样轰轰烈烈,倒也不枉此生。像是应了景,一道锋利的银光划过闷热的空气,随后,几声震雷响彻天际,将人们内心的愤懑发泄出来。
终于走到了处邢台,你的同僚,你的朋友,你的家人都来看你,他们红肿着眼睛,朝你这边望去。
天气愈发昏暗闷热,你的眼神却一如以往刚毅果敢,从容地跪在邢台上,对那刽子手说:时候不早了,动手吧!
那手持钢刀的七尺壮汉颤抖着双手,支吾了许多,忽然跪倒在地上,于大人,我做不到...做不到啊!我已见过看这么多刀下亡魂,却唯独不能对您下手,我不敢,我不能!如果杀了你,有何脸面去见我的乡人们!
随即,钢刀一转,不待你说话,便向脖子抹去。
一抹殷红的鲜血化作无数艳丽的红花,一朵一朵盛开在冰冷的邢台上。
那场蓄势已久的大雨终于畅快地掉落下来,也浇醒了无数迷途者的灵魂。
监斩官已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天灾,人祸,都在冲击着这个可怜人的小小世界观,他已无暇顾于此。你望着邢台良久,忘却了湿漉漉的囚服,终于松开了那紧锁着的眉头,叹了口气,缓缓抬起那尚海染有鲜血的钢刀。
我仍在这骤雨中,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向你喊去:已经可以了吗?难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你微微一顿,转过来看着我,淡淡一笑:这样,就可以了。
你一提地上尖刀,架在脖子上,用力一转...
天渐渐放晴了,先前的暴风骤雨都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不留痕迹,暖暖的阳光尽情地倾洒在你湿润的身体上,我注意到你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我也笑一笑,捋了捋湿润的头发,向着阳光的尽头前进。
合上厚重的史书,窗外微风拂过,捎带一张绵软的白纸,但与那绵软不同的却是上面那些苍劲有力的字,似少年,似老者,但在我看来,可能那字更像是一个历经磨难,却仍能大步前行,初心不忘的忠贤: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