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细节

秦山原背着包走过去，临街的人家和过去一样，门挨门，门对门。他分不清那小孩进了那个门。街面的宽度大概都没怎么变，不过各家的门楼都翻新了、高大了，黑的黑，白的白，脚底下也换成了青石板路面。

街道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在秦山原的眼里却“和过去一样”“大概都没怎么变”，说明他还活在过去。

秦山原满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象过这样一种黑白潮湿和温润的生活。

过去村子里的人都是恭维他的，他可以做任何想要做的事，所以他看村子才觉得和过去都一样，也才“满意地笑了”。

“黑白”，放露天电影的那个时代，人们看的电影大都是黑白的，很少有彩色的。还有，我们回忆过去时，过去的生活在我们头脑里是一种虚幻的感觉，大都是黑白的，而不是色彩鲜明的。这是一种写实的写法。

“潮湿和温润”，有一种暗示在里面，男欢女爱、挥汗如雨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经过这条街，干涸的车辙总让他胆战心惊，担心一不小心就被摔下来。摔伤人无所谓，摔坏了机器麻烦就大了。他摔过，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其他哪个村子，胳膊肘上现存的一块明亮的疤痕就是证据。那次机器倒没出问题，他倒在地上，机器砸到一只倒霉的鹅身上，鹅死了，大队部代他赔了主人三块钱。

从秦山原的记忆的角度来说，他对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却能清晰地记着当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这样细小的事情，这是选择性失忆，不是他不记得，而是选择记不住。这是一种反讽，充满了荒诞滑稽感。作家张大春说过：生活其实比小说显得更为荒诞。我们如果想书写生活中的荒诞感，可以从现实生活中去选材，然后经过逻辑上的处理，把生活中的荒诞感、那种意蕴突显出来。

处理过去事件，不是介绍式地讲述，而是通过秦山原当下的回忆来讲述出来。

问题是没有一个人。秦山原看着发亮的石板路，努力回想这些门楼后面都住着谁，一个都想不起来。头脑真是不好使了，他想，一口气在这里跑了四年呢，都他妈忘了。

他响亮地吐了一口痰。雨就停了，伞上一点声音没有，然后身后的一扇门吱嘎打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老头扛着铁锨走出门楼。

“都他妈忘了”，这句话使秦山原的原形露了出来。

“他响亮地吐了一口痰”，也从一个行为体现秦山原的原形暴露。

小说中的人物不能总是处于空白期。有时我们会写一千多字，啥也不干，只是让人物在那儿想，来反映人物的内心戏，这样就太长了。即使写人物的孤独，也要将其放在闹市中，用两三段的篇幅就可以。

注意一下“然后”这个词。这是一个很妙的写作方式。我们在写小说时，经常用“突然”这个词，给人的感觉是生活中总是出现意外，有明显的转折让你有心跳的感觉。而实际生活中，情节上的转变不是这样的，总是自然地发生。这儿用“然后”，自然而然地让人物出现。

“大爷，”秦山原收起伞，迈开步子就开始掏烟。“还认识我吗？”

老头把烟举在手里，歪着头看。秦山原抱着雨伞做了一个冲锋的姿势，“哒哒嗒，”他说。

老头眼睛变大，小心地说：“你是，秦放映员？”

秦山原咧开嘴大笑，说：“您老人家还认识我！”

老头也跟着大笑，放下铁锨就回头推门，“快，进屋进屋！”然后对院子里喊，“三里，三里，水！”

老头的儿子三十岁左右，端开水上来时，看着秦山原直发愣，老头说：“秦放映员，秦老师！”

相遇的场景、迎客的场景，用简单的句子来体现，三言两语就写清楚了。如果让我们来写，可能会写得很详细，可是在这里，村里人好客不是故事要体现的主要内容，所以有关他们的行为三言两语勾勒出来就行了。

用了一系列动作，来体现村里人的朴实、热情、好客。

三里腼腆地笑了，说：“我说眼熟呢，秦老师！我那会儿整天跟在你车后跑。”

与村里人的对话都是围绕当年的露天电影事件来展开，没有别的无关的事。

“不光你，”秦山原笑起来，“你们一帮小屁孩都跟着追，问放什么电影。哎呀，一晃你们也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虽然这些人不是主要的，但他们的性格脾气都通过动作、对话等体现了出来。

从“小屁孩都跟着追”，到现在臭蛋都不理他了，体现了一种变化。

进来三里的老婆，也热情恭敬地叫秦老师。她是从下河嫁过来的，秦山原当年在周围的村庄里轮流跑，她报了一串秦老师放过的电影。搞得秦山原更高兴，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多少年了，他们还记得。

还是围绕主角的故事来写。

过去的事，通过不同的人物呈现出来。

“村里都说呢，”老头给秦山原点上烟，“秦老师是大知识分子，哪是我们海陵这小地方能留住的。你看看不是，一下子就去了省城。”

“没办法，上面要去，不能不去啊。”

“秦老师在那边干什么？还放电影？”三里问。

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虚荣，山里人还是不太了解外面的人事世故。

“瞎说！”老头白了儿子一眼，“秦老师什么人，还放电影！”

秦山原说：“在大学里教教书，闲了也写几本。都一样，挣口饭吃嘛呵呵。”

在日常的谈话中，抬高别人是一般人的习惯。

秦山原随便说说的语气里透着虚荣心。

“那就是教授了！”三里说，“电视里天天说教授学问大，日子过得好。”

“还不是一回事，一天三顿饭。”

……

秦山原立在门前，看见二十多号人聚在院子里，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如果不是咧开嘴害羞似的笑，就是好奇地看着他。他们静下来，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秦放映员。秦老师。《少林寺》。《南征北战》。《画皮》。”

 老头说：“他们都认识你，都看过你放过的电影。”

情节的设置是为了让秦山原的虚荣心达到顶峰。被大家认可，使秦山原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快速地叙述，快速地剪辑。秦山原记不住那么多人，所以通过这种叙述方式，使其符合当时的情境。

可是秦山原不认识他们，一个都不认识。在他们脸上他几乎看不到一点十五年前的痕迹。他得意而又感激地扫过二十多张脸，还有人从门外继续往院子里进。感觉很好，是那种受尊崇和拥戴的感觉，有点像在大学的课堂里，他们像年轻的学生一样仰视他。

用大学课堂来比喻，这符合人物的职业特征。

当年他在海陵镇的所有村子里大体也如此，他总能说出别人没听过的东西……。那个时候秦山原也有不错的感觉，黑漆漆的夜里，所有人散落在黑暗里，他掌控一台他们弄不明白的机器，然后从他面前开始放出光明，一个个陌生的世界跳到一块巨大的白帆布上。

黑漆漆的夜和白帆布，体现了黑和白的冲突。那种感觉像造物主、上帝，把光明带给村里人。秦山原的虚荣心再次蓬勃起来。

也是过去的事，但只叙述一种过去的感觉。

十五年前他就常常产生错觉，觉得那道光柱和一个个人物都是从他的身体里跑出去的。他觉得他是惟一知道的人，他给予他们，多少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和美好的事情啊。为此他常常陶醉在放映机咔嗒咔嗒转胶片的声音里。

“从身体里跑出去”，让人想到亚当身上的一根肋骨变成了人，这说明秦山原把自己当成造物主，这儿的一切都由他掌控，是帝王的感觉。

这是村里人这个群体给他的感受。下面就讲到个体给他的感受。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分站在两边。她们没笑，也没说话，微微地晃动身体。四十多岁的身体早就变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皱纹也谨慎地上了脸，但你能看出来她们还是好看过的，在一群乡村女人里，如果认真仔细地看，也能把她们挑出来。她们皱着眉，脸有点红。

一个说：“是你吗？”

另一个几乎同时说：“真是你？”

然后两个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们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谨慎”等用词给人一种陌生感，眼前一亮的感觉。

从“微微地晃动身体”可以看出，她们沉浸在与秦山原过去的故事里。当年她们并不知道对方与秦山原的关系，现在知道了。

从这一段里，开始引出秦山原过去做过的荒唐事。在情节上制造了一个悬念。

秦山原说：“是啊，我是秦山原。”他在她们脸上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年老和色衰，而这些和他没有关系。也可能不是没关系，他觉得某几个心跳幅度大了点，但他不敢肯定。没法肯定，最短也十五年了。所以他对她们和其他人一起说，“谢谢乡亲们还记着我。这些年一直想回来看看，今天这事，明天那事，忙忙操操就给耽搁掉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某几个心跳幅度大了点”，说明秦山原有些认出她们。

在这里，把秦山原的心理掰成许多层次来分析，来细致地雕琢。

最后一句是对她们俩说的，也可能人群里还有，只是没像她们那样单独站出来。然后老村长来了，秦山原还是认识的，每次他来扎下放电影，村长都陪他吃晚饭。他们握手，寒暄，说再见太晚。老村长说，幸亏去年大病不死，要不今天就吃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些饭了。他对那老头招手，“老方，还记着当年吃的啥饭么？今晚咱原样再来一顿！”

有电影的画面感。

秦山原能认出老村长，说明他对男的还是有记忆的。

相聚的情形，通过连续的动作来体现，简洁明快。

“做梦也记着哪，”老头说。“这就去，就怕秦老师已经看不上我的手艺了。”

秦山原这才想起这老头就是老方，当年大队部里的厨子，四年里吃了不知道多少顿他做的饭菜。好像那时候老方不太爱露面，总是提前就把一桌酒菜摆放好了。

对过去事件的一种写法，把秦山原的故事分给不同的人物来体现。

天放晴了，但是已经黄昏，院子里暗下来。秦山原去找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不见了，他在人群里迅速地看一遍，也没发现。她们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

整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从下午三点到第二天上午八点。这给我们的启发是，写短篇小说，时间跨度可以大，但发生当下事件的时间不宜太长，一般选取一个时间片段。有个比喻：长篇小说是长河，短篇小说则是截取其中的片段，这样的小说线就比较紧凑。所以要学会以小见大，以点代面。说简单一点，就是“三一律”：在一个固定的场所里面，集中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典型的是《雷雨》，二三十年的跨度，却将跨度设计在暴雨前后发生在周家的故事，这样矛盾的爆发就很激烈。

二、个人小结

1、语言不要太直白，带点诗意和寓意，会让读者更有想象空间。

2、人物的心理活动，除了叙述大脑在思考的内容，还可以通过一些动作和语言来体现，这样情节就比较丰富和生动。

3、把过去事件设计到当前事件中。一二三四五六个过去事件，不要一股脑放在一起写，可以通过主人公当下的回忆来讲述，也可以分配给不同人物的对话来体现。

4、情节展现要详略得当，对一些与主题关联不大，但从逻辑来说又必须要体现的情节，可以用简洁的语言快速地讲述。

5、写短篇小说，时间跨度可以大，但发生当下事件的时间不宜太长，一般选取一个时间片段。

另外，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通过卓老师的讲课认识了作家张大春。从网上找了一下有关他的资料，我比较喜欢他的一些观点：在他看来，小说不预设目的，“不解决人生那些重大问题，也不减少它们”，它只是带着读者去旅行、去奇遇、去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