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村庄的边上,门外就是别人家的地,那一片的地里都种着已经有些年头的桃树。桃园和我家的院子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路,每年桃花开的时候,这条小路上也落满了粉色的花瓣,很是动人。父亲为了把宅院跟田地区别开,在门外辟出个小小的菜园,用树枝做了一个简单的篱笆,小菜园里被妈妈种上辣椒西红柿这些蔬菜,倒像是另一个院子。
邻居家的院子外面也有一个没有围墙的小院子,听说是邻居家爷爷的长辈把废弃的地方用土垒高了,种上树才形成的。说是个院子,其实是个高高的土台,台子一圈都是老槐树,只在靠近邻居家门口的地方留了一道“门”,台子上一小半的地方都长着笔直的白杨树。我家搬去那里的时候,白杨已经像小水桶那么粗了。台子虽然是土的,但是被邻居家的奶奶打扫得像她的小院那么干净,小孩子玩累了直接坐下,妈妈也不会说什么。奶奶家门口还有一棵合欢树,我是后来才知道它就是合欢的。
合欢花是红色的,绒绒的,形状有点像蒲公英,也像是一把极小极精致的伞,日出而开,日落而合。合欢树长得十分端庄,树干笔直,不高不矮,树枝几乎从不修剪,却很少有旁斜逸出,树冠圆圆的,整棵树看起来也像是一把伞。等到了开花的季节,就好像是一把大大的绿伞上镶嵌了无数小红伞一样。
贺知章赞美柳树,“碧玉妆成一树高”,说那嫩柳精致得像是假的,这比喻是非常妙的。因为人们夸赞物品之精美常会说“好像是活的一样”,而大诗人贺知章却别出心裁,将活生生的还在风中舞动柳条的柳树看成一个用碧玉做成的假树。合欢树也有点像假的,像是画在画上的大家闺秀,含羞带怯地站在那里。书上说合欢花“清香袭人”,但我似乎从没闻到过,也许是因为太过熟悉了反倒容易忽略。听说它的树皮和花均可入药,这一点不曾验证过。
我记的清楚的是夏天开花的合欢树。因为小时候性格有些孤僻,所以不愿意跟着小伙伴到处疯玩,常常一个人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的夏天真算不上有多热,三四点的时候已经开始起风,而且白杨树的叶子是稍微有些风吹过便会哗哗作响的,常给人一种清凉的错觉。到了暑假,大多数的农活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因此人们大都在早上做活,中午吃过饭以后便美美地直睡到下午五六点。
我不喜欢睡太久,就自己悄悄跑到邻居家门口,坐在合欢树的阴凉下,看书也好,发呆也好,都没有人打扰我,安安静静的,等到四五点开始有人经过这条路了,我便躲到那个台子上去,有高大的洋槐树遮挡着我,不会被人看见。邻居家的爷爷把细柴扎成捆整整齐齐地摞在那里,我就是坐在这木柴凳子上,看完了巴金的《家》。那本书是我从舅舅家拿来的,还是繁体字,书页是暗黄色的,书皮也没了,但确是我的第一本文学启蒙书,也是我小时候仅有的一本小说,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了。有次看到鸣凤投湖的地方太过入神,下雨了也不知道,直到妈妈来喊我,才发现细细的雨早都把头发打湿了,看起来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出“门”去,看到合欢树也静静地立在雨中,红色的合欢花在雨中变得朦胧了,还有许多掉在路上,那时候的路还是土路,雨一淋,就有了泥,那些掉在泥里的合欢不可避免地被人踩了又踩,突然我脑海里现出“零落成泥碾作尘”来,又想到投湖的鸣凤,鼻子忽而就酸了。从此合欢树在我心里,就成了忧伤。
比起合欢来,洋槐是被我长久忽略了的,注意到它,是在一个晚上。那时候我正在上初三,每天晚自习结束就九点多了,九点多的乡村,外面已经基本没人了,而我家在村庄的边上,更加僻静,每当我回家的时候,总疑心那大片大片的桃树里一定有一两棵成精了的,会突然穿着粉色的衣服跳出来吓我,所以我总会一鼓劲飞跑到院子里去。
有天晚上走到合欢树那里时,突然闻到一股湿润而馥郁的甜香,我知道那不是合欢的香味,凝神分辨了一下,才明白,原来是洋槐花开了啊,那些老洋槐树,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夜色掩映之下,只能看到郁郁葱葱的叶子,那些白色的洋槐花藏在浓重的夜色里,香味却散发得很远,混合着春末微凉的空气和夜晚的湿润,就这样扑进我鼻腔,也扑进我心里。
像是在雨中陪我忧伤的合欢一样,这年老的槐树和新鲜的洋槐花也在夜晚无言地陪着我,让我在黑暗里狂奔的脚步和狂跳的心都安静下来。透过洋槐,我看到了广阔的天幕,和上面缀着的星辰,它们也都润润的,仿佛带着槐花的香味。
后来求学离乡,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久未见过家乡的盛春和初夏。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只是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家乡惊人的变化,起初是小时候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光滑而整洁,下雨也不再担心了。后来就是家乡曾经颇有盛名的桃园越来越少,有的变成了高大的厂房,有的种上了更有市场的其他果树。
再后来,我家院子里的夏天也不复清凉了,因为邻居家奶奶的儿子将那些白杨树卖给了木材商人,曾经的土台子空了一半,附近地里的人家也大都砍掉了自家的桃树,地变得空空的,曾经被树荫包围的小院,几无遮蔽了。
所幸的是,合欢和洋槐还在那里,大约是合欢只有一棵而洋槐太没有价值的的缘故罢,只是合欢的一大棵树枝被砍树的工人折断了垂下来,枝干直垂到地上,像是病弱的西子,然而我觉不出美来。洋槐也干枯苍老得像邻居家的奶奶,奶奶老来多病,曾经爱干净的她没有余力打扫土台了,土台变得杂草丛生。妈妈说合欢还是按时开花,可是洋槐花湿润的甜香,我再没有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