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
西州城今日依旧热闹非凡。只是不同往日的细雨绵绵，如此的晴天在这个江南雨乡可是一个夏天也看不到几回。
沐子舟低垂眼睑，只手遮在前眉，轻轻的拨弄着面前的薄纱幕帘。
“难得的好天气，走啊子舟，出去逛一逛。”
子舟回头，看着门口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是她的姐姐沐谷雨，与子舟一样生得沉鱼落雁，然性格却不似子舟这般内敛，继承了她们父亲的爽朗大方。这姐妹二人一动一静又都如江南烟雨般美得不入凡尘，在小小的西州城也算颇有名气。二人出门游市，自然引来了各路野公子，然而却都只可远观，敢于亵玩的人都会被谷雨的伶牙俐齿驳的颜面无存。
在姐妹二人出门游市未过多久，艳日掩于烟云，天也开始下起雨来。
谷雨把子舟带到湖中小亭避雨，自己却溜进雨中撒欢，子舟无奈。姐姐可能是她生来太喜欢雨了才起名谷雨的吧，从出生这十六年里每当下雨谷雨总会跑出去，或站在雨中看着地上的水花发呆，或跑进巷子里不见踪影。家里谁都拿她没办法，然而就是这样她也依旧生龙活虎，无病无灾，反倒是久居深闺的子舟很是赢弱，常常因一点风寒便久卧不起。
在子舟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早已不见了谷雨的身影，雨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她就开始望着湖面发呆，小声嘀咕“真无趣”。
忽觉后背一声轻笑，子舟一惊，回头才发现这亭子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子，只见那男子衣衫褴褛，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纸伞，端坐在那里脸上还挂着笑意，再往上目光相对，子舟看到了一双落魄却不失神的眼睛。
子舟很快收回了视线调整好了心绪，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毕竟土鸡瓦狗什么的见过太多，这时候不说话便能省去一堆麻烦。
然而那男子却开口了：想必这亭中无趣，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自然，子舟没有理他。
这男子也丝毫不觉尴尬，又自顾自的说到：雨扰人是因它有情义，那伞岂不成了断情物，姑娘你听说过伞仙么？
子舟依旧没有回头看他，不过心里却想着男子说的话，伞仙是这一带流传得很广的一个传说，据说伞仙会活在有情人的伞中，情灭伞断，伞断仙逝，然天下千千万万的有情人，又怎能灭得了情逝得了仙？况且西州纸伞三千，父亲商铺里就摆着上百把精致的伞，她都细细的看过，也未瞧得哪把会有奇门异技的法术，那伞仙不过是糊弄小孩子的么。
想到这里，子舟皱起了眉头，想离开这个神秘兮兮的男子，起身欲离开亭子，惊奇地看到那个衣着破烂的男子驻足于雨中，仰面朝天，任雨水拍打，忽而在雨声中起舞，忽而又疯癫般痴笑，本来如此荒谬的景象，却在这杂乱无章的雨中美得宛若云端。
雨渐弱云渐收，那个男子却停了下来走回亭中，把伞放到子舟手中，看着子舟的眼睛说：收好这把伞，在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打开它。
子舟看着男子轻声说到
好
男子转身离开，背影在子舟的眼中却越来越模糊，她在心里无数次的问：你是谁？
却只寻到了留在伞柄的了一句话
大道入青天，我独不得出。
子舟打开纸伞，看到伞下画着一场烟波雨，一座湖上亭，和一片孤叶舟。
她撑起伞，步入烟雨之中。
2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西州城的北边，有一家四幌酒楼，名为听雨楼，城内大姓家里的喜事都会在这里操办。而今天听雨楼是满堂贴金，红绸贺礼。虽在雨天，来祝喜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因为今天是城内大商户沐家长女的大日子。
子舟慢慢的梳着谷雨的头发，谷雨并未像平常一样跟子舟讲她逛过的集市，讲她湖边折过的杨柳，只是静静的看着屋外的小雨淅淅沥沥。
突然她问子舟：是不是今天起便有人为我撑伞了？
子舟一怔，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滞。
她看着铜镜里的谷雨，轻轻的嗯了一声。
只见谷雨别过头去，子舟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到她说：
那，不能再淋雨了呢。
子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往日那个溜进雨中就像小孩子一样欢喜的姐姐，要安静的藏在别人的伞下，不再舞歌折柳，只谈相夫教子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这时想起了敲门声，只听门外人说到
“沐小姐，新娘子要换妆了，请您...”
子舟起身放下了手中的木梳，轻轻握了握谷雨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就像西州的雨。
子舟叹了口气起身看着谷雨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想不出一词半句。
子舟转身离开，她想想点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在意姐姐那不可言喻的神情。
她想起了前几天听到过店里伙计的谈话，说是最近西州城的酒楼混迹着一个怪人，这人衣衫褴褛，疯疯癫癫，每到雨天便到酒楼点菜要酒大饮特饮，还要点上店里的头牌清倌奏上一曲。然而到最后结账的时候却说自己没银子，但是可以提词唱曲以做报酬。商家自然是不买账，欲把他送到官府，但到这时总有一个公子跑来把他的酒菜钱付清，只求那怪人给他的伞上提一句词。
当时听到这里时，她没忍住跑过去问那个伙计：
结果呢？
那伙计被突如其来的疑问吓了一跳，见是二小姐，便笑着回到：小姐也对这怪人感兴趣？那怪人不识抬举，直接走掉了，也未理会那公子。而且听说也不是一回了，这公子也是好脾气，这要是我啊……
那伙计话未说完，她便已走了。
突如其来的爆竹声把子舟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跑到窗边看下去，迎亲的队伍锣鼓齐鸣，一个面容俊郎的男子正站在白马旁边身后是八抬大轿，正笑盈盈的望着门内。
子舟想起了她曾无数次趴在这里的看到谷雨从这个门跑出去，跑到雨里，带着一路的欢脱和喜悦，溜入烟雨中的西州。
现在，她依旧在这里，看着她被人牵扶一步一步的向门外走去，脚下满是犹豫和小心，还带着些许的恐惧。
天色已晚，人们挂起了红色灯笼，在高处看去路边两排明亮的红色在夜幕之中宛若一条长龙，龙头之处便是听雨楼。子舟看到谷雨终于走出了门口，在灯火之下一袭红衣，每踏一步都仿似能溅水成花，此刻无风，但见良人红袖便如春风拂面，此刻无月，但见此情此景便如月满枝头。
也许爱之所深便无关乎风月。
锣鼓之音在子舟的耳中渐渐远去，她想起了那把纸伞，她找出它，走到门口，目送着婚轿远去。
若能护得谷雨周全，我便信你。
子舟慢慢的撑开伞，发觉伞下的画已变。
一条挂满红灯的街道，一个精致又落寞的花轿，一位撑着纸伞的女子。
凉凉的雨水打到脸上，子舟惊诧，这伞竟已不能遮雨。
彼时，听雨楼的阁楼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相貌堂堂穿着整洁端坐在那里，另一个衣履不堪的人正在把脚放到桌子上望着外面抬着花轿的队伍一口又一口喝着酒。只见端坐的那位端起酒杯小嘬了一口开口问道：
你说，人这一生会爱上几个人？
喝酒的那位怔怔的盯着窗外，既而摇了摇头说到：
可还能再爱一个吧。
3
瘟神成风行百里，草芥人命冢成林。
谷雨成婚后第三年，西州城瘟疫横行，半城百姓死于非命。谷雨的丈夫杜药书也恶疾缠身，不久就永别人世，只留下谷雨和杜家的老家主操持着西州城里最大的药堂，救死扶伤，但面对如此猖獗的瘟疫，也终究是杯水车薪。
自然，在如此的环境下，沐家的生意也开始萎靡，此时有人提议离开西州，另谋出路。
子舟跑去找谷雨，询问她的意见。
“我不走。”
谷雨看着子舟的眼睛，眼神坚定有力，完全不像当初那个在婚礼上满眼流离的女子。
“姐，为什么，留在西州万一你...”
“我知道，可是杜家离不开我。”
说着，她领着子舟走到药堂的门口，看着忙得焦头烂额的伙计们，还有药柜里那位尽显苍老的即便眼睛浑浊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也在那里口述着药方让伙计记录下来的杜老爷子。
子舟看着她，安静的抗议谷雨的决定。
谷雨叹了口气，拉着她走到后院，庭院的中间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黄槐。
“他死后，我就把他埋在了这棵树下。”
子舟沉默不语，她不知道什么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每当触碰到谷雨内心深处的时候，子舟都仿似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只能感受却无能为力。
“多可笑，在他死了之后我才明白我爱他。”
没有征兆，突然天开始下雨。
子舟和谷雨都静静的站在雨中，没有尽头的沉默之中，只能听到雨水的悲鸣。
谷雨走到黄槐的前面，抚摸着粗大的枝干，子舟看到她手在颤抖。
“我不会走的，我的伞在这里，我不会走的，他还没来给我撑伞，我不会走的，他说要和我子孙满堂，他还说要买到全西州最好的布匹给我做衣服.....”
谷雨呢喃着，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子舟转身离开，雨水顺着脸颊流下。
子舟漫无目的走在街道上，路边横躺着奄奄一息的可怜人，不时的传来女人的啜泣，还有孩童的哭啼，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不知不觉，子舟走到了听雨楼的门前，子舟抬头看，它静静的立在那里，仿佛在跟她对视。
她踏入楼宇，突然发觉大堂中央站着一个人。
“好久不见。”那人笑着说道。
4
子舟惊诧的看着他，忽然想起这人是三年前在湖亭中赠予她雨伞的人。
子舟一时语塞，但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伞仙是你骗我的吧，那伞根本没有保护我爱的人。”
那人却道：“谁说爱一个人便是保护他？”
子舟愣住了。
“爱即是平安无事，爱便是饱腹暖衣，这不过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世界上万千生灵，敢把爱轻松挂在嘴上的也只有人了。”
他摇头轻笑。
“别开玩笑了，爱多沉重岂是你我所能承受的，爱一人他悲则你悲，他喜则你喜，若是他死，你还要比死还痛苦的活着。”
子舟想起了抱着黄槐哭泣的谷雨，咬紧了嘴唇。
“爱，真是愚蠢啊。”
只见那男子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淌而下。
“伞仙并非是为了保护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为她开伞，不过是让她死心踏地的爱上了一个人，你为我开伞，不过是让我这百年之间再见一次水漫金山。”
“真是愚蠢啊，为了比死还痛苦的活着。”
“上次见到有人给我开伞还是在雷峰塔，呵，百年了，终于解脱了。”
在子舟惊诧的目光中，男子化为一缕青烟，飘散在大堂之中。
正当子舟一头雾水之时，回头只见一位一袭白衣的男子，拿着一把纸伞，站在门口。
5
“抱歉姑娘，惊扰了。”只见那男子拿着纸伞，踏入大堂，子舟瞥到了伞柄上的刻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男子也察觉到了，轻笑了一声说道：“你是想问你的伞为何在我手里？”
子舟不置可否，却见那男子轻抚着纸伞自顾自的说道：
“当年西湖断桥，许汉文赠此伞于素贞。千年蛇妖即将踏入仙班，却为一凡人动得真心，遂次日还伞之时留一缕仙气于这纸伞当中，意在保得许仙一世平安，生死无忧。”
“后来，素贞被法海压于雷锋塔下，许仙日夜相伴，寒冬酷暑，不有一天不盼云开见月，未尝有一刻不愿塔倒人团圆，就因如此，这把留着素贞气息的纸伞，他也未曾有一刻离手。”
“再后来，他老死在雷峰塔下。”
“伞里那一丝仙气也只能保得许仙无病无灾，面对生老死别，它也是无能为力。”
“但是，斯人已逝，但他的执念未散，在他死后依旧飘离在雷锋塔旁，最后，这把纸伞收留了它。”
“百年间，一丝执念凭着这缕仙气化为人形，然它并不能逍遥于世，因为，几经辗转，它未再寻得雷锋塔，也未寻得素贞。”
“这，就是伞仙，就是这把纸伞。”
这回子舟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出一句：“这我如何相信你？”
“信与不信，也都是百余年前的老事了，并无大碍。”
“那你是...”
男子的表情微妙起来，子舟此刻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与其说是其痛苦，不如说是沧桑。
“我的家祖，是于金山寺里的一个小弟子，百年前，一位青衣仙人盛怒闯到金山之巅，与大方丈法海斗得三百余回，最终方丈战败。那仙人一掌轰开了雷峰塔，却发觉塔中人已察觉良人西去，在塔内废尽修为，早已老死。”
“那日仙人走前告诉金山寺所有人都入世还俗，传宗接代，只为寻得这把纸伞，若有敢抛念出家之人，杀无赦。”
“那又是为何？”
“为了有情人得始终吧。”那人苦笑得摇了摇头。
“那仙人已出尘世，不过问这些往事，不过我们祖祖辈辈也夙愿如偿了。”
“为什么？”
“素贞最后已被上天宽恕，怕是她费尽功力之前也是许得来世投胎成人愿望。”
“然四海之内，能找到她的也只有这把伞了。”
子舟呆愣在原地。
“来，开伞吧。”
子舟抚摸着纸伞，不由得一阵酸楚，仿佛此刻她抚摸得是百年之前塔下痴人的脸颊。
她走入雨中，她从未见西州下过如此的大雨，似乎在暴躁得发泄着这积压百年的想念，亦如悲伤的痛哭着来得太晚的相遇。
她开伞，狂风骤起，她娇弱的身躯在雨中颤抖，她抬头看到伞已破烂不堪，不过还能看得伞下写着一行字。
“汉文爱你百年，便得无怨无悔。”
子舟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6
雨过天晴后，西州城不再是哀鸿遍野。
人们发觉在暴雨之后恶疾竟然都已退散，纷纷跑到庙里拜佛烧香，感激涕零得跪拜着神仙帮他们战胜了瘟疫。
子舟坐在听雨楼上，看着街道上渐渐又恢复繁华的集市，面前摆着已经断碎得伞。
她知道他走了。
伞中最后一丝执念散去之时，那百年积压的仙气四溢，驱走了瘟疫，也拯救了西州。
她起身出门，走到山脚下，看到排队拜佛的喧闹的长龙，她看到谷雨搀扶着杜老头一步一步得蹬着上山的石梯，她看到那个白衣公子也在人群当中，手里还留着一炷香。
她还看到重新充满生气的年轻男女，手挽手把一根红线绑在了树上。
子舟也牵来一根红线，想了想绑在了树枝上。
她轻轻得抚摸着伞说
呐，你看到了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