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活着,我的兄弟阿朗应该有三十岁了。现在我时常在想,我的兄弟阿朗是不是正躲在哪一个阴暗龌龊的角落里,以偷窥狂的心理和眼光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呢?
阿朗和我同岁,他的个头和我一般高,也像我一样瘦,但他并不是我的亲兄弟,他是我父亲的把兄弟柱子叔的的儿子。柱子叔常说,他结婚那一年最高兴的事并不是入洞房,而是当年就有了我的兄弟阿朗。阿朗自小受宠,但他并不骄横,和我一起玩耍时,总是跟在我的身后听从我的号令。我的童年,是和阿朗缠绕在一块的,我们俩就像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虽然我们有时候会因为下象棋争得面红耳赤,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就像那天,中午的时候我和阿朗刚因为下棋吵了架,并且吵得很凶,到了下午,村里的二毛找茬欺负我,阿朗不知道从哪里走来了,他径直走到二毛的身后,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板砖,照着二毛的脑袋就是一下。平日里不吵架的时候,不论是上山放羊下地割草,也不论是上树偷梨下河捕虾,我和阿朗都在一起。村里人常说,这俩小子,莫不是前世的相好?
阿朗失踪的时候十二岁,那一天,柱子叔哭得肝肠寸断。柱子叔一边哭一边说,狗日的阿朗,平日里装作很听话的样子,暗地里的想法却是这样不着边际。很显然,阿朗的出走是有预谋的,因为他带走了几件衣服和他仅有的放在枕头里的两块四毛八分钱。那一天傍晚,我偷偷跑到河边的小树林子里,坐在一株正在开花的梨树下面,用十根手指头把坚硬的土地抠出了个大窟窿。然后,我把头栽进去,号啕大哭。哭完了,我大声地骂阿朗,阿朗你这个王八蛋,阿朗你这个狗日的,不得好死的阿朗……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完全表达出自己对阿朗的恨,也不知道没有阿朗的日子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是我知道,如果阿朗在,我会和阿朗成为一模一样的人,如果哪天我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不用照镜子,拉过阿朗来看一看就见了分晓。
我依稀记起,就在阿朗失踪的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们一起在村口的桥上躺下来聊天。在我睡意朦胧中,阿朗曾经给我说过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村子,到外面去过别人那样精彩的生活。他不想让自己的一生都无关紧要地活着。阿朗说,就像一棵草,如果生活在草堆里,那么这辈子也就只是一棵草,一棵无关紧要的草,多它不多,少它不少。要做就做悬崖峭壁上的草,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一棵草了,而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更是一把骄傲的刺向天空的利剑,不怕风不怕雨,也不怕雷鸣电闪,映着闪电,它反而会笑出耀眼的光。
不可否认,阿朗的这些话说明他是一个很有语言天赋的人,更说明他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人,而不是像表面上老跟在我后面那样没有主见,从这一点上,我早应该知道阿朗是个骗子,他的表面和内心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面性。很可惜,阿朗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精神是游离于躯体之外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正睡意朦胧。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些发觉阿朗的阴谋,如果我能早些发现,我想 我会握紧拳头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头部,就向导弹击中目标雨点击中大地一样,从而改变他那不着边际的想法。 从阿朗失踪到现在的十几年中,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思念,也一直在想着阿朗去了哪里。
阿朗从出生到失踪的十二年间,最远的一次出门就是十二岁那年到镇上的初中去报名。我不知道我这个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酸是甜的兄弟出去后,会经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在外面他一定会过得很艰难,只是他艰难的具体细节我无从想象。
许多次,我在梦中见到过阿朗,梦中的阿朗面容清晰,他一脸嬉笑和神往,对我说,二牛哥,外面很好玩,你来找我吧?然后他转身就走,我想起身去追他,可身上仿佛压上了千斤大石,我起不了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朗又一次离我而去,渐行渐远。看着阿朗远去的身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破口大骂。
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每到下起雨的黄昏,我还会站在阳台的窗户前回忆我和我的兄弟阿朗的点点滴滴。这个时候,我会点上一支烟,并不抽,只是夹在手里,这样,我心里会很安静,回忆起来的事情也很安静。到天黑透的时候,我会回到屋里,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象棋,打开了,先把棋盘铺在写字台上,再一颗一颗地摆上棋子,静静地看上阵子,然后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实并不是我自己和自己下棋,在下棋的时候,我假想我的兄弟阿朗就在我的对面。我先走一步,像小时候和阿朗下棋一样,这一着通常会是当门炮,走完后,我再替阿朗走一着,马来跳。接下来便是厮杀了,阿朗走棋的风格和路数我清楚得很,我走完一步后就能清晰地知道阿朗要走什么着应对,甚至他什么时候想悔棋我都一清二楚。就这样,我一步他一招,一直杀到和棋,是的,我和阿朗下棋的结果,多数时候是和棋。我们棋力相当。
阿朗失踪后,我不止一次地猜测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难道他真的出去过别人那样的精彩生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兄弟阿朗,你告诉我,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你是否已经明白,无论一个人的生活看起来多么美好,他的心里也一定有一本难念的经。就像你说的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草一样,虽然在风雨雷电中它荣耀无比,可大多数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它依旧是一棵草,而不会是旗帜和利剑。
我不知道我的兄弟阿朗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像我一样已经成家,可我想他还活着。小的时候,我和阿朗在街上看到一条狗趴在他家的小母狗的后背上,屁股很有节奏地在抖动,阿朗气坏了,从地上拣起一根树枝,对着那只狗的屁股就抽了下去。伴随着那狗发出的惊天动地的一声哀号,阿朗手里的树枝和那只狗身上的某一个零件一起折断了。从那以后,那只狗看见阿朗就瞪着通红的眼睛绕道而去,而阿朗家的小母狗也疯了。
在我梦中出现的阿朗的面容,依旧是他离家时的面容,十几年过去了,阿朗的面容一定有些改变,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是多了些生活磨砺的痕迹,还是少了些年少的轻狂呢?我无从想象。这个时候,有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我在街上遇到阿朗,还能不能认出他来呢?我不能肯定。这个念头让我心里无比恐惧,我害怕某一天的某一刻,阿朗在街上和我迎面而过,我却没有发觉。从此之后,我时常会在街上盯着某个我认为有可能是阿朗的人看来看去,目光在他的脸上来回扫射。可最终,我还是不能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阿朗。我总不能冲上前去抓着人家的胳膊问你是不是我的兄弟阿朗,那样就神经了,像个被人抛弃的女人一样。但是更令我恐惧的是,我不敢保证我以后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狗日的阿朗,你把我害苦了。我在心里恨恨地咒骂。
也有些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阿朗多好。我宁愿他只是我心里一厢情愿的假设。但这个怀疑刚冒出头就被我按了下去,我认为我的这个想法是自己心里对自己的安抚,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关于阿朗的记忆是那么地清晰明朗。可从我的回忆中,我找不到丝毫关于阿朗去了哪里的蛛丝马迹。
阿朗走后,我曾试图顺着村里通往镇上的道路去寻找阿朗有可能留下的痕迹。一路上,我的认真和仔细程度丝毫不差于吹毛求疵。我抚摸过路上的每一棵树,搜寻阿朗的气息,也对路上出现的一枚一分硬币做了细致的考察,可我想得头痛,也无法得知这枚硬币到底是不是阿朗丢下的。我从早晨出发,到正午的时候穿过了一座桥来到镇上。那座桥的桥身上,有无数的脚印,我不能判断出哪一个是阿朗的。正午的阳光刺得我头皮生疼。我抬起头来,目光顺着镇子中心的道路延伸而去,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人,没有一个像阿朗的样子。我收回目光,把它投于桥下的河水里,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为之振奋——在水里,我发现了阿朗的身影。可这个振奋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我就明白过来那水里的身影是我自己的影子。这个发现让我很受打击,我自己的影子骗了我一回。这给我的感觉,就像我握起有力的右手,对着自己的左眼狠狠地打了一拳。我把自己打得头晕目眩。
那次是我唯一的一次寻找阿朗。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找过阿朗,甚至连念头都没动过。因为在那次寻找阿朗回来的路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难受。我拖着像灌满了铅的双腿,迎着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双腿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了,因为我觉得我控制不了它们。而夕阳发出的光也很毒辣,能钻进我的身体炙烤我的心,泛起令人恶心的一汪油水。走了一半路,我忍不住扶着一棵老槐树呕吐不止,吐得昏天暗地,眼前一片乌黑。树上有几只鸟俯冲下来争食我吐出的秽物。我觉得我把自己全身的筋骨和肉都吐了出来,只剩下一层吹弹得破的空壳。这种感觉让我无法忍受,几欲栽倒在地,又让我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如果不是努力站住,一阵风就能把我拎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黑得令人窒息。我一到家就把自己摞倒在床上,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可是我睡不着,这对我更是一种折磨,全身又累又痛,困得要死却睡不着觉。我大睁着眼睛瞪着黑凄凄的房顶,耳朵里响起不着边际的声响,这让我头痛欲裂。这种从未有过的煎熬让我对阿朗的恨更增加了几倍,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大声叫骂着阿朗。我想,如果这个时候阿朗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能把他撕个粉碎。
阿朗失踪后,我读了中学,然后又读了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教师,工作不重却很熬人。虽然我依旧非常思念阿朗,可真的再也没动过去找他的念头。刚工作的时候,工作的空闲我无法打发,就想起了阿朗。想我和他童年时期的嬉闹欢笑以及痛哭流涕。后来,我发现思念阿朗是我打发时间的一个好办法,于是,一有空闲,我便呆坐着静静地回忆和思念。后来,我结婚了,再后来,我有了儿子,我就想,阿朗是不是也有了孩子呢?万一他哪天拖妻带子回来了,我就让我的儿子和他的孩子一起玩,一起闯祸。然后,我们俩在一旁看着他们,脸上写满慈爱与满足。慢慢地,我的孩子长大了,上了小学,我突然感觉压在我身上的担子重了起来,生活给我的压力越来越重,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一下我的生活方式,梳理一下我的思维和行动。思考的结果是,我不能再这样整天把心思放在对阿朗的思念上,我还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要摒弃阿朗在我脑海里的一切,专心致志地做我的事业,这样才能有所成就,才能让家人过得好一些。摒弃阿朗的结果是,我迷上了抽烟。最初的时候,我一想到阿朗就点上一支烟拿在手里,下决心摒弃阿朗之后,我开始把烟放到了嘴里,慢慢地,我迷上了烟雾钻进肺里后浮出胸腔的感觉,还有最后从嘴里吐出烟雾时的快感。只有抽烟的时候我能够控制自己不去想阿朗,可到后来,一会不抽烟阿朗便会像幽灵一样钻进我的脑子里去,赶而不走驱之不去。
我感觉阿朗已经侵入了我的身体,从头往下,一点点地渗透进去,直到后来,有些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我到底是我还是阿朗,做事情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做还是阿朗在做,是自己指挥自己还是阿朗在指挥。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走火入魔,可我却往往沉浸在种感觉当中,因为这样我会觉得我的兄弟阿朗就在我身边。
日子像村外小河中的水缓缓流过。我和阿朗躺在桥上乘凉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已过而立。我的生活也像小河中的流水,偶尔会泛起些许涟漪,但终究归于平静。只是,我时常想起我的兄弟阿朗,让我神伤不已的阿朗。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和父亲聊起我和阿朗的童年。当我喋喋不休地说完之后却发现父亲的表情很惊讶。我用询问的目光望着父亲,盼望着他能说些什么。父亲说,二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没有呀。父亲说,你说的柱子叔阿朗根本就不存在。这句话让我发蒙,我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头脑一片空白。我重新开始在记忆中搜寻阿朗存在的证据,可我突然发觉,阿朗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全身绵软瘫倒在地。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弄清我的兄弟阿朗到底存不存在。不过,我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希望我的兄弟阿朗真正存在。我宁愿相信,我的兄弟阿朗就躲在我身边的某个角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兄弟阿朗,让我在三十岁的时候神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