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趣的事实: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一类终极的哲学问题,关注最多的人群不是皓首穷经的哲学家,而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
七濑小时候当然也不能免俗。经过多方考证,她得到的结论大概有爸爸口中的生物医学版,妈妈口中的爱情结晶版,外婆口中的仙鹤衔子版,以及……
“是我的附属品啊,”六岁的姐姐七海此时便已经没有了朝着循规蹈矩,姐妹友爱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在投下言语炸弹之后趁着七濑怔愣的功夫抢走了她面前刚咬了一小口的枫糖松饼,“爸爸没有和你说吗?本来是没有你的。”
后来在她的百般追问下,千川医生才无奈地说出了真相:当年产检的时候,医生明确地表示腹中的胎儿是一位千金。而就在全家人在备好宝宝的衣物玩具,挑好了名字之后,被推进产房的妈妈却意外地诞下了双胞胎。面对这样从天而降的次女,千川一家简直又惊喜又手足无措。
“我们七濑一定是上天额外赐给我们的礼物,爸爸妈妈爱你一点也不比爱姐姐少哦。”千川医生安抚好女儿后便继续去工作,就此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而七濑则在确认了这件事实后悄悄跑出了爸爸的办公室,忍耐多时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件事从此成为了她多年的心结。
有着优秀又出众的姐姐在,内敛又努力的她似乎做什么都不会被注意到。考试得了全班第一,可隔壁班的姐姐早就是年级第一了;在道场上勉勉强强接下了安定三招,一边的姐姐却已经能和清光打得不相上下了;甚至,安定这个她认识了快十年的好朋友,若不是清光经常来找姐姐玩,她也根本没机会认识……
姐姐总是先她一步,走在她人生轨道的前方。而七濑只能默默在她身后跟着,看着自己的身影逐渐与姐姐的影子重合。
“终于下课了——小七濑,那我先去社团那边啦,需要我替小七濑挑好竹刀吗?”放学铃声拉回了她放飞多时的思绪,一直以来趴在桌子上养精蓄锐的安定也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从抽屉中拿出了心爱的竹刀。
七濑匆匆看了一眼时间:三点五十分。
“不用了——安定,替我跟姐姐请个假,今天的社团活动我就不去了。”没错,在这个她是常驻社员的剑道部,姐姐千川七海正是部长。
令人无奈的世界啊。
好不容易甩开了问东问西的安定,行色匆匆的七濑来到了一幢隐蔽的日式别墅前。在这个崇尚建筑风格简约干净的23世纪,这幢屋子几乎和她穿着和服坦然走在路上的外婆一样突兀。
当然,二者也不是没有渊源。
七濑的外婆承袭茶道流派里千家,几乎教了一辈子的茶道。她的两个得意门生,一位是七濑的母亲,另一位则是这幢房子的主人。
穿过曲折仄回的门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冲泡红茶,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今日会有客人,小几上的茶具有两套。
“打扰了,三日月先生。”七濑轻声问候道。
男子抬起头来,靛蓝色的发梢下是一双新月形的双眸,十分好看。与之相呼应的是身上靛蓝色纹付的羽织,在日光的反射下显出柔和的白光。
“原来是奈奈生小姑娘。”
七濑腼腆地笑了,并无多言。三日月先生看外貌也就三十岁不到,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浓厚的老年人气息。可能在他的印象中,千川家就只有七海一个女儿吧。(作者注:七海和奈奈生发音一样)
茶桌上正山小种散发出氤氲的香气,七濑却无心细品了。她刚一抬头,却正好撞见了三日月先生极具穿透力的新月眼眸。
“奈奈生小姑娘急匆匆来这里找老爷爷我,应该事出有因吧?”
七濑垂下头,伸出了在左袖中半遮半掩一日的胳膊,左手的手腕上是一枚漂亮的白玉镯,把细瘦的手腕修饰得玲珑可爱。
“哦——上好的和田玉,老爷爷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哈哈哈哈。”
“不是的,三日月先生……”七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讲起了事情的缘由。
三日前,一个晴朗的午后,七濑照例给奋斗在加班第一线的父亲送便当去。父亲就职的地方是Z大医学部,一幢少有外人问津,只有各位白大褂行色匆匆的灰白小楼房。按概率来算,怎么都不太可能……
七濑将便当盒放在父亲的办公桌上,转身就迎头和一个送资料进来的实习生撞了满怀。
纷纷扬扬的纸片雨中,两个被撞得一脸懵的年轻人愣愣地看着对方。即便周围已经是一团乱,七濑还是不免注意到这个男生长得真好看:白色的发丝,清逸出尘的面容,白色大褂左侧的口袋里还别着一副细框的眼镜,估计是刚从实验室出来。不知是不是穿了一身白的原因,感觉他美得不像尘世之物。
接着她便眼睁睁地看着“男神”将嘴巴极不男神地张成O型,并且很没礼貌地用手一把抓住了她。
“奈奈生!你是奈奈生!”
七濑立即怒火中烧,偶像剧里那种转角邂逅帅哥的剧情果然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就算遇上了,她也不会是女主角。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挣脱了他的手,不失礼貌地应答道:“姐姐今天没有来,我是她的妹妹千川七濑,请多指教。”
不知是不是错觉,七濑在“男神”的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失望。但接踵而至的爽朗微笑又让她确信自己是看错了。
“哈哈,原来如此。我是千川医生的实习生,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叫我鹤丸就好,请多指教啦。”
“鹤丸先生……”
“叫我鹤丸就好。”
打过招呼之后,名为鹤丸的实习生从乱纸堆中拍拍屁股起身就走,留下了一片狼藉中的七濑。
“老师的要求是让我把这堆资料送进办公室,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走啦。”
七濑愣了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怎样的圈套中。
“等等……鹤丸先生……”
“都说了叫我鹤丸就好……”门外的走廊传来了不甚清晰的作答声,之后便杳无音讯。
怒火中烧的七濑拾起浩瀚工程的第一张纸,却意外地在地上看见了一枚白色的玉镯。
是那个叫鹤丸的男生落下的吗?
寂静的夜晚,七濑掏出枕头底下的玉镯对着月光沉思。
虽然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但绝对是质量上乘的玉石制成的。这点即便是不懂玉石的七濑也有谱。拾到玉镯后,她呆呆愣愣地在原地等了很久,本以为遗失了如此贵重的东西,那位实习生肯定会着急地折返回来,可是从日光明媚的午后直到黑黢黢的深夜,都不见那位叫鹤丸的男生的踪影。
也试过让父亲转交,但一向有求必应的父亲看到如此贵重的镯子也不敢负此重任。只是嘱咐她一定要收好,他去联系那位实习生择日过来取回。
“奇怪的男生……”七濑把玩着手上的玉镯,对着月亮喃喃自语。
相传玉镯是古代女子用于修饰腕部的饰品,其中越是质量上乘的玉镯越是千金难求。想必这个镯子也经历了许多故事吧,比如被一位男子花去多年的积蓄买下套在心爱的女子手上,作为定情信物……
想象着自己是多年前那位幸运的女子,七濑缓缓地将玉镯套在了手上。然而下一秒却傻了眼:
价值千金的玉镯,竟然就这样取不下来了。
“哦,这样啊,那玉镯就送给你了。”鹤丸抬起头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继续低头和手头的病灶采样搏斗了起来。七濑呆呆愣愣地杵在他的身后,有如经过海浪冲刷。
趁着休息日一大早向父亲要了这位鹤丸同学的联系方式,兜兜转转地在实验室找到了他,战战兢兢地说明了原委并展示了左臂上的玉镯后,等待着鹤丸原地爆炸的七濑却收到如此不温不火的回复。
她要彻底疯掉了,这位鹤丸同学是有多不靠谱啊!
“那个……鹤丸先……鹤丸,我们素昧平生,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实在受之有愧,而且我相信这镯子对于鹤丸来说也是十分特别的存在,那我就更不能……”
鹤丸终于舍得把眼睛从那一堆细胞切片中挪开了。
“如果我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你,那么你会接受它吗?”
鹤丸注视着她的眼睛,暗金色的瞳孔里是与性格不相符的认真。七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历史理论学过没有?高中必修课。根据沃·瑕汴德博士的时间轴波动学说以及时空局存储的资料,我们有理由推测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轴是两条时间轴合并的结果。其中一条时间轴上的审神者——就是巫女,她为了合并时间轴,不惜四散灵魂,甚至献出生命。多亏了她,时间轴又一次恢复了波动……”
完全照搬的课本内容,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开学第一天就把课本翻过一遍的七濑不禁腹诽起来。
可接着,鹤丸却话锋一转。
“然而,这一切本来是不可能完成的。”
“使时间轴合并的唯一途径是重塑两条时间轴上关键的历史节点。只要历史节点可以被重塑,其他的因素都可以根据算法自然地推演出来。可是身为历史节点之一的ななみ——就是那位审神者,本身的灵魂便已经灰飞烟灭,无迹可寻。眼看着合并工作陷入瓶颈,走投无路的时空局竟想起了ななみ曾经四散的灵魂碎片——它们分散在主时间轴的各位付丧神身上,气息被付丧神们掩盖,说不定能够躲过时空的自我纠错。因此,那位审神者的本丸在特殊情况下重组复活,本丸的各位刀剑男士们在没有主人的情况下又独自运行了十年之久,他们每天出阵,就是为了能够抓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在合战场上邂逅曾经家主的灵魂碎片……
“终于,十年不懈的出阵,顶着时空轴崩坏和曾经的审神者不断退职的风险,他们终于收集到了一块。时空局根据那一小块灵魂碎片重塑了历史节点,时空位移成功了。只是,由于灵魂缺失的严重,那位审神者已经记不起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了。”
还有这种传闻秘事?七濑瞪大眼睛,仿佛在听野史。
“由于时空的位移,审神者已经不复存在,甚至连故事的主角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故事。但是她的刀们却记得,不仅记得,他们还在新的时间轴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她的周围,继续守护着曾经的主人。因为即便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如今的这一切确实是以她为原点,重新续写的故事。是那个时间轴以外的新故事。”
“所以……”七濑不禁喃喃自语。
“所以,听出来了没有,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你啊!”鹤丸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深沉地说道,“我曾经是你的刀,不仅如此,还是你的恋人。如今我带着我们曾经的定情信物,在新的世界找寻那位我心爱的女孩……”
“什……什么嘛!”一听到这样老掉牙的穿越小说展开,七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本来还将信将疑的,结果到头来还是你瞎编的!”她果真不应该对这个爱捉弄人的男孩子抱有任何期待的。
鹤丸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
“本来就是我自己编的故事嘛!你还真信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镯子真的送你啦。”
“所以说,其实奈奈生小姑娘对于鹤丸讲述的故事,其实并没有完全不信,对吗?”
桌上的正山小种已经不再散发水汽,三日月又依着小姑娘的口味在空了一半的茶杯中倒上牛奶。七濑喝了一口,味道十分香醇。
怎么可能会不相信呢?人们总是会留意生活中的各种巧合,并幼稚地将它们当作自己是天选之子的象征。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的话,为什么长谷部先生会不时称呼自己为主,却一直管姐姐叫小姐?为什么初次见她的人,三日月先生也好,细川老师也好,鹤丸也好,总是管她叫“奈奈生”?奈奈生,七海,ななみ……难道真的会有如此的巧合吗?
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完全相信呢?相信鹤丸是刀?三日月先生,细川老师,安定,清光也是刀?自己是巫女?会魔法的那种?还拯救了世界?就算有这样的故事存在,七濑也觉得比起自己,故事的主角更应该是姐姐。
长期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的她,很难接受自己会真的成为某一个故事的主角。
“琥珀前辈今天会来吗?”七濑挑起了别的话题,三日月见她不想再谈,便也从善如流,不再追问。
“小琥珀应该也是放学之后过来,奈奈生小姑娘再等会儿吧。”
不知为何这句话给了她别样的熟悉感。小琥珀出阵去了,奈奈生小姑娘再等会儿吧。脑子深处有个声音回响道。过后又势必会在茶几上摆上几盘新作的糕点,目的就是把她拴到家主出阵归来。
七濑晃了晃头,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她这位琥珀前辈可是在Z大鼎鼎大名的法律系就读,一股子书卷气,和战场什么的完全不沾边。
至于为什么称呼她为“前辈”,纯粹是二人没事就在三日月的宅邸蹭茶喝,一来二去也就熟了。这位琥珀前辈平日里不苟言笑,却独独在三日月为她添茶时羞红着脸,而三日月凝视着琥珀的眼眸里也满是笑意。每当这时七濑都会萌生出自己是“多余”的凄凉感。
他们要是能在一起该多好啊。
三日月先生的这座宅邸说是茶馆,但也作日常起居用。平日里来喝茶的数来数去的也就那几位。除了她和琥珀之外,常来的还有一位绿色头发,绅士模样的男人;一位白色长发披肩,前发类似狐耳的青年;一位独眼西装的帅哥,据说是隔壁开餐厅的;甚至还有自己的历史老师细川先生。总而言之常客都是十分安静,十分有教养的人……
“三日月!!!”
安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的一声大吼着实让七濑吓了一跳,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声热情的呼唤。接下来看到的场景更是让她觉得有如梦中。
仍然穿着白大褂的鹤丸喜气洋洋地出现在了玄关处,身后竟然跟着默不作声的琥珀前辈。
“哎三日月,在家吗?出来接我一下,我给你买了橘子……琥珀你别瞪我,我是真买了橘子,不是在玩梗……”
七濑呆呆地盯着鹤丸,为什么认识他之后生活变得这么玄幻了?
鹤丸似乎也对在这里看到她显得十分意外,末了便指了指他和三日月:“表亲。”又指了指他和琥珀:“同学。”权当介绍过了。
七濑看着琥珀微笑着和自己打了招呼,又拘谨地和三日月打了招呼,又看着鹤丸十分不客气地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不禁感叹着世界真小啊。
三日月重新给鹤丸和琥珀添茶,鹤丸十分大方地把橘子摆了一桌,颇有一种“添酒回灯重开宴”的感觉。琥珀看着吃不惯酸橘子,不住地皱着眉头的七濑,不禁打趣道:
“只可惜今天光忠先生没有来……”光忠先生便是那家开着餐馆的帅哥,每次来的时候若是没碰上七濑,必定会托三日月将亲手做的点心转交。从和式菓子到巧克力熔岩蛋糕,全是小女孩子喜欢吃的。
“前辈……”七濑小声娇嗔道,意思是还有外人在呢,可别再揭我短了,可令她吃惊的是,鹤丸竟然十分自然地把话题接了过去:
“不可思议,你还是那么贪吃吗?怪不得我最近去找光坊都能吃到新鲜的边角料,原来是沾光了。”
原来他和光忠先生也认识的吗?不不,他怎么能这样打趣刚刚认识的女生?熟稔的语气竟像是认识多年。七濑看着身边的鹤丸,眼前却浮现出了相同却又不同的画面:
依旧是漂亮的白色青年,不同的是身上的白大褂换成了白色的羽织,缀饰着繁复讲究的金色细链;琥珀前辈没了明显的书卷气,一头乌发利落地盘起,她身着简洁干练的红白神职人员装束,正靠着身边穿着蓝色狩衣的三日月先生;还有一个正窝在鹤丸怀中给他喂橘子的娇小女孩,穿着与琥珀前辈别无二致,棕色的鬈发垂到腰际,她看上去……
琥珀前辈身手敏捷地把手中还剩一半的橘子抛还给她:“你这丫头,才刚在一起多久就把我当外人了。鹤丸吃了一半的橘子也往我这里塞,真是……”
七濑愣愣地伸手去接,可空中什么都没有。茶室安静如斯,哪有那样喧闹的氛围和什么吃了一半的橘子。
“鹤丸……”她回过神来,转头想继续接刚才未完的话题,可眼泪却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鹤丸十分自然地揽过她,给她擦眼泪。指尖触碰她脸颊的瞬间,她似乎又联想到了更多杂乱无关联的东西:夜半的樱花树,柔软的轻吻,炎热的道场,不断被打掉的木刀,以及缱绻的月光,缠绵的二人,她腕上的微凉,他手中的玉镯。
目光所及之处是鹤丸并不宽大却坚实的怀抱,七濑仿佛听到他在耳边轻轻呢喃:
“现在你肯收下它了吗,奈奈生?这是注定属于你的东西,也是属于我的。是起点,也是终点。终结的是一条时间轴上的遗憾,开启的是那条时间轴之外的新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