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极其刚毅的人,平素从不示弱,也从不多说一句。可是昨天通过手机视频,我看到了屏幕那方刚毅的父亲第三次的泪水。
看见父亲第一次流泪,是在弟弟9岁,爷爷奶奶76岁,我10岁时。父亲他彼时35岁。
上有老下有小,父亲把一家的重担肩上挑。那个时候,村里十户人家九户穷,生计困乏。父亲千方百计从村里承包过来了五亩鱼塘,指望它供着我兄弟二人的读书和我爷爷的医药。信心满满的父亲每天起早摸黑,光着膀子卸饲料、唱着歌曲捞水草。
小鱼苗渐渐长大,陆陆续续可以捕捞换钱的时候,市场上鱼价一跌再跌。继续养着的话已经没钱购进饲料,立即捕捞却卖不上价钱徒劳无收益。后来父亲多方打听,得知离我们村五十公里外的一个活鱼批发市场上的鱼价比市场价格每斤高了两毛钱。父亲决定立即捕捞拉去那里换钱。
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要拉网捕捞,然后我们一起捡鱼装车。他驾驶着鱼车每天往返于鱼塘和五十公里外的市场。可是,有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浓。父亲卖鱼心切,车速也随之加快。车上的侧板将一个赶早集的阿姨挂倒了。伤势并无大碍,只是摔了一跤,去医院做全身检查也没任何问题。可是那位阿姨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一个周,大有讹诈的准备。连阿姨的丈夫都叫嚷着早点回去吧,但是她丝毫不让步。原本就因鱼价问题费心劳神的父亲此时更是错乱慌神。一向不求人的他那天在那位阿姨面前低头赔罪,求她尽快从医院回家。
那晚,父亲从医院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嘴里嚼着馒头的他突然泪水夺眶而出,我和弟弟第一次看着这样的父亲不知所措,妈妈也低头不语。后来,他把馒头咽下去之后干脆掩面嚎啕大哭,那个饭桌前的场景,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第二次看到父亲流泪,是爷爷去世之后。他那个时候已经远在新疆喀什,接到爷爷突然病重的消息后匆匆坐火车往家里赶。可是还是晚了。家乡风俗老人去世两天后下葬,父亲到家后爷爷已经在那方土坟下面的棺材里了,他甚至连我爷爷的遗容都没能够看上一眼。跪在爷爷坟前的父亲把脸埋在土里,一声声叫着“爹啊”嚎啕大哭。那种撕心裂肺还有愧疚,仿佛站在旁边的我们都能用手真真切切地触摸到。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父亲流泪了,我原本想下一次看到他流泪应该是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向他汇报时他流下的激动欣喜的泪水。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
他在工地被钢板砸到脚面,血流不止。原本以为这是小伤,养段时间就可以痊愈。刚好可以让父亲借此机会躺床上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谁知道,脚上的伤不大,可是他情绪却崩溃了。第一次这样做一个不干事情的人,他闲不住,躺不下去。每天电话里给在老家的妈妈发火。
为了安抚他,妈妈打电话过来让我和他多聊聊。我跟他开了视频。屏幕那边的他依旧笑容和蔼,这是他对我和弟弟的二十年不变的表情。一开始,他对他的伤势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地说:“一块儿小小的铁板落到脚上了,不影响我蹦蹦跳跳。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借这个机会歇两天就好了”。我也不打断他,等他说完之后。我说:“我想飞过去看看您,我听我妈说你这两天老是凶她,怎么回事啊?”没想到,我说完这句话,他竟然眼眶湿润,自己赶紧把镜头移到一边,但是我能看到屏幕里他的肩膀开始抖动,隐约听到抽泣的声音。我不知所措,真的不知所措,一声一声地喊爸。手机镜头抖动了一分钟,他的笑脸再次出现在屏幕里。但是他睫毛上还能清晰看到没擦干的混浊的泪珠。我的心被揪住了,再次面对他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我的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谁能说他不伟大?生活不易,充满着我们意想不到的挑战和惊奇。可能以后,我还会再看到父亲流泪,不管是欣喜的泪水还是痛楚的泪水。但是,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做一个能为老父亲擦去泪水的儿子。将来,我也会做父亲,我希望我能像我的父亲一样,刚毅不屈,重情重义。也希望能像他一样,在面对亲人时可以坦露心怀,让泪水消融自己心里的委屈与生活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