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这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名字是我爷爷给取的,从内心来说我不大喜欢这个淹没于人海的名字。
名字的来历已无从考究,因为爷爷已作古快三十年了。爷爷在世时我还小,也不懂得去在意名字,等到我稍稍长大,具备了一定的知识后,我实在羞于这个太普通太土气的名字,甚至想到过改名,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但是爷爷已永远不可能回答我了。他是猝死在异地他乡的,农历六月二十六,我父亲生日过后的第二天,爷爷的尸首从外地拖回来了。那个时候家里还没有冰箱和电扇,方圆十几里仅有的一台骆驼牌落地扇是隔壁嫂子的娘家姐姐家的,他家人主动给我们送来了,给我死去的爷爷送来了一丝清凉。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的爷爷躺在地上,几个亲人轮流给他擦着身体,我跪在地上,默默地流着眼泪,用一把巴扇不停地给爷爷扇着风,还不时地擦拭他鼻子里冒出的血。天太热,大人们说不这样做,爷爷的尸体很快就会发臭……
很多年我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只是因为它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生离死别,让我伤痛了好长时间,那一年是我初一的暑假,那个暑假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爷爷是我们家庭的经济支柱,也是我内心强大的神,他的威严与强势在我们那一带是人人皆知的,爷爷是小孩们夜哭时的镇定剂,是家庭不和人家的最得力的调解员。黄昏时分,太阳快落山了,斜斜地挂在西天,密密的竹林像一把竹筛,将一地碎汞洒落在地,暑气也在慢慢减弱,这个时候是村里的小伙伴们玩得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刻,我们一起捉迷藏、跳房子、抓子,因为大人们这时还在田间地头劳作呢!大家疯啊!跳啊!叫啊!突然晴天里一个霹雳——远远地传来一声巨大的咳嗽,我爷爷回来了!时间仿佛凝固了,鸟儿似乎也停止了飞翔,知了的鸣叫也止住了,孩子们霎时停止了所有的活动。少顷,机灵一点的孩子开始没命似地往家里跑,片刻之间所有的孩子一溜烟都逃回了家,有的开始整理弄乱了的房间,有的开始给爹妈生火做饭,有的开始烧洗澡水,有的开始点灯做作业……这个村的孩子一下子成了最乖的宝宝,只是因为我爷爷回来了!孩子们都怕他敬他。爷爷的掌上明珠就是我,我独享着爷爷的呵护,因为我是家里上下几代唯一的一个女儿!
就在爷爷临走前一个星期的晚上,经常在外做生意的他回来了。那天我和小伙伴们去几里外看了电影,回家时夜已深了,爷爷还坐在家门口乘凉等我。看到我回来了,爷爷似乎很高兴,大声招呼我:“大孙娃子,快来爷爷抱抱!”可能是太累了,我只叫了声爷爷就进屋睡了,我不知道爷爷坐了多久才进屋,我也不知道那竟然是我和爷爷的永别!
没有了爷爷的呵护,我的天空似乎一下子黯淡了,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伤。我知道爷爷回不来了,但我固执地生活在无边的思念中。初二开始我常常会在课堂上哭泣,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异常悲观,我变得自闭,经常莫名其妙地生病,学习成绩开始下滑,磕磕绊绊走完了青春期。
爷爷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个名字了!纵使它再土气再普通,我也不可能更改了,一辈子。
这辈子我只给三个小孩取过名字,我的女儿、我的侄女和侄儿。女儿叫天米,很少见的一个名字,很多人见到这个名字都会夸我,都要打听这个名字的由来,我总是笑笑说:“希望她天天有饭吃!”有些了解我的人总不甘心:“不可能,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吧?”因为在人们心中我是一个与文字沾边的人,孩子的名字应该有深意的。其实这时藏在我心中的一个小秘密,记得第一次是在《读者》上看到的“天米”,好像是作家苏童写的一篇文章,里面有写到他女儿的名字就叫“天米”,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这两个字就没来由地喜欢上了。几年后生下女儿,先生把女儿的姓名命名权全权交付与我,我给女儿“窃”了这个名。当年写给女儿的日记是这样的:因为有了天米,爸爸的一切有了转机和希望,妈妈的身体有了前所未有的健康,爸爸妈妈由衷地感谢天米,感谢上苍赐予他们一粒小小的米,一粒四平八稳的小米粒,妈妈和爸爸商量就叫她天米吧!因为妈妈还有一份小小的私心,那是因为妈妈一直不太得志,心有所求却无法圆自己的梦。作家苏童曾经是妈妈喜欢的作家之一,妈妈曾看过他流水账似的一份独白,他的女儿就叫天米。有女儿天米的那一年,是他转向辉煌的时刻,妈妈真正很羡慕他!
女儿的姑姑是我的同学,与我多年同榻而卧,我们曾经是最好的姐妹兼朋友。她结婚几年后才有了一个女儿,比天米小一岁。孩子生下来后就打电话一定要我给取个名字,我明白我们之间有一份别人无法读懂的友情,但我仍然不想答应,因为这份托付是重的,是有分量的,何况孩子的父母都是大学生,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最终,我没能拗过她,人家非说等我取名才上户口,于是我苦思冥想了几天,“天尘”这个名字诞生了。天尘出生在天津,和天米是姐妹,两个孩子的妈妈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所以两个小孩都有一个“天”字,别人一听就知道她俩是姐妹。我也知道很多人在名字里不喜欢用“天”这个字,认为太高化了,但一个“米”字、一个“尘”字都是天地间最微不足道的啊!我们不能顶天立地,我们就是一粒米、一粒微尘,我们活得自在潇洒就行。再后来我家小弟有了儿子,他也把这个取名的重任赋予了我,小侄儿的名字就叫了“一夫”,我希望他能做个大丈夫。从此,我不再答应任何人取名这件事。
动手写这篇文字只是因为我的电脑出现了一点问题,这个联想的笔记本电脑是天尘的妈妈送给我的,在当年这价格应该是昂贵的,她说我喜欢写东西,需要一台电脑,就送了我这台电脑。我很喜欢这台专属于我的电脑,当年在我们这个地方它曾经是很风光的,曾经多次被老师们借去参加教学比武什么的,它用起来很方便,很顺手。因为它,我终于可以在键盘上敲打文字了;因为它,我可以跟外面的世界走得近了;因为它,我教学上的很多问题得以迎刃而解;因为它,我可以查阅各种资料、文字;因为它,我又认识了很多朋友;因为它,我又找到了多年音讯不通的同学……
可是从去年暑假开始,它学会罢工了,使用时间稍长,它就会自动关机。可能是天气太热,散热效果不好导致的吧,我找人买了一个笔记本散热器,情况稍稍好转了。今年暑假,它又爱罢工了,前几天甚至出现了黑屏,我的电脑终于被送到了维修部!程序重装了,修电脑的师傅又把它拆开了,这一拆开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出风口竟然快被堵死了,从里面弄出了一大堆纤维灰尘什么的!先生说以后不用时就用东西把它罩上吧,师傅说罩上也不能解决问题,电脑在使用时就进灰了,因为刘家场的灰尘实在太大了,怪不得刚进店子时,看到醒目处赫然写着“主机除尘”几个大字,想必仅这一项生意就不错的。
想想几个月前不停地过敏,朋友劝我去查过敏源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刘家场街上有一个人,过敏很厉害,去查了过敏源,医生的鉴定结果是水泥灰过敏。我笑,那唯一的结果就是搬家啰!朋友说可不是吗,她没办法只好将自己苦心经营的门面转掉了,到其他地方发展去了。我听了赶紧放弃了查过敏源的想法,她能放下生意,我又能放下什么呢?由它去吧!
想想我刚搬到贺炳炎中学(五中)住时,从来不曾关阳台门,家里灰尘也少。可是就在某个冬天的早晨,我被一阵莫名的轰鸣声惊醒,打开阳台门,只见阳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东西,我伸手去摸了摸,原来是灰尘!出门后听很多人说昨夜也被惊醒,今早发现家里到处是灰,原来在我们这个小镇中心的化工厂改为大型水泥厂了!那巨大的响声是机器的轰鸣声,那雨点般的灰尘也来自那里,从此我的过敏更厉害了。小镇人奔走相告这个不幸的消息,接着传出医院里病人的呼声,因为住院部与水泥厂仅隔一条马路。
小镇里那段时间人心惶惶,很多人跑到市里去买房了,命是大事,我们也不能免俗,从了众,在市里买了房,房是买了,但是根在这里。很多人平时住刘家场,节假日去新江口住,我这个晕车厉害的人就像断翅的鸟儿,哪儿也去不了,房子空在那里,没装修,唉,等老了去再去住吧!
电脑的灰尘终于清理完毕,我的电脑也正常了。我问修电脑的师傅怎样解决灰尘的问题,他说没别的办法,过一段时间就拿来除尘吧。
想起张晓蓉老师一篇文章里的那段话:现代化的音响冲刺耳膜,疯狂的尘埃无孔不入,躲在后院,与其说是在追求一种宁静,不如说是在逃避那些肮脏的东西。多么羡慕张老师家的后院啊!其实曾经的刘家场又何尝不是我心中那个宁静的后院呢?想那静静的院子里,一杯茶,一本书,暖暖的阳光,空气里漂浮着的那若有若无的微尘,该是多么惬意的一天啊!
米和尘,还有我以及芸芸众生,我们都是滚滚红尘里的一粒尘!
(七年前的旧文一篇。今天去给爷爷插青,回想起来只有这篇文字用了一定篇幅写到爷爷。杨家溶是我的出生地,杨家冲是我现在的居住地,湖南的杨家坊是我爷爷作古的地方。小弟提议哪天咱们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湖南杨家坊,去看看那个地方。这个地名,我们一家人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因为那就是爷爷客死他乡的地方。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