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亿康大型电子厂上万名普工,这是一间港资厂,每到下班高峰期,蜂涌走出几幢车间大楼的员工密密麻麻,摩肩接踵,想在人群中寻找个亲朋好友都很困难。
厂里有两间饭堂,上下两层,一楼饭堂是收入少的普工食堂,饭菜粗糙劣质难以下咽。二楼饭堂稍微好一点,是厂里那些QC修理职位稍高待遇稍好的员工食堂,相对来说会多一点肉。尽管这样,四五个窗口分饭菜,排队等分饭菜的员工依然排成长龙。有些员工不讲规距,插队或乱碰乱撞。特别是夏天,人挨人,脚跟碰脚跟,汗酸味难闻刺鼻,排队打饭成了一件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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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宽阔的饭堂,有十来张长木板凳,长木板台。在最后面那张木板凳上坐着一位气质独特的姑娘。姑娘黄蜂腰,眉弯如月,眼眸漆黑如幽深井水。姑娘总是安安静静的坐着。远远看去,姑娘纯净的容颜如古代仕女画,恬淡、安详。
漂亮的面孔本来就是吸引众人目光的焦点,姑娘从来不用排队打饭,不用承受那份拥挤之苦,更加让人感到好奇。这时候,众人发现,一位个头不高,背脊微驼,一嘴龅牙外露面目丑陋难看的男青年手端两盒打好的饭菜走到姑娘身边坐下,把自己饭盒中并不多的鱼呀肉呀全部夹到姑娘的饭盒里。姑娘向男青年投去极温柔的一瞥,深情款款,明眸波光如秋水盈盈。男青年对着姑娘灿然一笑,厚嘴唇裂开,龅牙全露出来,像个青面獠牙的鬼怪。两人心有灵犀一样脉脉含情对视一会儿,这才慢慢吃饭,轻声细语说起家乡话,时不时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几乎每天都是他们最后离开饭堂。
默默的看到这一幕的工厂同事不由自主的露出惊讶的目光,喜欢八卦的悄悄打听,得知这一对靓女丑男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他们是一对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恋人。姑娘有个十分动听的名字:李小花。小花姑娘在生产部三楼做QC。她男朋友叫陈永剑,名字很有气魄,但是他的身子骨却柔柔弱弱,缺乏阳刚美。陈永剑在车间做修理技术工。他们的情侣关系让人大跌眼镜。男人羡慕嫉妒陈永剑,他碰上什么狗屎运?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女人则疑惑不解,李小花中了哪门子邪?喜欢上世界上最让人鄙视的丑男,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吗?她们为李小花感到惋惜和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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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为了培训员工的素质和提高生产效率,又为了产品能够获得国际认证的lso900标准,专门花高薪聘请了一位大学退休教授来传授电子技术和搞培训工作。说起这位大学教授,很有来头,他是总经理的老丈人。总经理是香港人,本来他是有老婆有家庭的,总经理为了这位小二十岁的老婆和家里的原配老婆离了婚。现任妻子是一位名牌大学生,三十来岁,塑胶部总管,是个离异少妇。她气质优雅,美丽高贵,因而总经理特别宠爱这位娇妻,爱屋及乌,对老丈人也事事顺从,老丈人不管提出什么要求,总经理都答应他。
老教授把员工培训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后来在人员升职方面提出了一条很受欢迎的建议,采用文化考核,择优录取,避免了唯亲任贤庸才出任管理的瞥端,这一提议十分公平,得到全厂所有员工的拥护和爱戴。在一次招聘管理考核中,有几位工作出色的普工升上了管理职位。李小花高中文化,她一手端正刚劲有力的漂亮笔迹和出类拔萃的文化考试成绩帮了她的大忙,她幸运的成为写字楼招工文员。从哪以后,李小花腰板挺直满脸春风的出入明亮宽敞的写字楼,接触到的都是厂长、经理、各部门总管等领导高层,她也成为让所有普工都羡慕的高级白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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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花不用到大饭堂打饭,她吃管理饭,住管理宿舍。管理宿舍就在生产部对面,是一座属于管理住宿的精致楼。工厂饭堂有私人开设的早餐店,有卖炒粉的肠粉的;有卖瘦肉粥猪肝粥皮蛋粥的。现在,喜欢八卦的人发现,早上陪李小花到饭堂吃早餐的不是她青梅竹马的龅牙男朋友,而是写字楼一位帅哥。帅哥高高大大如青葱的白桦树。晚上不加班,李小花不再往陈永剑集体男宿舍跑,不再掀动床帘爬进陈永剑那张窄小的床,而是写字楼那位帅哥陪着李小花出双入对手拉手,燕歌昵喃,卿卿我我。
不远处,一双忧郁的眼睛痴痴的不甘心的凝视着腻得甜人的帅哥靓女,脸色沉重而哀痛。曾经拥有的姑娘,投进了别人的怀抱。曾经的天荒地老海誓山盟转眼变成肥皂泡。什么样的锐痛比失恋还让人难过?人的地位身份改变了,再纯洁的爱情也会变质。男人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把心爱的姑娘追回来。除了化悲痛为力量,用豁达的心胸祝福她,别无选择。男人深情的默默的凝视着他们,潇洒的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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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花结婚了,有了一双儿女,生活平淡而温馨,那个曾经被她抛弃的男人依然孑然一身,凄凄苦苦的过日子。
日子就那样弹指间过去。随着广东打工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员工的待遇一年年提高。老板为了降低人工,提高收入,要将大部分资金和生产线逐渐转移到广东清远地皮便宜工价比较低廉的地方发展。厂里很多管理不愿意到清远偏僻的地方工作,财大气粗的高级管理纷纷自寻门路,开工厂,开商店,跳槽到别的厂。李小花丈夫眼光高远,在工厂附近新开发的小市场租了一间小店门面,开了一间杂货超市,为未来的前途找到一条金光大道。即使工厂不搬迁,当个小老板也比打工强,不用看人脸色受人气。人有旦夕祸福。李小花的丈夫在进货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脊梁骨被撞断,脾脏被撞伤,昏迷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却成了高位截瘫,一辈子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
当年祝福李小花认为她和丈夫是天生一对的同事现在又是一脸惋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如果李小花当年不移情别恋和龅牙结成伉俪,最起码不用摊上一位残废丈夫。是过来人都知道,李小花丈夫生命岌岌可危,肯定那方面不行了。李小花才三十岁,最灿烂的青春年华却永远成了活寡妇。
李小花真心爱丈夫,丈夫落难了,她不离不弃,她衣不解带夜以继日在医院精心服侍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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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口的走廊,灯光惨淡,安静空荡。李小花额头一缕头发顺着眉眼掉落到脸庞上。苍白脸容像刚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惊悚而害怕。漆黑眼眸泪花盈盈。一副楚楚可怜又无助的憔悴。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凝视她,鼻子发酸,喉咙发紧,内心一阵揪心的痛。他柔软的心里,她依然是一位邻家小妹,值得他疼,值得他呵护。他多么想把她身上的苦难一起扛过来,为她分忧为她解难。他下巴唇边有了短髭,龅牙泛着黄色。背脊又佝偻了几分,脸色像被风吹干的菜叶子,焦黑悲苦。近年来,为了赶货,生产车间修理工经常加班到半夜甚至通宵,陈永剑又省吃俭用,有空闲时间也舍不得买点有营养的肉回来犒劳自己。一年四季穿厂服,几年不买新衣服。不知道的年轻人,会当面呼喊他“大叔。”他和李小花虽然还在一间厂工作,但很少碰到。偶尔碰到,陈永剑刚向她投去关怀的目光,李小花马上转移视线,当他是空气。这时候他突然出现她面前,热切的眼神像三伏天的火。李小花愕然了,脸上是复杂的表情,一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陈永剑从带来的小纸箱里掏出厚厚一沓百元大钞,共6万,是他几年打工攒下的钱。“花,这钱你先拿去用,有什么困难,我以后再想办法帮助你。”
在这个薄凉的社会,有几个亲朋好友会雪中送炭,只会远远避开或幸灾乐祸。她当年无情无义抛弃他,首先恨她的人应该是他,嘲弄她讽刺她的人也应该是他。他却第一个主动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李小花没有伸手接过他的钱,轻轻把钱推开,柔声说:“把钱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他家低矮破旧的瓦房正等着他的钱改变外貌,没有好房子,己到而立之年又丑陋的他更加谈不来媳妇。
“花,你不把我当朋友了?”他质问,忧伤的眼里是那种痛入骨髓的失望,是她疏远的神情让他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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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花和陈永剑从小生活在偏僻闭塞的小山村,人烟稀少只有五户人家,读书要到10里路远的学校读书。陡峭的山路,逶迤曲折。两人是邻居,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李小花小时候孱弱单薄,严重的营养不良,小胳膊小腿仿佛轻轻一捏就会骨断。放学回家路上,小花一个劲叫嚷,好累,我走不动了。来吧,我背你。阵永剑蹲下身子。小花笑眯眯的爬上陈永剑弱不禁风的背脊。年纪稍大一点,李小花羞于陈永剑背她,陈永剑只好用枯瘦的手牵着李小花白白嫩嫩的小手,风风雨雨的路上,两人相伴着走过了春夏秋冬。他疼爱她,宠溺她。山村孩子早熟,花季年华两人立下山盟海誓。山村乡民纯朴厚道,他们的爱情就像山涧泉水清澈、剔透,没有渗杂任何污泥浊沙。
“我……”她语塞。曾一度,她淡薄了她和他的记忆,他们曾经的美好的童年。夏天,他们到村边的小河游泳,她往他身上泼水,两人在浅浅的河水中打闹;秋天,他们到山上摘野果子吃,两人在山野荒草中追逐嬉笑,像两个开心果。她淡薄了两人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她强迫自己遗忘他,不再想他,她做到了。偶尔想起,仿佛千万年之前的陈年旧事,虚无缥缈。现在,在她人生跌落最低谷的时候,被她无情伤害过的人主动送来关怀、温暖,她能承认他不是朋友,再度伤害他变得千疮百孔的心,她于心何忍?
陈永剑看到李小花满脸愧色,宽容一笑,没有强逼她回答,赶紧把钱放进她手里,转身离开。
轻轻的哭泣声从背后传来。
你幸福,我开心。你落难,我难过。爱比恨容易,你对我的伤害,我选择宽容,这就是朋友。真正的爱情,只要是爱过,不管结局是喜是悲,都值得一生去珍惜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