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熙
一
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下班之后，在一条缓缓从这座城市流过的小河边上，我发着呆。
渐入深秋，天气转凉，河边风又比较大，于是晚间来此散步的人就变得比较稀少。偶尔路过几个下班族，他们用双手裹着身体，正匆匆回家。
我望了望他们匆忙赶路的背影，不自觉埋头看了看自己，傻不拉叽地呵呵一笑——"又没人要等我回家，我不必急"。
心念及此，顿时从容，于是就着河边的一处石阶，我自在坐下，临风发呆，cosplay起罗丹最伟大的作品——思考者。
偶尔，还神经病一样喃喃自语，自说自话。
这几年在独处生活之中，我不自觉地养成了这个小习惯。
曾经在一本书中，我看到过一段《世说新语》的引文，从引文中我得知，原来曾经有过一个古人，他也有类似的小习惯。
他的名字，叫做殷浩，生活在东晋乱世。
二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后赵主石虎死，北方再度混乱，朝廷以浩都督扬、豫、徐、兖、青五洲军事。浩以定中原为己任，上疏并举兵北伐。
然而兵败。
殷浩因此被自己的朝中政敌抓住机会乘势落井，于是被贬为庶人。
从权力的云端坠落，殷浩悔恨、惊惧、怨痛、羞耻，这样的情绪折磨无可与人言说，于是他用手在虚空中反复凌空书写。
大部分看到他凌空书写的人，都觉得他是因为受到了重大的打击而导致了精神错乱，行为失常。
但是也有有心人，他们跟随殷浩空中的笔画走势，发现原来他反复在空中书写的，是"咄咄怪事"四个字。
心有不平，自然生出一些诉说的需求，然而天下之大，无可与言，所以转而对着空中书写。
因为不用笔墨，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对这样一个人，产生了兴趣。
三
翻开《世说新语》，里面记录了殷浩早年的一些经历，原来，他曾经在"墓所"里住了十年左右。
一个在墓地住了十年的人，会有怎样的人生感悟？我对此有过猜想，但是心里却并不是很有底。
只到有一天，我又偶然翻起《神雕侠侣》，里面的一段文字，让我突然有所触动。
背景是这样的，少年杨过痛恨全真教杀死了待自己很好的孙婆婆，于是怒不可揭咬牙切齿，说学好武功一定要去找全真教报仇。
然而小龙女听了之后，却冷冷地丢出几句话，希望他绝了这个念头。
楊過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甚么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神雕侠侣》
作为《神雕侠侣》的女一号，小龙女被安排了一个特殊的成长环境，她从小在古墓长大。
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她很早就对生死之事没有了挂碍。
一个人对生死都没有了挂碍，那对人世间其他的幻灭，自然也就有了不同寻常的看待。
所以我之前的猜想，是同样在墓地住过十年的殷浩，从自己这段特殊的经历中，认识到了"时间里的一切，都在走向幻灭"这件事。
但是，殷浩对这个法则虽然有所认识，却尚未证悟。
所以住墓十年之后，在当时世人对自己"起不起，以卜江左兴亡"这样的极大期待之下，他的思想发生了动摇，到后来他终于选择入仕，搅入到东晋最险恶的政治权利斗争之中。
后来，随着北伐兵败，他被权臣桓温上疏弹劾。
绕了一圈，他又回到原点，一腔郁郁，只好都诉说在虚空里的点捺之间。
我猜想他当时的内心活动应该是这样的:
既然一切都在走向幻灭，那自己的一点微末心事，又何必找人倾听，或者落于笔墨呢？
四
殷浩住墓的经历当然有点诡异，但是我们每个人，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又何尝不会经历这样一段有相似意义的时期呢？
在那样一个时期，我们身边没有家人、没有恋人、也没有朋友。张开双手，我们只能抱到自己的身体，想说点什么，也只有我们自己是唯一的听众。
我有过那样的一段时期。那个时候，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
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的情况，我的住所有点特别，是在一家福利院的老旧宿舍里面。
那家福利院地处偏僻，交通不太方便，当时每天上班、下班，我都有二十多分钟的路需要徒步而行。
福利院里面人也特别少，我上下班，只会偶尔碰到在院里某个防护窗后面，有一两个陌生人和我打几声招呼，声音洪亮，却不知所云。
他们是因为精神有异常而被安排到福利院看护的一些老人。
刚开始的时候我对此有所惊惧，但后来遇到这种情况多了，也就开始变得比较坦然——
在那样一个孤独的环境中，实在也不多那样一两声来自陌生人的招呼。
虽然自己已经开始慢慢学会不必随时随地call in、call out，开始学会在与人群关系隔断之后，如何好好地面对自己、面对孤独。
五
不知不觉，夜幕已经垂下，眼前夜阑风静縠纹平。
看着平静的河面，我蓦然间想起苏轼，想起他那阙《临江仙》，想起他那次醉酒晚归，敲门不应，转而索性来到江边听江水奔流的场景。
人生百年，我们总是希望与自己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发生最多的交集，我们总是害怕孤独。
但也许更让我们疲于面对的，反而是苏轼说的那种情况: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殷浩凌空书写，我喃喃自语，也许，也是一种重要的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
——完——
注：图片来自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