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宝玉挨打后,贾母吩咐贾政的小厮:“以后再有人待客,叫宝二爷参加,你不用来回话,你就告诉老爷,一来宝玉打重了,得着实休息几个月才能走路。二来宝玉的星宿不利,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能出二门。”那个小厮领命去向贾政汇报。这样一来,贾母接管了宝玉的教育权,成了宝玉的保护伞,宝玉就名正言顺的没有会客义务了。有了祖母的吩咐,他如鱼得水,不仅不去见贾雨村之类的人,连亲戚朋友之间的来往都不参加了,甚至贵族家庭晨昏定省的事,也都随他了。他每天早上到祖母、母亲跟前走走就回来,在园里给丫鬟当差,日子过得非常自在。贾政不能管儿子了,却有一个闺阁人物主动取代了他的角色。宝钗经常劝导宝玉要好好读,光宗耀祖,不要在内帷厮混,惹得宝玉很恼火,说:“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孩也跟着这些须眉浊物学习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实在是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大家都说他疯癫了。只有黛玉从来不劝他立身扬名,所以宝玉深敬黛玉。黛玉追求心灵自由、爱情自由,她是以“情”反“理”的闺阁斗士,她虽弱不禁风,但她居住在有凤来仪的潇湘馆,凤凰对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非梧桐不栖,非澧泉不饮,非竹食不餐。正如清高脱俗的黛玉绝对不向污浊的环境屈服。宝黛爱情既扎根于情定三生的神话,和别出心裁的“还泪说”,更是两个叛逆者的相知相悦、令人心动神移的儿女真情。贾政按照荣国府的家族利益,一定要把宝玉推到仕途经济的所谓“正途”,甚至不惜用大棒教育宝玉,也绝对不能让宝玉酿到弑父弑君的地步。黛玉明明知道舅舅的目的,如果她真想争取两人的合法婚姻,她也应该劝宝玉读书上进,再凭着她是贾母唯一疼爱女儿的遗孤,凭着林如海的丰厚遗产,让她的尘世姻缘水到渠成。但黛玉偏偏不这样做,她一直我行我素,从不劝宝玉立身扬名,从不对王夫人等人说恭维的话,她只保持自己内心的清洁,只在潇湘馆诗意栖居,她只对大自然的风花雪月感兴趣,而对于爱情,她更是情重愈斟情,宝玉的心也越来越向着黛玉。宝钗总是在人事关系上四面八方地出击,她讨好王夫人,讨好贾母,甚至讨好袭人,结果她越是关心教育宝玉,宝玉越是和她格格不入。

宝钗独自行来,她想和宝玉聊天以解午倦。一进怡红院,鸦雀无声,连仙鹤都睡着了,她顺着游廊进入宝玉的房间,外床上横三竖四的丫头都在睡觉,宝玉也睡着了,袭人坐在宝玉身边,手里做着针线,旁边还放着一个拂尘。宝钗说:“你也太小心了,这屋里哪有苍蝇蚊子,拿这个干嘛?”袭人没想到宝钗中午会来,吓了一跳,放下针线说:“你不知道有一种小虫专门从纱眼钻进来,咬一口就像蚂蚁咬的。”宝钗一看,袭人在绣白绫红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袭人说:“做的好看一点,哄他戴上,夜里盖不严,也冻不着肚子。”又说:“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宝钗没吭声,袭人说完就走了,她拿着那个兜肚看,一蹲身坐在袭人方才坐的地方,拿起针来绣。宝钗对宝玉在内心深处也有一份真实感情,但是她不像黛玉将这份儿女真情尽力挥洒出来。宝钗总是用妇德约束自己,不敢正视,甚至极力掩饰乃至排斥,像蘅芜苑有大石头遮挡的风光,宝钗用道家面具遮挡自己,不过她绣鸳鸯的行为露泄了一点儿女真情的春光。袭人和宝钗两人共同给宝玉绣鸳鸯兜肚,她们都想和宝玉成鸳鸯。袭人和宝玉有肌肤之亲,但是她并没有和宝玉成为正式的鸳鸯,只是在王夫人的安排下,接受了和赵姨娘一样的待遇。宝钗虽然和宝玉成了亲,但是宝玉心里一直装着黛玉,两人同床异梦,也没有成为真正的鸳鸯。宝钗刚刚绣了两三个花瓣,忽然听到宝玉在梦里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呆在那儿。黛玉听说已经把袭人内定为宝玉将来的姨娘,她就和湘云一起来跟袭人道喜。她看到宝玉穿着一个纱衫躺在床上睡觉,而宝钗坐在他身边绣兜肚,黛玉便招手叫湘云过来看。湘云一看,本来想笑,又赶快把嘴捂住了,她知道黛玉嘴不让人,拉着黛玉说:“走吧!袭人可能到园里洗衣服去了,咱们找她去。”黛玉冷笑了两声,跟着湘云走了。黛玉这么宽宏大量,正是宝黛爱情成熟的标志。黛玉真心真意向袭人表示祝贺,宝黛是最美丽的爱情,但黛玉并不在乎王夫人给宝玉安排通房大丫头。这是封建社会上层男女的爱情,和宝黛的生死之恋不矛盾。

金钏儿投井后,不断的有人来给凤姐请安。凤姐知道他们必有所求,她问平儿:“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和我这么贴近?”平儿说:“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我猜他们的女儿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金钏儿死了,他们必定是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凤姐说:“他们的钱容易也花不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王熙凤贪财真是不择远近,不分大小。凤姐跟王夫人说:“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看准了哪个丫头就吩咐,下月好发月钱。”王熙凤不说金钏儿,偏说玉钏儿的姐姐,这样既能避免提起王夫人心中永远的痛,也能提醒王夫人注意玉钏儿,话外之音是玉钏儿是最合理最现成的。王夫人说:“够使就免了吧!”凤姐劝说:“太太说的是,但这是旧例,别人房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王夫人琢磨出凤姐话里有话,说:“把这一两银子给她妹妹玉钏儿吧!她姐姐服侍了我一场,没有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这事完全按照凤姐的主意办了,但却是王夫人办成的,这样给凤姐送礼的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王熙凤一件小事办了个八面玲珑,收了礼,又叫王夫人出面让玉钏儿吃了个双分儿,使得王夫人对金钏儿的罪过之心得到了安抚。玉钏儿的姐姐冤死了,自己一个月多得了一两银子成了大喜,赶紧来给逼着姐姐跳井的王夫人磕头。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这就是国公府生活中寻常的一幕,也是宗法社会常见的一幕。

王夫人问凤姐:“现在姨娘们的月钱是多少?”凤姐说:“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说:“你都按数给她们吗?”凤姐说:“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说:“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说:“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一吊钱,从旧年外头商议,每位丫头分例减半,每位姨娘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现在在我手里连日子都不错发给她们。”王夫人说:“那也罢了,老太太房里有几个一两的?”凤姐说:“有八个,现在只有七个了,袭人是老太太给了宝兄弟使,她的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那里领。现在如果说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使不得,如果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她的,如果不裁她的,得环兄弟屋里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晴雯他们七个大丫头,每个月月钱一吊。佳蕙八个小丫头,每个人月钱五百,这都是老太太说的,别人怎么恼得气得呢?”薛姨妈笑说:“你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帐也清楚,理也公道。”薛姨妈为人聪明,她听出了王夫人问话的巧机关,替凤姐争理。袭人是宝玉的准姨娘,要给她二两银子,从王夫人的月银里出,王夫人说:“袭人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如果由她长长远远的服侍宝玉一辈子就罢了。”宝玉挨打得到最大利益的竟然是袭人。凤姐说:“干脆给她开了脸,放在房里。”王夫人说:“那不好,老爷不许,宝玉看她是丫头,还听她劝,就先混着吧!”凤姐答应着出来,到了廊檐上,几个媳妇说:“奶奶回了这么长时间的话,热着了吧!”凤姐挽了挽袖子,趾着门槛子,说:“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恶毒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明儿一股脑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也不想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凤姐在王夫人跟前满面笑容,低声下气汇报了半天,现在凶相毕露,可以看出她刚才向王夫人汇报的全都是假话。

袭人的身份定下来了,凤姐打发人来告诉袭人去给王夫人磕头,先不要去见贾母。晚上夜深人静时,袭人把这事告诉了宝玉。宝玉喜不自禁,说:“我看你还回家去不去,以后谁敢叫你去。”袭人得到王夫人重用,在宝玉跟前态度都变了,冷笑说:“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宝玉赶快说:“就算我不好,你回太太走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也没意思。”袭人说:“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要不然还有一个死呢!”宝玉赶快捂住她的嘴,说:“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不如不死的好。”文死谏,武死战是中国古代最高的道德,但宝玉认为不如不死的好。他还说:“有昏君才谏,他只是邀名,猛拼一死,弃君于何地?必定是有刀兵才战,猛拼一死,弃国于何地!所以这不是正死,这些死的都是沽名,不知道大义。我现在如果有造化,趁你们在我死了,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送到鸦雀不到的地方,随风化了,从此不再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贾宝玉愤世嫉俗到了极点,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连人都不想做。袭人做了准姨娘,宝玉却发了一番“文死谏,武死战”的高论,这是贾宝玉振聋发聩的叛逆之论,也是《红楼梦》重要的思想成就之一。

有一天,宝玉想到梨香院的小戏子龄官唱得最好,他就去找她。龄官躺在床上看见宝玉进来,纹丝不动。宝玉在她身旁坐下,央求她唱个“袅晴丝”。龄官起身躲避,板起脸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宝玉仔细一看是那天画蔷的姑娘。宝玉从来没被别人这么嫌弃过,讪讪地出来。宝官说:“你等等,蔷二爷叫她唱,她一定唱。”宝玉很纳闷,说:“蔷哥哪去了?”宝官说:“看来是龄官要什么东西他去买了。”宝玉好奇的等着。贾蔷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一个小戏台,进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好站住。宝玉问:“这是什么鸟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说:“这是玉顶金豆,一两八钱银子买的。宝叔你先在这里坐着。”说着到了龄官的房间。这时,宝玉听曲的心都没了,贾蔷对龄官说:“你起来,瞧这个玩意。”龄官起来问:“什么东西?”贾蔷说:“买了一个雀儿给你开心。”让玉顶金豆在戏台上乱串。别的女孩都高兴地说:“好玩,好玩。”龄官冷笑两声,仍躺下了。贾蔷说:“好不好?”龄官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这个女孩说话像嘴如刀子的黛玉。贾蔷慌了,赶快说:“我今天糊涂了,花了买它来给你解闷,你又生气,算了,放生吧!”把笼子拆了,把鸟放了。龄官说:“今天咳嗽,还吐了两口血。”贾蔷要去请大夫,龄官说:“站住,大毒日头底下,你赌气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就站住了。宝玉看呆了,他领会到这女孩为什么要画蔷了,越想越呆。他回去跟袭人说:“我昨晚的话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管窥蠡测,单说你们的眼泪葬我就错了,从此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他从泛情主义转到了纯情主义,在感情上进一步觉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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