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气,读书人于气海蕴养一口纯粹浩然气,以修身,以养性,可斩妖祟,可叱鬼魅,浩浩汤汤,冯虚御风,是为浩然天下。
1
天光微曦,长安城的将士们还在半昏半醒之间,城外延伸至天际的官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个年轻男人。
他眉如远山,眼神温润,脸长得不算好看,却也绝称不上难看。
他一袭青衫,身形修长,头发随意束于脑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淡定从容。
任谁见到这样一个人,内心都会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事实上,任谁听到他的名字,也都会情不自禁的发出惊呼。
陈青儒。
青是青山的青,儒是儒家的儒。
陈青儒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总会如此说道。
实际上,近几年他很少需要这么说了,因为全天下已经没多少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陈青儒,被认为是北齐稷下学宫有史以来最富才情的学生,号称一人占尽百年风流,他的文章一扔出去,就会遭到北齐贵族们的哄抢,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只要一听见他的名字,就会手脚酥软走不动道。
在陈青儒还写文章的时候,人人都以收藏其手书为荣,恨不得挂在门堂高处,烧香供着。
同时,陈青儒也被称作稷下学宫有史以来最胆大包天的学生,他喜欢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醉起来就放浪形骸,曾揪过老夫子的胡子,撞倒过大祭酒的烛台,最肆意妄为的一次是,迷迷糊糊闯进了学宫隐蔽处,掀翻了他老师书圣的棋盘,而当时对面坐着的,是齐国的皇帝陛下。
此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在于,据说当时齐皇和书圣正杀得难解难分,陈青儒一把掀掉棋盘后,醉眼朦胧,满是不屑的评价了两个字:烂棋!
齐皇和书圣相视一笑,便问他:你有破局之法?
陈青儒随手抛掉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大摇大摆坐下来,不消半柱香的时间就将棋局恢复如初,然后又用了小半柱香时间,帮齐皇的白子杀出一条血路,扭转困局。
最后他大手一拍,斜眼望向齐皇,吐着酒嗝道:看明白了吗?
此事之后,天下读书人,再没有不知道陈青儒的了。
那是他最辉煌的时刻,也是坠落的前夕。
在陈青儒成名以后,大家知道了一件更为震惊的事情。
这样一个满腹锦绣诗文的读书人,竟然无法修行?
当人们听说这个消息以后,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在浩然天下,越能读书便代表修行天赋越高,因为每一个修行者,最基础的阶段都要在气海蕴养一口浩然气,而后以浩然气拓宽经脉,方可修行。
所以在浩然天下,越有才情的读书人越受人尊重,但这份尊重又不仅仅因为他们的才情,甚至更多的是因为才情背后的浩然气。
浩然气是个好东西。
可是陈青儒却没有。
仿佛真是因为他才情太盛,为天道所不容,就在世人都以为人族即将迎来一位举世无敌的大修行者时,他却缓缓吐了个酒嗝,无辜又坦诚的说道:
“不好意思,我没有浩然气。”
2
陈青儒缓缓走到长安城下,城楼上是早已清醒的守军,他们看着陈青儒身上明显带着北齐风格的儒服,既警惕又好奇。
“这个齐人来我们南唐做什么?”
唐人尚武,尚武之人往往好客,所以尽管明明知道城下的年轻男人来自不怎么对付的北齐,他们仍没有举刀拔剑。
当然,也是因为陈青儒身上的儒服。
有自信穿着儒服在外行走,特别还是穿越国度,必然才情不弱,才情不弱往往也就意味着实力的强大,唐人虽然不太喜欢北齐蔚为壮观的诗书气象,却也不得不承认,北齐也有很多强大的修行者。
一个看起来比陈青儒还要年轻几岁的士兵趴上墙垛,笑眯眯问道:“这位北齐的读书种子,来我唐国何事?”
陈青儒仰头笑道:“我啊,在北齐混不下去啦,所以到你们南唐来避避风头。”
城楼上的将士们纷纷笑了。
不知为何,他们一见着陈青儒的笑容就觉得亲近,此刻再一听他说话,便知晓这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现在还不到开城门的时间,你再等等吧!”
“不过,如果你没有通关文牒的话,我们也不能放你进来的!”
陈青儒扬了扬手中的文牒,“放心,不会让你们为难!”
将士们再度大笑。
待城门打开,验过通关文牒以后,陈青儒向守军们道别,独自走进长安城内。
长安,取名源自长治久安,唐人尚武,却也最崇尚和平,因为唐国在人族的最南方,再往南,便是绵延不绝的十万大山和密林沼泽,那是妖族的天下。
南唐是人族和妖族之间的战役前沿,数千年以前,人族集举世之力,在南唐以南,紧靠十万大山的荒原修筑起了一道高耸入云的城墙,当然,与其说是城墙,倒不如说是长城,因为它横跨大陆东西,东起无尽瀚海,西至茫茫雪山,绵延不知几万里。
这道长城,便是抵御妖族最坚固的堡垒,又被称作拒妖壁垒。
尽管每次人妖大战,各国都会驰援,同仇敌忾,但实际上,绝大部分时候,拒妖壁垒上站着的都是唐人。
而唐人守城战妖族,至今也已有千年。
3
一走进南唐都城,便能感觉到唐国与北齐的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声音。
似乎,更热闹一些?
陈青儒缓缓行走在长安的寻常街巷间,嘴角含笑。
这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唐人不仅说话嗓门大,连笑容都要更加豪爽夸张些。齐人那种含蓄而内敛的性子,过去他也喜欢,但后来却让他有些失望。
一想到这些,陈青儒不由有些惆怅起来。
两年前开始,妖族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开始连续引发兽潮,好几次都险些攻破某些重要关隘,和过去千年一般,唐人在向拒妖壁垒派出增援的同时,也向各国发出了求援信函。
每逢妖族大举来犯,人族都会放下彼此的私仇和成见,共同守卫拒妖壁垒。这是数千年前人族圣人们定下的盟约,也是整个人族共同守护的誓言。
没有任何人质疑,当然,也无人敢质疑。
在北齐也是一样,所有人都觉得应该去,但关于让谁去的问题,逐渐有了些不同的声音。
全天下人都知道,北齐有两大学宫,一为稷下学宫,另一个则是浩然宫,其中稷下学宫以做学问为主,多是些手无寸铁的硕儒,而浩然宫则讲求入世得功名,多是朝气蓬勃的持剑士子,北齐众多闻名遐迩的儒将便是出自此地。
过去无数年,北齐援军均以浩然宫为首,然而这一次,不少人开始提出异议。
浩然宫领衔是没错,毕竟是儒家学宫,当仁不让,可为什么同为学宫,稷下学宫每次都出不了几个人呢?
起初这种声音只是窃窃私语,没过多久,见稷下学宫好像没什么反应,质疑声渐渐大了起来,然后很快便演变成了口诛笔伐。
那些人认为,凭什么稷下学宫的读书人不用出战?那些硕儒呢?平时高高在上,享受着世人的尊崇,为何大敌当前之际,浩然宫在前线浴血奋战,而他们却能好整以暇的坐在家里摆弄笔杆子?
当然,也有人替稷下学宫解释,说那儿的读书人虽然也能养浩然气,可终究没有多少人走上修行的道路。
说白了,那些胡子花白的硕儒夫子,虽然有一身正气,却根本没有用来修行,转变成修为。
或许在面对一些鬼崇邪魅的时候,老儒生身上的浩然正气能将之惊退,甚至可像口含天宪一般,直接叱碎小鬼,可若真让他们对上久经厮杀、铜头铁皮的妖族,恐怕撑不了一个呼吸。
只是这种解释显得太过苍白无力,质疑者很快就反驳道:既是能读书,能养浩然气,为何不去修行?
是啊,为何这群人不去修行?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天赋,再说得难听些,这可不就是尸位素餐吗?
妖族越肆虐,对稷下学宫的讨伐便越猛烈。
很多准备进入稷下学宫的北齐读书人开始犹豫,不少原本属于那儿的读书人也匆匆跑了出来,痛哭流涕,想要开始修行,更有甚者,直接转而加入到了讨伐的队伍中,言辞最为激烈。
短短不过两年时间,曾经高悬云端的稷下学宫已然风雨飘摇。
4
来南唐之前,陈青儒曾和大祭酒有过一次彻夜长谈,虽然他是书圣的学生,但和大祭酒却更为亲近。
当时,陈青儒面对大祭酒还有些惭愧,他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若非我无法修行,学宫也不会遭受如此严厉的抨击。”
大祭酒神色则十分坦然,仿佛对当下学宫的艰难处境一无所知。他说:“你不必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顿了顿,大祭酒瞟了他一眼,又笑道:“当然,你陈青儒的确有点重要,只不过,他们指责我们一帮老头子也好,怀疑你是否真的无法修行也罢,说到底,矛头指向的还是学宫本身的问题。”
“说的再深一点,就是稷下学宫的存在,在浩然天下是否另类的问题。”
持续近两年的风波中,受到最多攻讦的就是陈青儒。因为他无法修行的事情。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文章请人代笔,也有人说这是稷下学宫倾百年之力推出来的代言人,可惜瞎了眼,更有甚者,怀疑这就是稷下学宫的阴谋,故意让外界以为陈青儒无法修行,然后引导出一个好的读书种子未必能修行的结论,继而能够更加心安理得的窝在学宫内修心治学再无作为。
善读书之人必善养浩然气,修行一途必定坦荡。
这仿佛是浩然天下千万年来的共识,或者说是规则。
如果阴谋论当真成立,那岂不是意味着,稷下学宫竟试图打破这条规则?
百姓们感到恐慌,读书人觉得荒唐,甚至愤怒。
所以他们攻击陈青儒,甚至要求他去修行。
大祭酒对此嗤之以鼻:“让一个无法拿刀的人去证明他能拿起刀,岂不就跟令无罪之人认罪一般可恶荒唐吗?”
陈青儒沉思许久,然后开始自言自语:“专心治学的人,浩然气是否与常人不同?”
“当然相同!”
大祭酒理所当然的点头。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去修行,以一腔浩然正气证道修身,而后齐家治国平天下?”
大祭酒猛地转过身子,眯眼盯着他,仿佛在说,你小子不会也被外边那帮人拐跑了吧?
陈青儒满是无辜的摊手,“我只是先确认一下这些问题,然后思考该怎么回答。”
大祭酒翻着白眼道:“还需要怎么回答?就是不想修行呗!这也是我们学宫的治学宗旨。”
陈青儒眼睛一亮,立即反驳道:“可是学宫中仍有许多强大的修行者。如浩然宫的读书人一样,既读懂了书,也修成了浩然气。”
“你懂个屁!”
大祭酒竖起两根手指头:
“第一,只有两种人才算稷下学宫真正的读书人,一种是像我这样的,手脚无力,登个台阶都要大喘气,还有一种,就是像你老师那样的,万法皆通,人间圣人。
第二,稷下学宫的读书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读懂书而去读书,读书,是为了治学,要为天下乃至后世读书,与前贤思齐,而后开创新派,在我看来,养浩然气而后转修行,根本就是一条早早就有尽头的小道,你所谓的那些强大的修行者,也根本不算学宫真正的读书人,所以那些出走之人,不管有没有养出浩然气,我都一点不心疼,那样的庸人,眼不见为净。”
陈青儒楞了半天,而后缓缓吐气道:“所以在您看来,整个浩然天下,除了您和老师之外的寥寥数人,其余都不算读书人?”
“嗯!”
大祭酒从鼻孔里喷着气,似乎对陈青儒的理解十分满意。
陈青儒点了点头,然后又立马摇头:“可我总觉得还有一些不对的地方,难道浩然宫就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都没有吗?”
“没有!”
“浩然宫主都不算?那可是琴圣!”
大祭酒想了想,说:“他呀,勉强算半个吧!”然后,大祭酒又悄悄说道:“不妨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琴圣当年也曾是咱们学宫的人,只不过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出任浩然宫主,于是便将一身浩然气散尽,而后专修琴道。”
“但他也成了人间圣人。”
陈青儒看着大祭酒,一字一句道。
大祭酒笑了笑,神色间满是得意:“他呀,还不是读过我的文章以后才入圣的!”
陈青儒瞪大双眼,嘴巴张了张,然后又阖上。
他心里想的是,论起吹牛,恐怕整座浩然天下都没几个人是大祭酒的对手。
5
为了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陈青儒请人在通关文牒上做了下手脚,把自己名字改成了陈青山,反正他常年待在学宫里,很少露面,即便在北齐,真正见过他的人也不多。
按照他的打算,接下来,可能要在长安城生活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他需要认真的看一看唐人的生活,顺便好好思考一些问题。
陈青儒已经很久没写过文章了。风波骤起以后,他就再没动过笔,甚至一丝念头都没动过。有人说他是原形毕露,也有人说他已自暴自弃。
但实际上,只有陈青儒自己最清楚,在没想明白那些问题之前,写什么文章都没意义。
在北齐已经无法再寻找答案,所以他听从大祭酒的建议,来南唐走一趟。
连续几天,陈青儒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着,一会儿和市集的小贩讨价还价,一会儿坐到路边与人拉拉家常,累了的时候,就找个茶肆听卖艺的老头拉个小曲儿。
过惯了学宫里简单枯燥的读书生活,市井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鲜,仿佛不沾雨露的仙人,已离开了人间太久,重返天下,满目琳琅。
这一天,陈青儒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往城南而去,他准备去码头上看看那些苦力的生活。
到了城南码头后,眼前的景象令陈青儒微微一怔。
长安城外有一条河,乃是南唐第一大江澜沧江的分支,此河不宽,不过百余米,河水清澈,穿城而过,缓缓流淌直抵城外南山。
这河名为子衿,青青子衿的子衿,平日里河面拥挤而又热闹,一片片乌帆来了又去,忙忙碌碌,像条喧嚣且滚烫的血脉,为长安城提供着日常所需。
然而今天,子衿河上很是平静,连一条船都没有。
码头上挤满了人,哪怕平日里最忙碌的挑夫此刻也放下了肩上的担子,挤在人群里,翘首以盼,好似在等待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他们在等什么?
陈青儒不由好奇起来,他拉过一个挑夫,问道:“请问大家在干什么?”
被突然拉到一旁的挑夫先是皱眉,跟着很快便笑了起来,他看着陈青儒的眼睛笑道:“阁下不是唐人吧?”
陈青儒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想来也是,唐人哪有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的!”
挑夫脸上满是骄傲,“墨家听说过吗?浩然天下最聪明的家族,擅长机关精密之术,无数年来,为拒妖壁垒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城牍、钩距以及万丈弩,是妖族最憎恨又最忌惮的几个姓氏之一。”
“墨家确实为人族立下了不世之功!”
陈青儒十分赞同的说道。
挑夫似乎对陈青儒评价很是满意,看向他的眼神更加亲切起来,“那你自然知道,墨家有位女子天才。”
陈青儒眼神明亮:“墨白衣!”
“正是!”
挑夫神色无比激动,“她是真正的天才!如今不过二十岁年纪,修行境界便已经远远甩开同龄人,直追老一辈强者而去。”
“我们唐国的武圣大人对她寄予厚望,说墨家很可能走出一位女子武圣!”
陈青儒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神也不由一晃,那位墨家天才,即便远在北齐亦如雷贯耳。
生而有浩然气。这样的天才,就算在人族历史上也属罕见,况且背后还是古老且强大的墨家,想必在家族的悉心栽培下,她定能开创出更伟大的辉煌。
甚至很多唐人心里都隐隐抱有一丝期待,期待着这位墨家的女子武圣,将来能够率领人族,冲出拒妖壁垒,杀向十万大山内的妖族大本营。
那将是光耀人族数千年历史的伟业!
陈青儒平复下内心的情绪,轻笑道:“今日之事和那位墨白衣又有什么联系呢?”
“莫不是她要经此而过?”
挑夫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你没猜错,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墨家均会举族出城,前往南山踏青,不过也有传闻,南山内其实藏着墨家的一座机巧工坊,他们这时候过去是为最新制造的利器举行揭幕仪式,当然,这一传闻至今未曾得到证实。”
陈青儒微微一笑,顿时了然,他向挑夫行礼致谢,然后也像其他人一样,挤到河边,静静等着墨家船队的到来。
6
没有等太久,日头才刚斜过柳梢,子衿河两岸便突然沸腾起来。
陈青儒定睛望去,不远的河道尽头,一片乌帆遥遥升起,紧跟着,后面浮现出一大串密密麻麻的帆影,几乎占据了整块河面。
每一张乌帆上,都有一个巨大的墨字,笔走龙蛇,气象万千。
难怪这一日子衿河上的船只全部停运,墨家的阵势实在是有些夸张。
陈青儒这样想着,瞧得更仔细了些。他也十分好奇,那位墨家天才,号称极有可能成为千年以降唐国第一位女子武圣的传奇人物,到底是何等风采。
方才他听旁边有人说,船队出城的时候,墨白衣常会走出船舱,一人独立船头之上。
白衣飘飘,宛若仙神。
码头越发热闹起来,喧嚣的声浪直上云霄,似要把白云揉碎。
最前方的那艘大船已经清晰可见,船上隐约可见几道人影,和人们猜想的一样,独立船头的果然是一袭白衣。
她仿佛知晓世人所想,双手负后,静静立于船头,目光遥望远方,似随时登天而去。
两岸春风微拂,柳枝低垂,碧青的河水轻轻荡漾,那袭白衣的脸庞看不真切,朦胧如翻飞柳絮,却又集聚了天地间的所有目光,船队过处,寂然无声。
她就那么站着供人欣赏,便已经让所有人心满意足。
陈青儒也不由瞧入了神。
这时,船上突然射来一道目光,令陈青儒浑身一震。
是她?
虽然看不真切,但陈青儒却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那是她的目光。
陈青儒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笑意,难道自己这副样子还能被发现?
“看来,我也并不是那么不堪的废材嘛。”
陈青儒摸了摸鼻子,洒然一笑,跟着略整衣衫,恭恭敬敬向船头行了一礼。
然而就在此刻,子衿河上突然刮起一阵春风,风势迅疾,直吹得水皱树摇,仿佛连天边的云都跟着躁动起来。
紧接着,众人便骇然发现,墨家大船上的那道白色身影忽然爆发出一股纯粹而又强悍的气息,这气息直冲云霄,搅得云海翻腾,浓郁的浩然气就像猛烈的阳光一样向四周溢散,迫得人睁不开眼。
然后,大船猛然一沉,那袭白衣忽然振袂而起,化作一抹惊虹,直奔向南山。
白虹沿途所过,压陷一河春水。
子衿河两岸一片哗然,均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时候,墨家大船内传出一道苍老却很浑厚的嗓音。
是墨家太爷。
“诸位不必慌张,方才是白衣又有所突破了。”
两岸静了一瞬,跟着便是更为沸腾的喧嚣。
“天呐!墨白衣居然又突破了?!”
长安城的人们既震惊又赞叹,他们为自己能有幸得见此事而感到无比骄傲。
一时间,子衿河两岸议论纷纷,可以预见的是,用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传遍整个唐国,乃至整座浩然天下。
直到墨家船队彻底消失在天边,码头上炙热的气氛才终于稍微平息一些,人们依旧热烈讨论着方才看到的一切,显得十分得意和骄傲。甚至有人还说,墨白衣刚刚好像看了自己一眼,迎来一阵哄笑。
陈青儒站在河岸边,耳畔是那些嘈杂却可爱的笑声,他眼神微凝,喃喃笑道:
“白衣出城,春光皆黯,好一个女子武圣的峥嵘气象!”
南山上,一袭白衣傲立山巅。
墨家众人缓缓来到她身边,老太爷笑着问道:
“白衣,刚才可是见到了什么?”
“一座青山。”
“哦?”
老人似乎对于她的突破并不是太在意,仿佛那是一件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正常的事情。
他开始自言自语:“近年妖族越发猖獗,浩然天下恐将逢大乱,我人族境况堪忧呐!”
“无妨。”
这语气中透露出毋庸置疑的坚定与自信。
自始至终,那袭白衣都未曾回头。
墨家众人也早已习以为常。
整座南山都萦绕着老太爷的爽朗笑声。
“有我墨家白衣,便是那妖祖出世又如何?!”
7
夜晚,朗月清风,星光皎皎。
亭子里掌了一盏灯,灯下,陈青儒靠着柱子在读书,身边摆着一壶酒。
陈青儒读书有个习惯,喜欢轻轻念出来,遇到有趣处,还会会心一笑,落在旁人眼中,便如同痴醉的傻子,但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既是读书,当然要读出来。
初春的夜晚,凉亭里缭绕着如吟如诵的读书声。
一壶酒,一本书,身心皆暖。
良久,陈青儒放下书本,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然后身子陡然一僵。
凉亭外,站着一个绝美的女子,那种美丽,不在外表,而是一种强大以及自信的心境。
真正近距离见到了,陈青儒才发现,她浑身上下都流转着纯粹而强大的浩然气。
一袭白衣飘然如仙。
她仿佛才刚出现,又似已静立良久。
陈青儒猛地起身,试探问道:“墨白衣?”
在长安城,甚至浩然天下,有一身如此浓郁浩然气的女子,除了墨白衣,还会有谁?
墨白衣静静看着陈青儒,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平静但又充满力量,像是能望穿一切。
“你叫什么名字?”
听着对方老气横秋,犹如质询的问话,陈青儒不由一愣,跟着便轻轻笑了。
他拿过酒壶喝了一口,胸口顿时涌过一片火辣辣的暖意,底气更足了些,然后他倚着柱子笑道:“陈青山,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听到陈青山三个字的时候,墨白衣眼睛明显亮了一瞬,她缓步走入凉亭,随意暼了眼栏杆上摆着的泛黄书籍,正是陈青儒方才读的,《横渠易说》,乃是某位唐国先贤所著,讲的是浩然气的本源与运用法门,分析得十分透彻,算是一部难得的精品。
不过,对于墨白衣这样生而有浩然气的天才来说,这种书籍近乎鸡肋。
墨白衣转身望向陈青儒,说:“你不好奇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吗?”
“好奇,但不想问。”
陈青儒如实答到。
“有些问题,不是你想逃就能逃掉的。”
“我从没想过逃避,而且,正是因为不想逃,所以才来了唐国。”
“你看见什么?”
迎着那双明亮又强势的眼睛,陈青儒在心底暗暗赞叹了一声,然后把这些天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如今,我已经能清楚知道大部分货物的买卖价格,利润几何,甚至连什么东西产自哪里,运费多少,该走水路还是陆路,该到哪个衙门口子备案登记,全都了如指掌。”
陈青儒对这些事情感到十分骄傲,语气不由更快了些,“我久居学宫,不曾真正感受过外边的世界,不曾见过,所以无法体会,而现在,我想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融入到生活中来,或许,这能帮我找到问题的答案。”
墨白衣偏过头,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问道:“所以,你感受到浩然气了吗?”
陈青儒表情一僵。
墨白衣嘴角一勾,冷冷说道:“一个读书人,如果眼里只有遥远的天空,心里只装着过去与未来,没有真实的人间做支撑,那么他所谓的埋首书卷一心治学,便如同搭建于虚无之上的空中楼阁,经不住任何风雨,所以先贤有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他们读了书,甚至也走了路,但都好似游山玩水,永远只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或者说欣赏这个世界,这样的读书人,永远无法真正融入人间。”
墨白衣眼神微闪,顿了顿,继续道:“甚至有些所谓才华横溢的天才,反而容易陷入更深的执念,比寻常人更加难养浩然气。”
陈青儒听到这番话,震惊于对方如此了解自己的同时,突然感到一阵心虚与后怕。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极其复杂,额头甚至有冷汗渗出。
墨白衣的眼中既有欣赏也有怜悯,她轻轻说道:你的方向没有错,但方式却错了。”
陈青儒低下头,沉默不语。好像就在这么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陈青儒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对面女子眼中明亮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听到某人重新拾笔的消息。”
等陈青儒再抬起头的时候,凉亭已经空空如也,徒有一缕尚未完全消散的纯粹如实质的浩然气,证明某人曾经来过。
8
陈青儒开始将目光转向更深处的地方。
他到码头找了一份苦力的活计,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要起床,然后踏着晨雾挨家挨户的去送米,送米的时候,他能听到妇人的抱怨,也能听到某些闺房内隐隐传出的啜泣,但更多时候,是深巷里的犬吠。
陈青儒曾试图让那些恶犬闭嘴,可惜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被追着咬的那个人。
“身无浩然气,天地不自由呀!”
陈青儒每次一脸狼狈回到院子的时候,总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尽管如此,第二天清晨他还是会挑着扁担出门。
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码头上来了个奇怪男人,尽管陈青儒如今已经换下儒服,衣着与寻常苦力一般无二,但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所有人都认为他决计不是一个普通的苦力,但他却不停用事实证明着,自己的确是个寻常不过的挑夫。
就这样,泥泞的春天,炎热的夏天,在陈青儒踏实而又坚定的脚步下缓缓度过。
整座长安城迎来金黄而凉爽的秋天。
长久的风吹日晒,将陈青儒原本还算白净的脸庞涂成了麦色,为了方便干活,他用布条将头发紧紧束于脑后,他的布鞋裂开了口子,缝了又缝,他的衣服破了小洞,补了又补,只有下巴冒出的胡茬不太碍事,所以不怎么打理。
现在,陈青儒可以自信的说,即便他再穿着崭新的儒服出门,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个从学宫里走出来的读书人。
长安城的百姓们只要一见到他,都会主动叫上一句青山。
我见青山多亲切,青山见我应如是的青山。
陈青儒有些得意,也有些欢喜,甚至,他想要这么一直待下去。
但有些人似乎不愿意看到这样和谐又温馨的事情。
9
陈青儒看着对方身上明显印有稷下学宫标识的儒服,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他们看着已经和初春时判若两人的陈青儒,神情同样很复杂。
一群稷下学宫的年轻学生们就这样静静对视着,沉默着。
良久,终于有人开口。
“秋天一到,妖族开始了更为猛烈的攻势,拒妖壁垒需要更多援军。”
“浩然宫那边说,要么你回去,跟他们走,要么,大祭酒带着一百名先生过去。”
陈青儒叹息一声,说:“已经彻底撕破脸了吗?”
浩然宫和稷下学宫的理念相悖,矛盾必然存在,过去有,将来肯定还会有。
只是,稷下学宫终究是北齐两大学宫之一,屹立浩然天下已逾千年,改朝换代都不曾影响到里面的读书治学,更不用说如今它背后还站着一位就连齐皇都要恭敬称呼一声帝师的书圣。
陈青儒问他们:“我老师呢,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书圣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关于你的事情,他并没有留下任何指示。”
陈青儒先是一怔,随即了然。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有人想借此机会推波助澜,但他始终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还能容他慢慢想。毕竟他的老师,是站在世间巅峰的书圣。
他有底气拒绝任何强加于身的胁迫,不管是实质的,还是道德的。但现在看来的话,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想岔了。
“原来,只要走上修行的道路,注定就会分道扬镳啊。”
“哪怕是圣人都无法避免?”
陈青儒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幽幽想着。
对面,一群年轻的稷下学宫的读书人同样神情复杂。
他们告诉陈青儒,在他们出发之前,大祭酒已经带着学宫里的一百个先生前往浩然宫了。
“大祭酒让我们传句话给你,他说,你还可以继续想,但是得抓紧些了,他们一帮老头子可撑不了多久。”
陈青儒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这些比自己还要年轻许多的脸庞,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他想,大祭酒哪是说给我听的,他是说给你们听的呀!或者说,是说给整座稷下学宫听的。
稷下学宫危矣!
陈青儒放下扁担,看着他们,轻轻笑了,“所以,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安静了一会儿,有人沉声说道:“陈青儒,我们希望你立即回去!”
“这样啊。”
陈青儒喃喃低语,他的眼中似乎有些无奈,又有着一抹释然。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陈青儒再不去瞧地上的扁担一眼,抬腿便要走。
就在这时,长安城上空突然响起一道滚雷,宛若晴天霹雳。
一道白虹从天而降。
“你还不能走!”
墨白衣站在街道中间,背对陈青儒。
对面稷下学宫的学生们显然是惊呆了,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一人满是踟蹰的问道:“你是谁?”
尽管他们所有人都猜到了她是谁,却没人有勇气说出那个名字。
陈青儒沉声说道:“墨白衣,这是我们稷下学宫的事情,你不能插手!”
墨白衣依旧没有回头,她双手负后,静静注视着前方,凡是触到她目光的年轻读书人纷纷低下脑袋。
她淡淡说道:“倘若你没来唐国,我可以不管,但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轻易溜走。”
陈青儒楞了半晌,气笑道:“你是想强留吗?”
墨白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便代表了回应。
她的态度很明显,我就是要强留。
并且,不管是陈青儒还是对面稷下学宫的学生们都清楚,她的确也有这个能力。
墨白衣冲着对面说道:“回去替我带个话,稷下学宫也好,浩然宫也罢,我不管你们在暗中较量什么,我大唐以武立国,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战妖族于拒妖壁垒以南,除此之外,皆是小道。”
“如果想要人,可以来长安找我!”
那些读书人闻言纷纷向墨白衣行礼。
他们可不是傻子,深知对方这些话的意义,有了这些话,便等同于将浩然宫与稷下学宫的矛盾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而一个墨白衣,代表的是一位未来的女子武圣,一整个墨家,乃至是整个唐国。
等稷下学宫的人离开以后,墨白衣才终于转过身来。
陈青儒望着她,轻轻问道:“为什么帮我?”
“长安城不是温柔的避风港,它代表了人间,你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你。”
陈青儒摇了摇头,说:“如果是我的老师给我说这些,我可能还会相信,但你我才不过见了两次,为什么对我有如此强烈的信心?”
“我看人一向很准。”
“那你看到什么?我明明连一缕浩然气都没有!”
墨白衣盯着陈青儒的眼睛,目光悠远,她缓缓说道:“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
“青山?”
陈青儒突然回想起当日她离去前说的那番话,自己还有重新提笔的一天吗?
浩然气的确是个好东西,但他不想要呀!
对于陈青儒来说,治学求知才是生存唯一的意义,那些醉后高歌,放浪形骸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难道这样的道路也有错吗?
一念及此,那些诗词文章和春雨泥泞顿时在眼前来回闪现。那些朗朗读书声,皎皎白月光,与妇人的抱怨,闺房的啜泣,以及深巷里的声声犬吠交织一起,令他脑颅几欲炸裂。
陈青儒身子猛地颤抖起来,只一瞬间,额头和后背就都沁出了细密汗珠。
他的脸上满是挣扎,仿佛遭遇了极大的折磨。
突然,陈青儒眼前一黑,重重向后栽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闻到了一股浓郁又纯正的浩然气。
10
陈青儒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回到了院子里。不远处,是负手而立的墨白衣。
陈青儒坐起来,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然后看向对面,望着那道宛若坚冰般不可动摇的身影,他内心不由一动。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的信心源于何处?毕竟就连我自己都没有这份底气。”
“还是说,你也像北齐的那些贵族小姐们一样,被我的文章迷了眼?”
陈青儒猛然瞪眼,仿佛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不会真是个花痴吧?”
忽然,一道精纯至极的浩然气破空而来,陈青儒惊得立马跳起,开始转身狂奔,然而才不过跨出两步,就狠狠摔翻在了地上。
陈青儒一身狼狈的从地上爬起,龇牙咧嘴,却又满是笑意:“总算有点女子武圣的感觉了,否则我真要怀疑你对我有所图谋。”
“说吧,既然你如此坚信自己的判断,那肯定也有一些办法想告诉我。”
墨白衣缓缓走到他面前,一步一步,十分靠近,显然,她从没试过与人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以至于向来坚定不移的目光出现了瞬间闪烁。
陈青儒反而一脸坦然,甚至还有闲心欣赏她的眼睛,睫毛,脸颊,甚至脖颈上的一点痣。
再往下......他是真的不敢了。
墨白衣很认真的看着他,然后很认真的说道:“其实我觉得,你只是想得太多,但背负的太少,所以,你需要一些动力。”
陈青儒闻着她身上浓郁的浩然气的味道,默默想着,好像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的气息夹杂其间,似乎,还有些香甜?
陈青儒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顿时浑身舒泰。
紧跟着,一股危险又熟悉的感觉涌上胸口。
陈青儒睁开眼睛,墨白衣正盯着他,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东西。
他悄不可察的往后退了小半步,故作沉思道:“动力?”
陈青儒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可他担心一旦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吐露出来后,自己的下场可能会很惨。
所以他犹豫,沉思,然后沉默。
墨白衣仔细盯着陈青儒脸上的每一寸表情,见他的确打定主意准备一言不发了,才终于收回目光,似笑非笑,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青儒听得云里雾里,然而不给再问的机会,墨白衣已经转身走了。
撂下一道似幻似真的声音幽幽回荡。
“纠正一下,我和你一共见了三次,并且,我每天都在看着你。”
陈青儒顿时怔在原地,震惊之余,心中突然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11
第二天,陈青儒像往常一样挑着扁担出门,然后他便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是一脸笑意,眼神中透露着鼓励,甚至有些比较熟的朋友,还会走过来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向他点头致意。
老人如此,男人如此,妇孺少年皆是如此,仿佛恨不得将最大的善意赠与他。
后来,陈青儒终于忍不住了,拉住一个路人问道:“你们到底在笑什么?”
“没什么啊!”
那人笑容真诚,按着他的肩膀道:“无论如何,我们唐国都会接纳你的!”
陈青儒更加困惑了,然而不等他再问,那人便已经走了。
陈青儒暗自琢磨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直到他走到码头,平时最照顾他的那个老板突然叫住他。
“青山!”
老板快步走来,笑吟吟道:“哦不,其实应该叫你陈青儒才对。”
陈青儒眉头一挑,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妙的感觉是什么了。
老板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我们唐人崇尚和平,也最崇尚自由,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养不出浩然气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必自责,我们也更加不会逼迫于你,事实上,你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了存在的价值,所以无需为了别人的期待而去勉强拿起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陈青儒张了张嘴,道:“其实......”
“哎呀!”
老板突然一拍额头,歉然笑道:“你看我这记性,你有位朋友还在那边等你呢!”
说完,老板指了指不远的河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陈青儒在一棵柳树下看到了那道已然很熟悉的白色身影。
陈青儒向老板点头致谢,然后向河岸走去。
陈青儒走到墨白衣身边,和她一起盯着柳枝拂动河水的画面发呆。好半天以后,陈青儒叹着气道:“这样并不好玩。”
“为什么?”
“因为我会问心有愧。”
“愧对谁?”
“自然是他们。”
陈青儒往身旁瞟了一眼,欲言又止。
仿佛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墨白衣轻轻说道:“你无需对我有愧,事实上,我也在逼你做选择。”
陈青儒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苦笑着点头。
墨白衣抬起头,看着繁华的长安城,子衿河上忙碌而喧嚣。
她淡淡说道:“实际上,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正如我生而有浩然气,那又如何,这天地也没问过我答不答应。”
“你说得对。”
陈青儒深吸了口气,尽管还是有些惆怅,却已经淡了许多。
墨白衣嘴角罕见的上扬了些许。
“当然,其实我很乐意。”
陈青儒猛地偏头,使劲盯着她看,似乎她脸上生了什么花儿一样,半晌以后,他忽然一通捶足顿胸,“我怎么感觉上了一艘更大的贼船?”
墨白衣转过身来,向陈青儒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语气严肃道:“在我们唐国,视勉强别人为最大的无能,所以请你原谅。”
陈青儒坦然受之,甚至还有闲情伸个懒腰。然后,他叹了口气,望着遥远的南方,那边,铅云翻滚。
他幽幽说道:“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吗?”
墨白衣也跟他一道望着天边,语气沉重:“再给我十年,不,最多五年,即便妖祖出世,我也有信心战而胜之。”
“所以,妖祖已经出世了吗?”
“嗯,就在最近一次兽潮中,我们发现了妖祖的身影,想必过不了多久,最终的决战便要开启。”
陈青儒用力眯了眯眼,然后突然转头,十分认真的说道:“我说,要不你再多看我一眼,说不定就能把剩下的五年补上了呢?”
墨白衣将他一掌拍入河里。
“我在拒妖壁垒以南等你!”
12
陈青儒从子衿河里艰难爬上岸边,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令他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厚重铅云自南边缓缓飘来,似要与穹顶连成一片。
码头聚集了很多人,正对着这儿指指点点。
就在刚才,一道惊天白虹自长安升起,向南方的天空疾驰而去。
整座长安城都知道那道白虹是谁,更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且骄傲的神情。
他们坚定的相信那个传奇般的女子。
穹顶在上又如何,她自登天而去。
况且,南方还有那么一座座雄关壁垒,既然数千年未破,这次自然也不会破。
可是,有多少人认真想过那座壁垒为何不破吗?
陈青儒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满是自嘲的想到,好像自己也总是这般盲目自信?
他看了眼码头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心想,不知道总归还是比知道的幸福吧。
那他能怎么办呢?当然只有祝他们幸福呀!毕竟是群这么可爱的人。
这样想着,陈青儒收拾起情绪,随手从岸边折下一条柳枝,然后向南而去。
没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实上,墨白衣也不知道,但她曾见过那座青山,所以她相信他。
陈青儒沿着子衿河一直向南走,走出城门,走向南山,他走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走到南山脚下。
这时候,长安城已经只剩下一座隐约轮廓,陈青儒遥遥望了一眼,心想,这城和当初来时倒没任何差别,自己的心境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趟不该来,却又幸好来了。
陈青儒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笑了笑,解下紧紧束缚着头发的布条,随手一扔,开始登山。
此时天色微霁,在这霜杀百草的深秋,长安城外迎来了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中,旷寂南山响起一阵歌声。
“人生无常如水流,河畔柳枝何需愁呀!”
13
巍峨雄奇的拒妖壁垒,人族盟军严阵以待。肃杀气息浓郁得犹如实质。所有人心头都涌起了一股预感,最激烈的大战即将到来。
这时候,北方云海忽然一阵翻涌,带着一串滚滚惊雷,见到那道白虹,无需任何人解释,便都知道是谁来了。
墨白衣三个字,就意味着干脆利落。
云海之上,端坐着几位人族圣人,墨白衣到来之后,他们纷纷起立,尽管前者尚未真正以武成圣,却已经拥有与他们平等对话的资格。
再说了,任谁都瞧得出来,墨白衣成就女子武圣,只是时间问题,并且,并不遥远。
一旦她真正迈出那一步,那么此刻云海之上的众人,便再无一人可撄其锋。
世间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女子武圣有多罕见,就有多强大。
只是很可惜,妖族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他们不愿意再给她时间。
按照最初的估计,最起码还要百年,妖祖才能完全解除数千年前人族圣人们联手施加的封印。
然而没人想到,它会提前出世。
妖族必定为此付出了极大代价,但它们终究还是成功了。
一位英伟俊朗的中年男人看着墨白衣,面露愁容:“你的确已经很快了,快到连我们都感到震惊,却还是差了一线。”
墨白衣淡淡暼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下方的拒妖壁垒,某处,有百余位头发花白的老儒生席地而坐,醉酒高歌。
“你北齐当真无人了吗?”
中年男人闻言眼睛一眯,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也听到了她叫人传回的那些话,可他并未在意。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走错了,就该付出代价。”
“哦?错在哪里?”
“错在无用。”
墨白衣抬起头,看着他,指着下方的拒妖壁垒,一字一句道:“我们在此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守护身后那群无用之人吗?”
男人脸色一变。
“况且,若是他们当真无用,你我所读圣贤书从何而来?”
墨白衣冷冷说道:“我们唐人有句俗话,真正的强者,从不以弱者的自由为借口,他们总会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你......”
男人眼中涌上愤怒,双拳死死捏着。
墨白衣却是连看都不再看他。
“如果想打我奉陪,但我觉得,你的双手可能更适合抚琴,若握拳的话,或许还不够硬。”
云端其余人均是缄默不言,尽管这个女子还很年轻,气场却已经隐隐压过他们一头,原因无他,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挥拳头就是讲道理。所以哪怕中年男人被如此针锋相对,依旧没有当真发作。
说来可笑,他们此刻居然开始怀念起过去在学宫里读书的日子了。
这时候,茫茫荒原尽头突然响起一道兽吼,紧跟着,一条绵延不知多少里的黑线自天边浮现,铺天盖地的妖兽如潮水般涌来。
墨白衣眼神微凝,身形一闪,便从云海猛然坠落。
这一刻,人妖两族均心有所感,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虹煌煌然破开云海,携千万钧之力,砸入兽潮当中,犹如流星坠落,天地动荡。
十万大山内,传出一道仿佛源于远古的咆哮,巨大的兽影自天边升起,遮天蔽日,而后,兽影下陡然窜出一道灰芒,宛若一道灰色长矛,径直射来。
白虹甫一落地便又立刻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形,悍然向灰芒撞去。
拒妖壁垒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
云端之上,众人一阵沉默。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还是不得不说,那才是真正的浩然气。
14
拒妖壁垒以南,那惊天一撞过后,兽潮继续向北推进,壁垒雄关间,一道道浩然气迸发又消散,浴血浴火,荒原很快便染成了红原。
不同于那边震动云霄的惨烈,南山一片平静,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在漫山大雪中缓缓前进,犹如一颗青色的小点,十分不起眼。
终于,陈青儒登上了南山之巅,站在某人曾经停驻过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望向南方,这一刻,他仿佛亲眼见到了那边的场景。
最南边,某座不知名的山坡,白虹与灰芒一次又一次撞击,仿佛不知疲倦,壁垒长城外的荒原上,无数浩然气与妖族尸首紧紧缠绕在一起,某座雄关之下,一群皓首儒生染血大笑。
陈青儒深吸了一口气,提起柳枝,顺着南山南面,就着雪地开始写字。
这是停笔两年多以来,他第一次写文章。
“吾善养浩然气......”
写下第一句话后,陈青儒突然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浮现起那一日墨白衣踏着春风出城的场景。
一个渺小但纯粹的白点自胸间徐徐升起。
陈青儒浑身一震,而后猛然睁开眼睛。
他抬起头,向天大骂道:“你这贼老天!就算如此,我还是得说,读书归读书,修行归修行,谁规定的读书人就一定要修浩然气?这世上就从未有过什么必须让谁去做的事情!”
陈青儒越想越气,愤愤说道:“说什么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看你们也没一个人真正快活的,嘴上说着帮我找答案,实际上一个个都在逼我选,现在好了,让我深陷泥潭,还能怎么选?”
长安城里的一幕幕依次在眼前闪过,从守城将士的笑容开始,到破开的每一次晨雾,到送过的每一袋米,长安城里唐人们的音容相貌逐一浮现,映在眼中,闪动着莹润的光。
白点渐渐壮大,几乎充盈胸间。
陈青儒不自觉扯了下嘴角,一边写字,一边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发现居然忘了买酒。
“你看看,心里装着这些事情,便连酒都没得喝了!”
这一下,他几乎气得差点把柳枝扔掉,但最终还是忍住,因为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道身影。
白衣飘飘,如饮美酒。
陈青儒低声咕哝道:“还以为总算找到一个敢向天地要自由的人,却不料早已自困樊笼,而且,连你也要逼我。”
“不过,我也很乐意!”
一想到这个,陈青儒再没心思愤慨,手下速度加快,越写越疾,越走越快,山路之上顿时雪泥狂舞,到最后几乎是跑着下山。
待重新回到山脚时,陈青儒已是满头大汗,头顶不断冒着热气。他的手也已经在微微颤抖,就这么半天时间,好似已经把这辈子的文章都写完了。
陈青儒抬眼看了看雪日下泛着荧荧光芒的一路大字,脸上露出了疲惫但满意的笑容。
此刻,他的身上已经充满了浓郁的浩然气,于是他低下头,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开始写最后一段话:
“......我辈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最后一个平字落下的时候,陈青儒忽然浑身一软,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松开右手,一截柔软无比的柳枝竟就那么竖立原地。
这一刻,天地生出感应,厚重铅云开始翻涌,茫茫山道之上,一个个白色大字自雪地中剥离,从山巅到山脚,悉数向陈青儒飘来,环绕在他四周,欢快愉悦的跳动着。
陈青儒浑身冒着白气,见到这些文字以后,他的脸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
随着笑声响起,那些文字如同受到召唤,顿时一股脑向他身体涌去,一时间,狂风大作,炽热的光芒自南山下亮起,映照了整个天地,即便远在十万大山都能看到那束直破云霄的光柱。
白虹骤然一顿,露出墨白衣的身形,此刻她有些狼狈,嘴角溢有血迹,可一双眼睛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青山呀!”
陈青儒眼前,原本大雪茫茫的南山,此刻已被浩然气蒸腾一空,万木归春,郁郁葱葱。
陈青儒会心一笑,足尖轻点,整座南山为之一晃,紧跟着,他的身形化作青虹,瞬息间跃上云海,微微一顿,以比方才还要快上十倍的速度向南激射而去。
青虹之下,云海辟易。
十万大山深处,察觉到青虹靠近后,灰芒将白虹猛地撞开,一直沿着地面擦飞了十余里。
墨白衣从地上艰难站起,全身是血,可她像是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天空。
灰芒内化作人形的妖祖,在击退墨白衣以后,他几乎是立刻向那片虚实难分的兽影飘去,两者结合的一瞬间,一股苍老而又充满洪荒气息的兽鸣响彻天地。
兽影瞬间变成实质,一尊比世上最高峰还要高大的凶兽,突然横亘天地之间。
陈青儒在九霄之上开怀大笑:
“贼老天是砸不烂了,难不成还踩不死你?”
随着话音落下,青虹破开云海,竖直向下坠落。
和巨兽比起来,青虹就像一根毛发那么细,可就在两者相触的那一瞬间,巨兽的鳞甲就像冬雪一般,寸寸消融。
深受重创的妖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一退再退,遁入十万大山最深处。
围在拒妖壁垒下的兽潮顿时充满惊恐的亡命奔逃。
青虹一闪,陈青儒和墨白衣并肩而立,他们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坡上,一起望着如潮水般退来的兽群,远处,是岿立数千年的拒妖壁垒,静默无声。
陈青儒突然建议道:“要不,咱俩一起杀回去?”
墨白衣说:“好。”
于是乎,一青一白两道虹光,自南向北,贯兽潮而回,在拒妖壁垒前微微一顿,跟着,直上云霄,似要将穹顶白云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