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子

跃子,你发来微信时,我刚下班。我在地铁里点开了你的微信,是一张照片。地铁里信号特别差,大概过了半分钟,这张照片才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照片里你不知在哪个地方和一些人在一起。你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你在喝酒,嘴里还叼着烟——你以前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想吐的东西。

我回你微信说:跃子你堕落了。

你说:不,很多人认为抽烟喝酒是不正经的事,但其实那些人不了解他们为什么抽烟喝酒。

我说:原话不是那样的。原话是:大家都认为吸毒就是不幸和绝望、死亡和无可救药的堕落,但他们都忘了它的乐趣。这是电影《猜火车》里的台词。

你说:我没看过那部电影。

你说你很难忘记父亲的愤怒和母亲的欲言又止,但你已经下定了决心。你背上了一个破旧的大旅行包奔出了家门,把门用力一甩。你听到门在你身后“砰”的一响。你父亲打开门叫你,你没有回头。

你决定在大学毕业后来一场自由的旅行,你将沿着京藏线的方向一路游走,像个远古人一样逐水草而居,终点是西藏。你说你从小到现在活得太拘束,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都在做人们眼中的乖小孩,你感到窒息。毕业后你没有找工作,你说高楼、办公室、地铁不该是年轻人的归宿,现代人活得太模式化,你要做点不一样的事。临走那天你告诉了父亲,你父亲反对你,他要你老老实实地找份工作。你跟父亲顶嘴,说你绝不会像他那样在一个单位一干就是二三十年,到头来也是平平庸庸,扔拼命在一线。你当着父亲的面说他是个懦夫,连个酒都不会喝,在酒局上只会抽闷烟,领导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父亲很生气,他想打你,但扬起的巴掌又狠狠地收了回去。

你看到了在一旁低头不语的母亲。

跃子,此刻你到了哪里?旅行开始,你便换了新的微信号,新号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说我是你大学以来最好的朋友。

9月,你发来微信,说你在蒙古草原上。你说你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一望无际”——香山顶上的北京城不是,夜幕下环路上的车流不是,内蒙古的大草原才是。20多年来你最习惯的环境就是100平米的家和几平米的宿舍。

这时的我已经在一家公关公司上班了。今天我去见一个客户,是个高尔夫球场的经理。他说他们的高尔夫球场要做成这个城市最大的高尔夫球场,像内蒙古的草原那么大。我笑了。

你说你把这场旅行计划告诉父亲之前,已经告诉了母亲。你母亲沉默了一会,然后娓娓地给你讲了一个人。

她说:我们单位有位先生,年龄跟我差不多大。上大学那会儿赶上80年代,那时我们国家刚从长时间的沉闷中走出来,身上像裂开了个口子,各种新潮流汹涌流入,年轻的大学生思想活跃。这位先生家庭背景不错,凭父亲的关系他大学毕业后完全可以得到很好的工作和职位。但他不仅拒绝父亲帮忙安排的工作,也拒绝了父亲给他介绍的亲事——一家国有工厂副厂长的女儿。他娶了一个外地普通家庭的女孩,他跟父亲说他要追求恋爱自由。

你问后来怎样。

母亲说:他在大学毕业后,在工作和婚嫁之前,用家里给的一些钱,开始了全国各地的旅行,他说他要做一些不同于父辈、不同于同龄人的事。

听到这里你有点兴奋了。

你母亲继续说:他工作后一开始依旧保持着这种自由的习性。他喜欢喝酒,曾把酒瓶子带到办公室喝。

说到这你母亲笑了两下。

你也笑了,你不仅感佩这样一个80年代的大学生先辈,就有了不拘泥世俗的精神,更觉得母亲是在暗示她对你这次出行的鼓励。

母亲没再说什么。

你坚定了决心,也终于在临行那天告诉了父亲。

10月,你来到了山西的黄土地上。黄土高原上的粗犷的风刮得你皮肤干裂。你说那纵横沟壑的黄土坡像一个人撕裂的情绪。你说终于明白了《走西口》的旋律为何那么凄凉。我问为什么,你说因为这黄土太厚,人不容易走出去,也不容易回来。

10月中旬,你发来照片,你在西安的城墙上。你脸色带了些淳朴的气息,像陕北头扎羊肚子毛巾、身穿白布褂的小伙子。你说西安很喧嚣,不像个古城;也没有帝王气,街上充斥着游客与商贩的吵嚷。这城墙就像是支骨架,明晃晃地架在一条已经不属于它的躯体上。

晚上我问你在干嘛,你说你在看一本赫拉巴尔的小说,向我推荐。我问讲了什么。你说讲一个在废纸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打包工,他孓然一身,没有妻儿,没有亲友,终日在肮脏、潮湿和充塞着霉烂味的地窨子里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他把珍贵的图书从废纸堆中捡出来,藏在家里,抱在胸口。他狂饮啤酒,嘬糖果似的嘬着那些美丽的词句。这使他无意中获得了知识,他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他的脑袋“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倾斜一下,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他活得自在且满足。

你说主人公跟你现在的状况很像。

我说你是在旅行,不是在废纸站。

整个10月的下半旬就没再收到你的信息。这段时间我依旧忙碌于写文案和与各种客户见面。我时常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当晚上回了家,丢掉皮包和鞋,把自己往床上一扔时,我才能确实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疲惫的心跳。其余时间,我只是一只能在公司、公寓、地铁和各种会客点之间移动的物体罢了。

11月初的一个傍晚,你发来微信,说你在宁夏和内蒙古交界一带的沙漠里,看得出你很兴奋。

你问我:翔子,你见过完整的天吗?

我说:什么是完整的天?

你说:我现在就看到了完整的天。天底下没有一丝遮蔽,地是一望无际的平,天就像个半球体的罩子,像锅盖,像个密实的屋顶,像穹庐。

此刻我正在归途的地铁上,我的头顶是严实的车厢顶,车窗外是快速飞动的电子广告。哪里有天?

你说:翔子,你一定要来这片沙漠看看,这里的落日很奇特。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西方的地平线上依旧停着一轮血红的夕阳,久久不肯落下,像个伟大的神灵。

你说那是远古英雄的血,古代塞北将士的血,和现代西北大漠里建设者的血。

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说:翔子,还记得中学的一篇古诗文吗?

我问哪篇。

然后你发来了一条长长的语音: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突然你说:翔子,我很孤独。

11月中旬,你到达了青海湖。海拔4000多米,阳光清澈透亮。你住在青海湖旁的一户牧民家中,喝上了可口的青稞茶。你在这里见到了许多和你一样出来游走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就是来青海玩,有的要去西藏,还有的要去更远的尼泊尔。就是和他们在一起,你发来了那张

你们一起喝酒抽烟的照片。这一路你学会了抽烟喝酒,你说那让你感到快乐。

这个夜晚你躺在床上睡不着。你穿了很厚的衣服走到屋外。四下特别安静,有牛羊轻微的喘气声。远处有黑黢黢的起伏的小山。夜空很低,繁星晶莹通透,美得像爱琴海上的神话。这片天的不远处,就是你的朝圣之地——西藏。

你想起了母亲。你的新号母亲并不知道,你有几个月没跟她联系了,你产生了小小的内疚。你播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通了。那边问是谁,你说:

妈,我是小跃。

你将你这几个月来的游历粗中有细地跟妈讲了讲。最后妈问你:

小跃,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们单位的那位先生吗?

你说:记得,他是我榜样呢!

妈说:他毕业后在全国游历的那一年也到了西藏。

你说:哇,跟我的计划一样!

紧接着你问:妈,这个叔叔现在怎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妈的声音响起:

小跃,那个人,就是你爸……

远处传来一声狼的长啸,划破长空,闻之毛竖骨寒。

你怔住了。

你说:不可能,我爸不会喝酒的呀!

妈说:十五年前一天,你爸喝完酒开车载你奶奶回家,路上闯红灯出了车祸,你奶奶受重伤,抢救无效。那年你才六七岁。那以后你爸再也不喝酒了。

青海湖上飘起了雪,又起了风,风声诡异凄绝。星光黯淡。湖如一个巨大的黑洞。暗夜里山、树、羊、牛如枯鬼猛兽,魅影幢幢。寒冷痛彻骨髓,你瑟瑟发抖。这是一片何等荒寂的土地。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这晚,我收到一段跃子发来的语音。语音有10多秒,但我却怎么也听不清里面的内容。只有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哭。

后来很久我都没再听到跃子的消息。直到第二年春天,跃子打电话给我,说他在一家公司上班。我始终没问他是否去到了西藏。

再后来我读了那本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小说。在后记里我了解到,赫拉巴尔本人几乎就是小说主人公的原型。赫拉巴尔大学毕业后曾取得法学博士学位,但他没有按部就班地沿着这条人生道路走下去,而是重新建构了他自己的生活,在各式各样的钢铁厂、废纸回收站当一个普通劳动者。他在布拉格近郊的林中小屋搭建阳光房,在林中小屋的空地前写作。他用自己安装的花洒在院子里淋浴,与猫共眠。他一直都在活出自己,他没有受过拘束。

然而赫拉巴尔的晚年过得并不幸福。后记中写道:他因患关节炎、脊背痛住进医院。正当他即将病愈出院时,人们发现他突然从病房的五层楼窗口坠落身亡。

不知跃子是否读到了这些。

许多年后,我终于站在跃子到过的那片有着完整的天和奇特落日的沙漠。在那片沙漠里,我懂得了跃子的孤独。并不是因为没有朋友,而是在这片天地之间,我们实在太过渺小。我心生畏怯。

但我并没有看到那奇特的落日。

那天傍晚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西方,我看到夕阳一点一点被地平线蚕食,它喷薄出的余焰将

寰宇映得通红。

后记: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些关于那种奇特的落日的介绍,他们解释说那是一种海市蜃楼——在大海、沙漠或是别的一些空旷的地方,由于当时的天气状况,会出现已经落下的太阳经大气折射后仍能在地平线以上看到的现象。

跃子,年轻时我们总希望自己能活得与众不同,但我们总无法逃离既定的规则与轨道。就如同这不落的夕阳,无非是一场遵循着光线折射定律的海市蜃楼;也如同我们想做一些事来证明与父辈有所不同,却发现自己无可抗拒地走在通往平庸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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