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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8栋楼2单元301室的老王,看着一片狼藉的衣物,心里打定了主意。
他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不急,时间充足,天亮前肯定能把这些全都归置好。
窗外,小区里一片漆黑。对面楼栋一小时前还有几盏灯光,现在已全部湮没于黑暗之中。夜色很静。房间内,“嘀嗒,嘀嗒”的钟表声有节奏地轻轻响起,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犹为清晰。
01.
老王凝神定气,瞧了瞧从衣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摊了满床的衣服。一年四季的都有,从夏天的裙装到冬天的棉服,内搭、外套、长裤一应俱全。
目测了一眼快要堆成小山的衣服,他皱了皱眉头。刚刚只顾着选闺女喜欢的漂亮衣服,不知不觉中竟挑出这许多来,一个行李箱恐怕是放不下了。唉,还是再重新筛选一遍吧!
到底选哪些呢?
距离最近的是一条小碎花大裙摆的蓝色连衣裙,他一眼就认出它了。闺女读高二时,碰巧他去外地疗养,专门让女同事参谋着买给她的。一回家,他郑重其事地把这个礼物递到闺女手里。她两眼露出惊喜的光芒,第一时间就上身试穿了。裙子非常合身,她两手抻着裙摆,对着镜子兴奋地转了几圈,喜不自禁地冲着老王大声说:“这裙子真好看!老爸,你太有眼光了!!”
那个夏天,闺女经常穿着这条碎花裙出入学校,享受着全校女生羡慕嫉妒的眼神,心里别提有多美了。这是她的最爱,无论如何都得带上它。老王果断地将它叠整齐,小心翼翼地放入行李箱内。
夏天衣服换得勤,一条裙子哪够穿的,更何况是闺女那么喜欢裙装的人呢。
他接连又挑了两条连衣裙,一起放入箱内。好了,三条裙子,这下总差不多了吧。
可是,夏天不能只穿裙子吧?还得再备上裤子和短袖才行。他挑挑拣拣地选中了两条长裤与两件短袖,同样把它们装入箱内。
夏天衣服拾掇好了,这个季节算是翻篇了。春秋的衣服厚实些,尽量精简吧。毛衣、外套、裤子各两件,足矣。可是,这样简单的算术题,也着实让老王费神。
他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这个不舍得丢下,那个也不愿意放弃,选来选去,各样都拿了三件。算了,不想那么多,能带就带吧,不然爱美的闺女去了外地,整天与同学、老师打交道,没有漂亮衣服多失体面呀。
选中的春秋装按顺序安然入箱。望着即将塞满、空间已显不足的箱子,老王有点儿犯愁了:容量实在太小了,才这么几件就占满了,闺女的冬装还没放呢。
他挠了挠头,“唉!重新返工吧!”随着发出的叹息声,他已经动手将春秋装又拿了出来,再看,再比,最终无奈地舍下了一件毛衣,一件外套,一条长裤。
七省八省地腾出了点儿空间,可是能放得下庞大的冬装吗?他仍然拿不准。不管怎么样,冬装是他列入的必带项目,还是先选选看吧。
闺女的冬装不多,床上散列的只有一长一短两件棉衣和一红一紫两件毛呢大衣,但对于有选择困难症的老王来说,要在其中挑出棉衣、大衣各一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踌躇来踌躇去,还是将冬季保暖的实用性放在首位,他挑中了那件长款棉衣,嘴里嘟囔着说:“长的暖和,闺女在外面可不能冻着了!”
呢子大衣,他选择了那件红色的,原因简单直接,颜色鲜亮,小姑娘家还是穿得艳一点儿才好看。
度过了选择的难关,可箱子却堪堪只容纳得下大衣,长款棉衣无论怎么压实都塞不进去。难道不带这件了?不行,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果断地否决了。
实在不行,再拿个大点的包吧。闺女肯定提不动这么多行李,干脆他直接送她去学校,不就是外省吗?总不过隔着上千里的距离,又不是去国外。
嗯,就这么办。他马上行动起来,把放在大衣柜底层的长约七十公分左右的军绿色旅行包拿了出来。不一会儿,令他纠结的那件长款棉衣就得到了妥善安置。
望着整理好的行李箱和旅行包,老王为自己想出解决办法的聪明才智而沾沾自喜,脸上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儿,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02.
一刻钟过去了,坐在床边歇息没几分钟的老王突然又神情紧张地站了起来。
闺女的衣服虽然归置好了,但脚上穿的鞋子呢??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严重问题。
“鞋子,鞋子!”老王嘴里念叨着,焦急地在地上来回打着转儿。
闺女的鞋子到底放哪儿了?他加快了踱步的速度,边走边敲着脑壳,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仍然没有想出答案。眼看着时间一点儿点儿过去了,他急得扯着嗓子喊道:“老婆子,老婆子!”
等不到王大妈回应,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隔壁卧室,冲着床上的她问道:“老婆子,闺女的鞋放哪儿了?”
王大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爱搭不理地说:“三更半夜的,你又要干什么?”
“我问你,咱闺女的鞋在哪儿?”老王高八度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焦急。
“不是你放到床底下的吗?怎么又跑来问我?”她非常不满地说,“咱能不能别再折腾了……”
不待她讲完,老王已如脚底抹油,转身就走。他的时间精贵着呢,哪有空跟老婆子啰嗦!
兴冲冲回到卧室的老王,躬着身子,掀开床单,头伸向床下查找,但床下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麻溜地起来,迅速拿出床头柜抽屉里的手电筒,将它置于地上照向床底。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惊喜地发现,那里果然散落着很多鞋盒。
他使劲伸出手,把能够得到的鞋盒一个个够出来,有几个缩在床底最深处,他用长长的扫帚一点点儿把它们捅出来。
所有的鞋盒都被他费力地从床底搬运出来,重见天日的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卧室的空地上,像一个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老王很有成就感,心满意足地看着这十几个鞋盒,然后蹲在地上把它们一个个打开,将里面的鞋子按照顺序整齐码放在地上。
他开心地看着这些漂亮鞋子,就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每一双都很喜欢。看着看着,他又犯难了,好看归好看,这么多也带不去,还是按老规矩吧,挑选四五双就差不多了。
左看看,右看看,到底选哪几双呢?他拿不定主意。拖鞋、凉鞋、运动鞋、平底鞋、布鞋、皮鞋、棉鞋……品类不同,适用场合也不一样。就是同一类鞋,款式也不相同。四五双还是不够啊,要不每种鞋带上一两双吧!
转念一想,不行。闺女爱漂亮也爱挑剔,不同的衣服要搭配不同的鞋子,那么多衣服都带了,也不在乎再多几双鞋了,还是全都带上吧,总共也就十几双。可是,全都带上恐怕也难办,毕竟行李已经很多了,还得备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和路上吃的东西呢。
怎么办呢?他在房间里来回打着转,实在不行,让老婆子也一起去送吧。三个人三双手,还能拿不下这些东西吗?
他在心里筹划着,装衣服的拉杆箱行李就让闺女拉着,老婆子提着装棉衣的旅行包,他拎所有的鞋和那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
行,就这么定了。想着自己这个完美的规划,坐在床沿的老王心里美滋滋的。
鞋子,嗯,还是先把鞋子整理好吧。
说干就干。大衣柜顶层有个大型蛇皮袋子,正好可以用来装那些好看的鞋子。老王踩着板凳把袋子拿了下来。
长时间没有使用,蛇皮袋子布满了灰尘。老王抖了抖,轻浮其上的灰尘立刻弥漫开来,正迎面扑在他的脸上,呛得他咳了几声,灰尘被咳声震得散荡在空气四周。他又用手指掸了掸,褶皱里的尘埃被逼出了一些。他还是不满意,又拿抹布反复擦拭了几遍。蛇皮袋子终于还原了本色,看着舒服多了。
老王满意地撑开它,把鞋子一双双放了进去,有的怕挤压变形的鞋子直接连鞋盒一起装袋。
鞋子落袋时,一下下敲击着地板,每双鞋材质不一样,敲击的声音也有轻重缓急,他没时间理会这些,只顾埋头装着它们。
03.
夜更深了,叮叮嘭嘭的声音间歇传来,王大妈从睡梦中惊醒。
她知道老头子又在“作妖了”。惺忪着双眼,她走进老王的卧室,劝着满身干劲的他:“都几点了你还不睡,又弄这些鞋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我?女儿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操心呢,就知道四平八稳地躺着!”老王忿忿地说。
“你这个老头子,我不操心也比你整天瞎操心强!”王大妈不屑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准备回屋。
“不能走,过来帮忙,把房间清理好你再去睡。”老王执拗地说着,想要上前拉住老伴。
王大妈无奈地止住了脚步,非常不满地说:“见天儿晚上不睡觉,就会瞎折腾,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嘛!”
盯着满地狼藉和满床混乱的惨状,她长叹一声:“唉!”
她躬下身子,想把地上的杂物拾掇拾掇,这边刚捡起一个空纸盒,那边老王又扔下一只盒盖,待她捡起盖子的时候,又落下来两团鞋盒里的衬纸,捡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垃圾制造的速度。气得她干脆坐在地上,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乱象。
老王还是忙得不亦乐乎,蛇皮袋子被他塞得满满的,还用手往下按压。最上面的鞋盒“咔嚓”一声脆响,估计是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压趴了。
王大妈心里一阵烦躁,嘴里小声叨叨着:“不管了,由着你瞎造吧!”说着起身回了房。
躺在床上的她,耳边不断传入隔壁卧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她就奇了怪了,不就是收拾东西嘛,怎么每次都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心里堵着一口气,她憋屈得辗转反侧也睡不着。
突然听到“呯咚”一声巨响,她生怕老王出了什么意外,着急忙慌地起床,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好,就匆匆奔向了隔壁。说归说,吵归吵,关键时候她还是担心他的安危。
老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原本就已杂乱不堪的房间更是一塌糊涂。床头的铁制落地衣架躺倒在地,硬生生砸扁了几个鞋盒,装鞋的蛇皮袋大敞着,里面的一只鞋子居然飞到了床上,整理好的行李箱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得四脚朝天,墙角处竖着的老式五斗橱也轰然倒地。刚才的巨响应该就是它发出的声音。
王大妈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无奈地露出沮丧的神情,没脾气地对他说:“老头子,你为什么总跟这个老橱柜过不去?这个月你已经推倒它八回了!”
老王把眼一瞪,不服气地说:“你可别冤枉人,今晚我是弄倒了它,不就是第一次嘛,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八回了,哼!”
五斗橱很沉重,王大妈根本没有力气把它扶起来,只能任它倒在那里。她走到落地衣架前,默默地扶起了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老王又开始重新忙活他的行李了,依然在跟那一堆衣服和一堆鞋子较着劲。
此时,墙上挂的老式钟表“当,当”响了两下。她抬头瞧了瞧,果然,凌晨两点了。
“哎!”她叹了口气,眼皮沉得都抬不起来了,预测到今晚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她忍不住小声嘀咕着:“整晚整晚的不睡觉,年轻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七十岁的老人!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一准又是楼下的邻居吧,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人家不找上门来才怪呢,她一边揣度着,一边有气无力地走过去开门。
04.
她猜的没错。门外站着201室的住户小林,他憔悴的面容透着一股被人惊扰了美梦的怒气,身上穿着一套棉质蓝格睡衣,只是纽扣错了位,左边衣襟足足比右边矮了一公分,脚上趿拉的还是女式拖鞋,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老实巴交的王大妈赶忙陪着笑脸:“小林来了,进屋坐会儿吧!”
“大妈,您别客气,我就不进去了,说几句话就走!”小林拒绝了她的邀请。
“对不住啊,今晚老头子又闹出动静来,吵到你们了吧?”她客气地赔着不是。
“大妈,说几句不好听的,自打我们搬到这里,一年了,真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小林严肃又认真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对不住你们。可是我也没办法呀,老头子这病又治不好。我这么大岁数了,每晚也得陪他一起熬着,困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王大妈忍不住诉着苦水。
“我们当初买这套二手房,就冲它是红星小学的学区房。现在大爷隔三差五地闹腾,我们夫妻俩睡不好都没关系,关键是影响孩子第二天上学啊!”
“理解理解,大家都有难处,您多担待些!!”她继续陪着笑脸。
“我也知道老年痴呆这病确实治不好,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们家属还是好好商量商量,看到底该怎么解决问题,这样对大家都好。”小林说得言辞肯切。王大妈点头应允着送走了他。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屋。老王仍然没有停下来,反复摆弄着蛇皮袋,装了又卸,卸了又装。
她走过去,恳求又威胁地对他说:“听到了吗?你吵得楼下又找上门儿了,再不消停点儿,人家就要投诉你扰民了!到时候咱们只能流落街头了!”
老王完全不理会,就像没听到一样,只专心致志地伺弄着他的行李。
“老婆子,来呀,你试试这蛇皮袋子和那个旅行包,能拎动哪个就拎哪个,明天咱一起去送闺女上大学!”终于整理好衣服、鞋子的他,兴奋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送啥送?咱闺女早就成年了,你怎么一天到晚还把她当孩子?”王大妈成功地又被他蹿起一股邪火。
“你看看你,尽胡说八道。今年夏天才参加了高考,半个月前才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怎么到你嘴里她就早成年了?”老王笑嘻嘻地说,“是不是闺女跟我亲,你嫉妒了?”
王大妈被他的嬉皮笑脸弄得没了脾气,也存着跟他攀比的心理,于是昂起头,傲娇地说:“我用得着嫉妒你吗?闺女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的,你嫉妒我还差不多!”
“以前你那么本分,现在怎么还学会吹牛了,电话那高级玩意儿咱家可没有,你少蒙我!”说这话时,老王脸上现出年轻时的精明。
原本丧气的王大妈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调侃着说:“老头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睡就不睡吧,她似乎想通了,坐在床沿与老王闲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夜已深,时间在不眠中静静流淌。
熬到凌晨四点多,老王终于安静地睡了。
他靠着床沿席地而坐,准备歇息片刻,嘴里叨叨的内容显示着他依然活在过去的岁月中。
他实在太困太累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总算睡着了!”王大妈欣慰地说,同时松了口气。
她想让他踏踏实实地上床睡个好觉,又担心好不容易睡着的他醒来后不肯再睡,犹豫再三,还是没忍心叫醒他,只起身拿了条毛毯盖在他身上。
此刻,望着他如孩童般恬静的脸庞,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如果他没沾上老年痴呆病该多好啊,每月拿着固定的退休金,不愁吃不愁穿的,闺女又争气,正是怡然享受老年生活的时候。可惜,老了老了,还得受这份折磨!
“天快亮了,我也得抓紧眯一觉,白天又少不了陪着他闹腾。”她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伸着懒腰回了隔壁卧房。
05.
中午,闺女晓月打来了电话。
“妈,家里还好吧?爸这两天怎么样?”电话那头传来闺女亲切的问候之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王大妈坚强的外表瞬间倒塌,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家里挺好,你别担心!”
细心的晓月听出了她声音中夹杂的一丝哽咽,着急地追问道:“妈,怎么了?是不是爸的病情恶化了?”
“没有,你安心在外面工作吧,家里的事有我呢!”她故作轻松地说。
“那我怎么听着你的声音不对劲儿呢?真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我呀?”晓月知道母亲向来报喜不报忧的秉性。
“其实也没什么,你爸一直不就是糊里糊涂的状态嘛,眼前的事记得的越来越少,只记得过去的事情了。”王大妈说得模棱两可。
晓月却从中捕捉到了重要信息,父亲的病情肯定加重了,但她并未点破,只婉转地说:“这个周末我有时间,刚好可以回去看看你们。”她始终放心不下家里两位老人。
两天后,紧急处理了手头的工作,晓月赶了晚班飞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门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月儿,你可回来了!”王大妈迎上前,刚说了一句话,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
“妈,你别哭呀,都想我想成这样了,还说不让我回来呢。”晓月故意打趣她,边说边给她擦着眼泪。
安抚好母亲,她急切地说:“爸在房里吧,我去看看他。”说着,就朝里屋走去。
“赶这么远的路,怪累的,先歇歇再说吧!”王大妈怕闺女见到老王心里承受不了。
“坐飞机有啥累的,又不用两条腿走路!”说话间,她已经进了老王的卧室。
原本干净整洁的卧室已经变了样儿,地上、床上像摆摊似的,放着衣物、鞋子、书包、笔记本、书籍……
老王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反复地思索着,明天就要动身了,还需要给闺女准备什么东西呢?
“爸!”晓月轻声唤着。
老王愣了一下,以为出现了幻觉,略微迟疑之后,抬头看了看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她,脸上尽显迷茫的神情。
“爸,我回来了!”见他没反应,晓月又叫了一遍。
这一次老王听得真真切切,却更加迷茫、疑惑了。眼前称他爸爸的这位三四十岁的女性到底是谁呢,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端详着,大脑飞速地搜索记忆中的零散片断,但显然他的努力失败了。
许是她认错人了吧,想到这个理由,他礼貌而释然地打着招呼:“来啦!?”然后冲着客厅喊道:“老婆子,家里来客人了,快过来招呼招呼!”
“客人”,听到这么见外的称呼,晓月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时隔仅仅半年,父亲居然不认识她了。
“爸,我是晓月啊,我回来了!”她哽咽着再次表明自己的女儿身份,试图以此唤醒父亲的记忆。
“别哄我了,晓月是我闺女没错,可她今年只有十八岁,看你这年纪,早就是当妈的人了吧!”老王“狡黠”地分析着。
晓悦月不再争辩什么,父亲从来都是心思缜密、独具慧眼之人,小时候曾经耍的那些小伎俩一眼就能被他看穿。时过境迁,如今却连识别亲人这么简单的行为都做不到了。
两年前,父亲被确诊患了阿尔茨海默病。那时,他只是有经常忘事的症状,慢慢地他忘记的事越来越多了。去年,他的记忆开始断片了,现在,竟然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她越想越难过。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通常先丧失眼前的记忆,慢慢地也会丧失年代久远的记忆。
对于父亲失去部分记忆她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一切悄悄来临,甚至将现在的她从记忆中完全抹去,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几近惶恐与不安。他是父亲啊,是从小到大把她放在心尖上的最疼她的人,即使忘记全天下所有的人,也不该忘记她啊。
一霎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辛酸与悲凉,仿佛遭到整个世界的弃掷。
06.
老王却面色如常,一脸平静,依然沉浸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自顾自地走到行李箱旁,晓月也随脚跟了过去。
他坦然地打开了行李箱,当着她的面翻找着里面的衣物。她目光触及里面的衣物时,惊讶地发现箱内叠放的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衣服看起来竟全都似曾相识。
她学着父亲的样儿,一层一层地翻看箱内的衣物,一直翻到最底层,全都是她从小到大最爱穿的衣服。包括小学四年级的一条耀眼的明黄色长裤和一件正红色毛昵大衣,还有初中的两件套色花毛衣,高中的那条蓝色碎花连衣裙。这些大大小小的服装见证了她成长的各个阶段。
老王看她反客为主,意外之余,仍不忘炫耀一番:“好看吧?都是我闺女的衣服。她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这些都给她带去,东西多得很,那边还有一大袋鞋子。她一个人哪能拎得动,明天我得送她去北京。”说着他指了指墙角的蛇皮袋子。
晓月走过去,拉开袋子的拉链,与期待中的一样,里面也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不同年龄阶段的鞋子。
这些多年前的衣服和鞋子,如今早已不是她能穿的码了。然而,它们却被父亲保存得完好无损。看着被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它们,晓月的眼眶湿润了。
打开了话匣子的老王,忍不住继续炫耀着:“闺女穿的、用的都是我给买的,怎么样,眼光不错吧?以前闺女总夸我有眼光。”
不等晓月回应,他又说道:“我闺女可优秀了,今年咱这片家属区就她和老杨家的丫头考上大学了!她考了五百多分呢,在班里名列前三!”
说着说着,他生怕冷落了客人,与晓月搭着讪:“你以前也是咱家属区的吧?你爸爸是谁?说不准还是我的老熟人呢!”
晓月凄然,泪眼模糊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哀戚地说:“我爸是王明生!”
“又胡说了,我才是王明生,我闺女是王晓月!”他颇感自豪地“戳穿”了她,“我家月儿打小就机灵、懂事,从来不让人操心,还知道跟人亲,这么好的闺女谁来我都不换。”说着,脸庞向上高高昂起,看起来牛哄哄的样子。
晓月突然觉得现在的父亲孩子气十足,越来越可爱了。
老王猛地凑到她耳边,诡秘地说:“等闺女大学毕业了,就回咱这儿工作,单位宿舍楼的房子我还没退呢,现在分套房真是太难了,我得给闺女留着,万一将来她结婚没房,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说完这话,他对自己的安排似乎很满意,又现出颇为得意的神色,晓月在他眼里捕捉到一抹精光。
衣服、鞋子、房子……父亲嘴里吐出的这些再寻常不过的词语,都直抵她的心窝子,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内心深处。这两年,她极其低估了阿尔茨海默病对患者及家属的重创,以为忘记、失忆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家里家外都有母亲伴着,能出什么事呢?
可是,今晚亲眼目睹父亲的现状,她的心被狠狠地撕扯着。父亲记忆的退化,母亲精神的压力,宛如两把利刃,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突然有透明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用纸巾擦了擦,那是滚烫的热泪。
一瞬间,她懂了很多。十八岁,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承载了父亲最厚重最深沉的爱。父亲的记忆永远定格在她即将走进大学校园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