牤妮子,香妮子

        这是一个母亲的缩影,贫穷村庄的姿态从母亲的背影中可以看见,80年代出生的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每天往返学校与茅草房,生活的乐趣是日子的顺流,那时候最时髦、最亮丽的是长头发的母亲,她们没有时尚的装扮,仅用一枚香皂,落于水中,印在发髻上,就把清香带来一整天。

       我的眼中,可爱纯朴的母亲是那一抹长发,伴着日月长大,走进一个又一个十年。

       她,永远不知道何名何姓,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村里头发最长最浓密的母亲,远远的飘逸,淡淡的清香,总是围着她转,我幻想着自己将来的样子,如她。

       不知道为什么给她起名叫牤妮子,可能因为她又高又胖,身体如同牤牛一样,健硕,有力。她的农活做起来勤快,利索,秧苗插得壮,稻谷粒粒满,大豆产油多,着实一把好手。“掰玉米,那真是熊瞎子的速度啊”,“好老爷们都比不过,过日子一把好手”,捻起一袋旱烟,墙根底下围坐的老人们开始历数乡间好手,过日子能人。荷锄而归的她,每每被老人们叫住,问上几语,夸上几句,她总是憨憨地,嘻嘻地,“回家喽,不听你们唠嗑了,和面蒸馒头去。”

       我的八岁那年,是最难熬的小花季,父母偷偷将我留在姥姥家,去三千里外的地方打拼生活。一夜醒来,我知道课本里的火车带着父母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开始孤僻,冷漠,自卑,受排挤,受欺负。放学的路上,总是被小伙伴远远地甩在一旁,淘气的男孩会过来推我一下,推进小水沟里,踉踉跄跄的我,一路揉着鼻子抽泣回家。一次,牤妮子看见了,她放下锄头,大声呵斥了淘气的男孩,拍打我身上的灰土,弯下腰给我系上散开的鞋带,她长长的麻花辫子落在了地上,我用小手抬起,轻轻拂去那细微的尘土,“去我家,给你白糖沾馒头吃”,牤妮子一甩长辫子,嘻嘻冲着我笑了起来。那顿晚饭,我吃得饱饱的,挺着鼓鼓的肚子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很多年以后,慢慢回味,那仍是我记忆以来最甜的糕点。

        1994年,一如既往的麦收季节,从她亲戚那里听说她带着孩子去关里家探亲,因为信任邻座的一个妇女,帮着照看孩子,上厕所的空当,丢失了小儿子,她回来睡了一夜醒来就疯了。

自此,田间地头再也没有她,她开始围着村子东奔西跑,拦路截孩子,嘻嘻地对着我们笑,这个喜欢搞怪的疯子,十里八外传开来。冬天,她躺在冰地上,呼天抢地喊着小儿子的名字,往自己头上扬雪,不停地享受冰冷的麻木。她又偶尔清醒,一次埋伏于姥姥家的柴垛旁边,一棵垂柳围着她,垂下的柳条不停扑打她乌白的发髻,她的骨头凸出,仍透着健硕,手指裂开,泛起皱皮,裹着泥巴。她开口说话了,“如果不回去就好了,你说我咋这么糊涂呢”,她开始落泪,默默的,默默的,“我饿了,给我几个馒头吧,你看我也是不要脸了,还向你要馒头”,姥姥转头回家拿馒头,她还是在啜泣,馒头拿来,她用衣服兜着往家走,我们几个好奇的孩子偷偷随着她,她像我们心中的好人一般一如平静地走着,一直走到家里,慢慢将馒头放在炕上,口里默念着,“给闺女吃”,是的,她还有一个女儿。

       她还是喜欢路上截孩子,哼着奇怪的歌曲,默默地打量每个人,似乎像马蜂一样勾住我的衣服,刺入我的皮肤,我的噩梦有几次伴随她飘散的长发而来。狭路相逢是在一个傍晚,我穿过小道去买酱油,猛一回头,她从后面颠颠过来,嘻嘻地,手上拎着一个破框,我害怕狂奔引起她的注意,却又担心她噩梦般的袭击,我顺势捡起一个小木棍,开始无助大喊,“牤妮子,你敢——”,话音未定,她颤颤地愣了一下,低下头,向另一条路走去,仍是嘻嘻地,这是许久我第一次敢清醒地观察她,她似乎驼背了,飘散着衣服,搂着破框,但,长发已不在。

        她的丈夫走了,去很远的城市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小闺女开始踩着板凳做饭,自此母女相依为命,可是她的嘴里仍是念叨小儿子,刮风的时候想,下雨的时候念,风将房草卷起,雨刮进了屋地,乡里人七手八脚都来帮忙,她仍是嘻嘻地笑着,东张西望,小闺女愣愣地站在一旁,她的个子太矮了,在屋子里一角,蹲着。

       2003年,从县城回来的秋季,听闻牤妮子的小闺女也考入了一所中专,离家越来越远。上学的孩子都是从家里带好吃的回学校,她的小闺女却背着破旧的书包满满回家,空空回学校。一次,看见牤妮子手里拿着长长的白色糕点,姥姥形象地叫它牛舌果子,小闺女拽着疯妈妈的胳膊,跟她一起嘻嘻地注视着过路的孩子,可是孩子们却不再如我们那般害怕,“牤妮子不疯多好,说不定将来还能享福呢,哎——”,姥姥时常端起饭碗,敲打着筷子,念叨着。

        小闺女成家在了远方,她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冬季她回来了一次。那一天,牤妮子家像举办婚礼请 客一样,好信儿热情的乡里乡亲都来看小闺女。牤妮子穿上了新衣服,换了卷沿儿的鞋,吃着最爱的牛舌果子,嘴里哼着奇怪的歌,她的眼睛是平静的,透着踏实的光影,不停环视着屋里所有人,呼呼睡去。小闺女哭了,只是说要生孩子,更想找弟弟,这一段时间将牤妮子拜托给了左邻右舍和一个亲戚,留下一些钱,便匆匆踏上归程。

        渐渐地日子就在春夏秋冬中流过,所有的新奇都变成了故事,所有的人都开始蚂蚁状般往外奔,生存,生存,活着,活着。再回去,已是冬天,外面的轰轰烈烈开始在乡间蔓延,村里的改变,停驻在谁生,谁走,谁留,谁分,无意间听说牤妮子冻死在了北山沟里,据说大寒那天,出奇的冷,发现的时候她抱着小儿子的一件衣服,紧闭双眼,躺在了山坳里。老人们点起一支烟,只一句,“她没有被埋葬回祖坟地,因为她是横死的,又是疯子”。

        小闺女没有回来,也没有带回来弟弟,牤妮子家的土房顶上散落着黄草,悄悄地淹没在红砖绿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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