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离开住建部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回去的路上,七霜埋着脑袋,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知道他很沮丧,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楼下分别时,七霜怯生生问道:“老师,你还会帮我吗?”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当然会了。你们住得提心吊胆,我也心里不安。”
七霜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少许精神,“老师,你今天真厉害。”
“哪里厉害了?”“装作刑侦科人员的时候。”
“一点也不厉害——”我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在学生面前做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能学老师。”
“嘿嘿。”七霜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老师,明天见。”
虽然答应帮助七霜,我心里却毫无底气。征信系统的问题不解决,住建部就不会撤回公示,而依照淡月的说法,公诉机关醉翁之意不在酒,系统问题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距离月底只剩两周时间了,事情真的会出现转机吗。
周末白天,我躺在床上琢磨这件事,越想越是不安,便起身给淡月打了一个电话。话音提示正在通话中,我正准备挂掉,听筒忽然跳出淡月的声音:“有什么事,哥?”
在我印象中,淡月很少用“哥”来称呼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用“你”或者“苍树”。
“有点事想请你帮忙。”“我正好在家,你过来吧。”
于是我乘车赶赴柳城,来到了淡月所住的公寓。让我意外的是,公寓门口蹲着一名中年男子,我们四目相交,同时认出了对方。
“闻荻老师?”“苍树老师?”
他的反应比我快,率先问道:“你是来找淡月教授的?”
我先是一怔,但是仔细想想,也就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太好了,”闻荻握住我的手,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就怕等半天,最后还见不着淡月教授。”
“你为什么要在公寓门口等?”“因为我进不去啊……”
闻荻往岗亭的方向瞟了一眼,那里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保安,正怀着戒备的目光盯着我们。
看到他委屈的样子,我不禁觉得有些滑稽,“你没等到淡月,把我等来了也没用呀。”
闻荻却不这样想,“你从这么远的地方赶过来,肯定能见着淡月教授。”
这话乍一听前言不搭后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样说,姑且应道:“我今天来主要是去教研院,回去顺路来看看淡月。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闻荻满腹狐疑地盯着我,竟然问道:“那你按门铃试试?”
合着你在这儿等了半天,连个门铃都没按过?
我又想气又想笑,于是拿出手机给淡月打了个电话。
“妹妹呀,你在家吗?”
如果说淡月用“哥”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我用“妹妹”的次数约等于零。
淡月应该听出来了蹊跷,反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从教研院回来,路过你家楼下,正好遇见了闻荻老师。他好像有事找你,你方便见见他吗?”
“……我不在家。你们回去吧。”
我挂上电话,对闻荻耸了耸肩,“她没在家。”
闻荻难掩失落的情绪,长叹一声后,摇摇晃晃离开了这里。
我则去附近的便利店溜达了一圈,方才重新回到公寓楼前。
保安看我的眼神更加犀利了,吓得我赶紧叫淡月开门。淡月在电话那头咯咯直笑,我便吓唬说再不开门,就叫闻荻老师回来。
淡月立刻收了笑声,“我看到他,不,听到他的声音就头疼。你行行好,别折磨我。”
淡月家和七霜家风格迥异,屋子很大,里面的陈设却少得可怜。除了必须的居家用品,看不到几件多余的物什。冷色调的墙面和地板,空旷的客厅和厨房,如果不是门口放着鞋柜,很难想象屋子里还住着人。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把淡月家冰箱里的食材全部拿出来,也未必能做出一顿像样的饭。
“干嘛要自己做饭,”淡月反问道,“叫餐厅送到家里来不就行了。”
“那样就少了一种做饭的氛围。”我试图向她解释做饭的乐趣,但我好像也讲不清楚,“那种从食材到菜肴的过程,吃外食是体会不到的。”
“那就请厨师到家里来做呗?”“这又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无独有偶,当年在社交礼仪课上,老太太曾分享过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过年的热闹场景。我问她:为什么做饭这种专业的事情,不请厨师来做,而要自己动手呢?
老太太说,厨师做的菜固然美味,却少了一份亲情的味道在里面。团年饭和平时的聚会不一样,温暖融洽的亲情是最重要的。
这便又提到了我难以体会的亲情二字。
小的时候,父亲工作很忙,母亲不喜欢做饭,我就常常和她一起吃外食。父亲认为小孩子总吃外食对身体不好,便要求母亲试着给我做饭。
实话说,母亲并不是做饭这块料。我本来吃的不多,加上饭菜实在比不上外食好吃,久而久之,身体状况更差了。
父亲多次为这事与母亲争吵,我夹在中间,拼命想多吃一点,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深,到了后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开始闹腾,胃口越来越差,几乎到了颗粒不进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母亲将我拉到身前,认真地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吃我做的饭?”
我埋着头不敢回答。过了半晌,母亲轻叹一声,“行了,以后你不用遭这份罪了。”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就离婚了。
那个时候,我还在幼儿教育阶段念书。
有一天,我坐在教室里,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老师问我怎么了,我说母亲再也不回家了。老师问我为什么,我说她不会做饭,被父亲赶出去了。
然后周围的小朋友就开始笑,老师叫大家不要笑,自己却跟着笑了出来。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伤害,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对别人说过父母的事情。
幼儿教育阶段毕业的时候,父亲再婚了,继母便是淡月的妈妈。继母是一个冷漠而严肃的人,淡月则跟她一脉相承。继母工作很忙,却每天都抽出时间来给我们做饭。
我那时的食量尚不及淡月,每次她吃完饭,看见我碗里还剩了大半,便质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吃母亲做的饭。
或许是她的眼神很吓人,或许是这句话本身很吓人,我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犯吐。如是几次,父亲再也不敢让我和淡月一起吃饭了。
进入社会教育阶段后,父亲试着让我开始一个人生活,他似乎对我的食欲已经绝望了,只要求我尽量吃饭,不要饿死。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胃口渐渐好转,数年之后,食量就跟同龄的孩子们相当了。
所以,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要将吃饭和亲情联系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听淡月说她天天吃外食,我便提议给她做一顿饭吃。淡月一听来了兴致,便将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
“够吗?”淡月担心道,“不够我现在就订宅急送。”
“够了够了,两个人吃不了太多东西啦。”“嘿嘿,我对这个没有概念。”
我大致扫了一眼面前的食材,八成熟的便当居多,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罐头和速食,最方便的做法当然是把它们加热一下,但这不是我要做的饭。
我将便当里的食材和米饭分开,打算重新烹调食材,但是打开厨柜,却发现没有调味品。无奈之下,只好拿来罐头,用里面的肉酱调味。
淡月看我做得兴致盎然,好奇问道:“你现在吃饭不会吐了吗?”
“早就不吐了。”
小时候,我对饭菜避之不及,淡月则认为浪费饭菜是可耻的行为。到现在,我们完全调换过来,我担心便当会被我浪费一部分,她却满不在意地挥挥手:丢掉就行了。
淡月说,在我搬去一个人住之后,母亲就再也不做饭了。
淡月和她母亲一样,对事情有一种极端的执着,投入时倾尽心血,放弃时又果断决绝。
我问父母现在的生活如何,她含糊地应了一句,说大家都很想念我。
“上次走的时候,妈妈还希望你回家一起吃个饭。”“上次是什么时候?”
淡月偏着脑袋想了想,“一年前?”
我苦笑着连连摇头。
我问她亲生父母为什么会离婚,淡月沉默了一会,说可能是性格不合。
那个时候,婚育规划中心的推荐系统尚未普及,淡月的父母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两人对彼此的相貌和家庭都比较满意,相处几次后就决定结婚了。
淡月的父亲家庭观念很重,母亲则执着于事业,真正生活到一起后,才发现不合适的地方太多了。母亲属于强势的一方,父亲则期待淡月的出生能带来些许改变。但事不遂人愿,淡月出生后,母亲工作更忙了,父亲万念俱灰,提出了离婚。
“父亲本想带着我走,但是抚养权毫无疑问地判给了母亲。”淡月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说是毫无疑问?”“母亲是两院的职员,父亲没可能胜诉的。”
我正切着菜,手却不自觉停了下来。
“怎么了?”淡月问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你对父母离婚的事后悔吗?”
“那是他们的选择,为什么要问我?”
确实如此。父亲当年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了,你会恨我们吗?”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现在还会和父亲见面吗?”我又问。
“哪个父亲?”“当然不是那个你一年前才刚刚见过的父亲。”
淡月咯咯直笑,有些难为情地移开了视线,“我们每个月都会见面。”
这让我非常惊讶。在我印象中,淡月和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没想到她和父亲的感情却如此深厚。
我便调侃了一句:“难怪不得,你一年才回一趟家。”
淡月只是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淡月说道:“其实你和他挺像的。”
我忽然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这句话,淡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色刷地变红,将脑袋别了过去。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淡月试图解释着什么,“我是说身高、气质之类的地方……”
我便跳过这个话题,问她的父亲近况如何。
“他……好像过得不是太好。”淡月笑得有些勉强,“本来就没有几件衣服,却要费劲心思,换着搭配来见我。吃饭和喝咖啡,我都会在去洗手间的时候把账结了。”
说到底其实是别人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些难受。
“下次见面的时候,陪他逛一逛服装店怎么样?”“我们从来没去过,不知道他会不会抵触……”“或者事先买好送给他也行。”“我不知道他的尺码……”
我叹了一声:“你不是说,我跟他很像吗。我陪你去。”
淡月好一阵才回过神,飞快地抹了抹眼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