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满载着童年

        离开故乡已经有十六年。

        在记忆里,故乡,是清晨此起彼伏的鸟鸣,曦光里袅袅升起的炊烟,老桑树下浑厚悠长的钟声,大日头天平平仄仄的蝉鸣,夕阳边映满山岗的晚霞……

        回家的路不太好走,十八弯的公路翻山越岭近两个小时,过了牛蹄关再顺着隆兴河一路向下,半小时后终于到了。“隆兴河”这个名字本地人并不知道,我是在偶然间看地图才晓得官方是这么命名的。因着山间支流众多,乡亲们习惯以村名来呼支流,这条主干流就叫他“大河”。想来官方也就沿袭了这个传统,以小镇的名字命名了这条河。

        我的整个童年,几乎就是伴着这条河走过。

                                “花样”游泳

        大河在我们村子旁蜿蜒而过,夏天的时候,他包揽了孩子们几乎大半儿的娱乐项目。游泳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抢占泳池是重头戏。

        河道很长,但是适宜游泳的点不多。水流要不快不慢,水深要不深不浅,水温要高,水面要宽,水底得是细碎的石子儿,光线最好不被遮挡。综合下来,评分最高的“泳池”自然就抢手。“男女不混浴”,孩子们分两大阵营,今天谁先抢到,这地儿就是谁的。轮到我“值班”的一天,早饭也不吃,太阳刚冒头我就在池边儿蹲着,以示这地儿今天被女生占领了。

        中午一到,毒辣辣的太阳晒得河水温热,吃过午饭的女孩儿们陆续就到了。入场方式得有仪式感。水池是一个半圆形,圆心最深处的地方矗立着一块两到三米高的四四方方的大石头,连着河边的小路。女孩们须得站在石头上,以三米跳台的跳水姿势扎进水里,还得比水花。当然,不是比谁水花小,是比谁水花大。“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两米高拍到条石上,小鱼儿倏忽躲进大石头底下不敢探头,这时就能赢得一片喝彩。胆子大点儿的会背水一跃,难度再升级会加一个“浑水摸鱼”,河里的姑娘捡起一个鹌鹑蛋大的鹅卵石,跳台上的姑娘们要牢牢记住这块石头,等石头扔进水底的瞬间跳下站台,潜到两米深的水底睁眼找到这块石头,谁先找到算谁赢。这极其考验水底视力和憋气时长。

      玩累了可以趴到光溜溜的大青石上晒个日光浴,一直等到忙完农活的家长找到河边儿提溜回去,夏日的一天,就结束了。

                            晒着月光,滑着冰

        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对滑冰的记忆会是一片明亮的月光。许是因为经常下了晚自习才偷偷跑过去,许是因为晚上温度低冰冻得更结实,又或许,实在是那晚的月光太过温柔美丽,水银一般铺满大地,以至于经过岁月的沉淀,为她加了一层背景虚化的滤镜,让往后的记忆,都只有一轮团圆。 

        河流呈弓型环抱着村子,滑冰道接近弯弓最满的地方,是山谷的一条小支流汇入大河时冰冻结成的天然滑冰道。身后崖壁上垂挂着数尺长的冰凌,身前是湍急的河流,中间就是十几米长的“短道速滑”项目点。工具是公共的,很简朴,废弃的轮胎,不用的白塑料壶,还有不知道谁偷偷从家里拿的不锈钢脸盆。坐在上面被人一推,滋溜一下,转着圈圈,在紧张刺激和心跳加速中就撞在终点的沙袋上。站起来顾不上擦冻得淌下来的鼻涕就赶紧拖着工具往起点跑,人多时间紧,能多滑一圈是一圈。轮到抢不上工具的,还得排队等。也有艺高人胆大的,不借助工具,徒手直滑,冷不防摔个屁墩儿。再遇上爱使坏的男生,专门在半道儿制造障碍,循着你的力道使劲往外一转一推,就被判“出界”了。

        约莫一个小时,得回家了。冰道距离村子稍远,夜深了心里就有点毛毛的,小伙伴们成群来结对走。回去要经过一片幽暗的树林,路窄窄的,只容一人通行,须得排成竖排走。我胆子最小,既不敢走在前面,也不敢走在后面,每次掐着节奏刚刚挤在最中间。

        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哼着小调给自己壮胆,假装很不经意地朝后一撇,月光下的冰道白莹莹亮闪闪的,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柄玉如意。

                          守株待“鱼”的小女孩 

        如果现在谁告诉我说,拿着一个不及拳头大的水杯能在河里等到一条鱼,我是决计不会信的,即使相信,也不觉得会有人这么做。但在二十多年前,我那么做了。在路人满是好笑和善意的劝解里,我端着爷爷喝罐罐茶的白瓷小缸子,蹲在距离大河三米远的水潭边的大石头底下,一动没动,从早上十点蹲到下午六点,蹲到一条两寸长的面鱼儿真的自投罗网了。

          这是童年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事件之一了。

          童年,就是那么单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最简单的逻辑去推理。我想着,抓一条鱼很容易,我拿着水杯等在它门口,它总要出门,总会一不小心游进我杯子里,然后我再迅速拎起杯子,它就逃不出去了。我把我的想法很认真地分析给爷爷听,爷爷说面鱼儿(家乡河里的小鱼儿)精得很,这个办法抓不到的。为了向爷爷证明这绝对是个十分可行的主意,我决定抓一条鱼回来。爷爷给了我个黑黢黢的大缸子,我坚持换了个白色,即使特别小也无所谓,原因是我觉得黑色会被鱼看见。

        我选了靠近河边的一个水潭,直径约两米,水潭不深,里面交错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我靠在一个一米多的大石头旁边,手拿缸子伸进水里斜对着石头底下,正式开始了我的“守株待鱼”。

        面鱼儿是近乎透明的,跟水融为一体,它的行动实际上用“闪”更合适,一眨眼,它就没了,再找就得在水里盯半天。

        我的守株待鱼在最初的两个小时里毫无成效,但后面竟然真的游进来过一次,我起身的动作不够迅速又让它溜了。我更加坚信我的想法是可行的。我坚信只要我继续等,我可以等到它再次闯进我的缸子。我拒绝了午饭,礼貌地对路过身旁劝我回家的乡民报以微笑。我觉得我在做一个伟大的事情。

        我就那么不急不躁的蹲着,偶尔换换蹲麻了的腿和举累了的胳膊。夕阳穿过树梢洒下斑斑点点,日头眼看着要落山了。就在我犹豫要不要结束的时候,一条面鱼儿优哉游哉地钻进了我的缸子。屏息凝神,调整肢体,果断出手、迅速抬起。我简直想跳起来,兴奋使得我有点晕乎乎的。我看着在我缸子里安静待着的小鱼,起身跑向河边的时候感觉脚下像是踩着棉花。我蹲下身,准备给它换点河里的清水。就在那瞬间,鱼儿一个打挺,蹦到河里头,消失不见了。

        那一刻,大脑先是一懵,然后眼眶臌胀,眼泪瞬间就溢满了眼眶,不是为我。我开始后悔我的多此一举,小鱼离开了它的家,离开了它的亲人,它吃什么,它住哪里?水流这么大,它会被冲到哪里去?它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它,会死吗?

        这一刻,眼睛突然酸涩了起来,不是为小鱼。二十多年前站在河边伤心懊恼的小女孩儿仿佛就在眼前,她为因她而从此背井离乡的小鱼小声说着“对不起”。那样的执着和单纯,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让人想痛哭。

        端午回家,在河边碰到一个七八岁的在钓鱼的小男孩儿,我已经在河边遇见过他好几次。小孩儿撑着鱼竿站在桥上一动不动,手边放着一个小桶,里面已经有十几条小鱼。他跟我小声聊着哪里的鱼比较多,哪里的鱼已经认识他所以不会上钩了。我问他桶里的鱼打算做什么,他回过头看我一眼,甚是潇洒地说:“等我再钓一会儿就全放掉。”一时间忍俊不禁,我仿佛看见了不远处,蹲着一个守株待鱼的小女孩儿。

        有那么一条河,满载着执着、单纯、童真、可爱的童年。

        再也没有那样的一条河,再也回不去那样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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