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年夜饭,似乎一直是在外婆家吃的。吃过年夜饭,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去乡下看望祖母,走亲戚,我们叫作“做客人”。
做客人之前,有很多准备工作父母是在年前就要准备好的。一包一包的草纸包,方方正正,细草绳四方捆扎起来,上面贴着一张红纸头,这是做客人的必备礼物。以一家人家送两包为例,如果要走三家,就要准备六包,五家就是十包。但是要走十家,倒也不需准备二十包,因为按惯例,送人家两包,人家总是要回送你一包。甚至有客气人家会换两包别的给你,绝对不会照单全收。因此兜了一大圈,草纸包并不会全部送完,周而复始,重复使用。
草纸包里装的啥呢?酥糖、翻酥、雪饺、柿饼……经验丰富的孩子把草纸包摸一摸,拎起来摇一摇,听听声音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酥糖是齐齐整整的十小包,捆扎在一起摸起来齐崭崭,摇起来没有声音。
翻酥和雪饺摇起来稀里哗啦,闻起来有股油耗气。柿饼分量比较沉,摇起来声音沉闷。我们把这些草纸包统称为“包扎”,又戏称为“诈人包”。一个新年里头,两个草纸包东家进西家出,转来转去,转到后来,硬邦邦的草纸包变得软塌塌,里面的点心早已走油发硬。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呢,就是诈(骗)人的。
有客人来,孩子们私心总是希望能把送来的“包扎”留下来自己吃,但是节俭的父母怎么舍得,还有好多亲戚要走,这几个“包扎”还有一圈漫漫长途要走。于是“聪明”的孩子就会趁着大人不备,悄悄打开草纸包,偷拿掉一两块点心,再按原样包好,以为父母不会察觉。
比较起来,酥糖包是最高档的礼物。老底子的苏式酥糖,那真是甜、酥、香、美,馅心分为芝麻和玫瑰。只是美则美矣,却不能偷吃,因为里面是油纸头包好的十包或者二十包,吃掉一包就会明显缺一个角。收到酥糖包,孩子们最欢喜,也最沮丧。如果父母肯留下来自己吃了,那是天大的美事,如果最后还是转送出去了,孩子只能空欢喜一场!
相比而言,还是柿饼、翻酥、雪饺之类的实惠,可以偷吃一二。翻酥、雪饺偷吃起来最容易,反正这草纸包拎来拎去,原本齐整的点心早已碎裂,吃掉一两个角是看不出来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一度流行奶油蛋糕。那奶油是麦淇淋做的,在蛋糕坯子上码出漂亮的花朵来,让人感觉非常“高大上”。一时间,新年里到处都是手拎奶油蛋糕的做客人。
时髦的小伙子在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盒奶油蛋糕,到丈母娘家去做客人,这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但是乡下的阡陌小道,两辆自行车交汇需要极好的车技,有时候一不小心,两车相撞,蛋糕盒子打翻在地。
每年走亲戚,都会见到路旁有打翻在地的奶油蛋糕,遍地狼藉,让人惋惜不已!奶油蛋糕是当时最高档的点心,因为它太高级了,大家都舍不得吃,送来送去,送到最后奶油都开裂了,蛋糕底坯坚硬无比,但即便如此,能吃到一奶油蛋糕还是许多孩子的梦想。
记得父亲也给祖母买过奶油蛋糕,是年前特意到苏州观前街的广州食品商店买的,买来后一直放在碗橱里。那蛋糕盒子上有一块圆形的透明纸,透过它,可以看到里面奶油做的红花绿叶,还有红色果酱写的龙飞凤舞的“新年快乐”四个字。我每天都要去看好几次,最后忍不住用手在蛋糕的边上刮一圈,想沾点儿奶油尝尝。那时候的奶油根本不像现在的鲜奶软糯,稍微一沾就能下来。那时候的奶油坚硬如巧克力,得抠,但一抠就是一个洞啊!
实在忍不住诱惑,我一横心,干脆掐了一朵奶油花吃了。我想这蛋糕上有十来朵花,缺一朵是看不出来的。后来母亲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看出来时已是大年初一,蛋糕已经摆在祖母的桌上,新年里是不作兴骂人的。再说,别说我掐掉了一朵花,哪怕我吃掉了一半祖母也不会说我。
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穿上新衣服,带上一大串包扎点心,向老家冯家湾出发了。冯家湾离镇上六里路。我现在一直觉得很奇怪,如今我每天吃过晚饭出去散步,哪天不走个三公里,几乎一眨眼就走完了,那时候的六里路为什么那么漫长?乡下的田埂小路,最怕雨雪天,路上遍地泥泞,这六里路要走一两个小时。
到冯家湾要经过一座小桥,祖母早已在桥头翘首期盼。祖母头上包着崭新的蓝边白底新毛巾,身上是簇新的藏青斜襟上衣,我一头扑到她怀里,闻得到她身上清爽的肥皂香。
祖母从身上的围裙兜里摸出两个红鸡蛋给我,拉着我的手往家走。新年里给孩子发红鸡蛋是习俗,一个新年里,无论我去哪家都会得到两个红鸡蛋,我的两只手和衣服口袋一直都是红红的。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向我们打着招呼:回来了?
祖母声音爽朗地回答着:是啊,回家了!这是祖母一年里最赏心悦目的一天。
回到家里,祖母端出一盘芝麻糕饼,一盘风干荸荠,还有自己炒的葵花籽,然后就冲饭粢干甜茶,白糖放得足足的,她一年里攒下的这点糖,就为这新年里印糕饼,泡糖茶,招待我们。
这第一顿饭必定是在祖母这里吃的。祖母一个人过年,自己也烧几样年菜,却舍不得吃,留着年初一等我们回去一起吃,鸡鸭鱼肉一样都不少。
那一天晚上,我们是睡在祖母的床上的,祖母自己到要好的老姐妹家里去“蹭铺”。祖母早已把被褥洗晒一新,被褥下铺了新的稻草,有一股好闻的青草香。祖母的床真软、真香啊,我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从年初二开始,我们就进入了真正做客人的程序。父亲有两个娘舅,母亲插队的时候在村里结下了不少要好的人家,都要一一走到。新年里去做客,菜一般都是丰盛的,酱蹄膀、囫囵蛋、塞肉油豆腐、糯米肉圆这些传统年菜,总是摆了一桌。
酱蹄髈上桌时宾主间必定会有一番争执,客人执意不许把蹄子切开,主人一定要切。最后折个中,用筷子从蹄子底下拉出几条肉来吃了,也算是请我们一家人吃过蹄子了。但是从表面上看,这个蹄子还是完好的,下次有客人来,还可以拿出来撑场面。新年里招待客人必定要上蹄子,不然就是失礼。
也有些亲戚家,父母是不吃饭的,放下礼物,喝一碗甜茶说会儿话就告辞了。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年我们到姑妈家做客人,那时候没有电话手机,做客人都是突然袭击,姑妈显然对我们一家的到来毫无准备,显得手足无措。泡上甜茶、招待我们坐下之后,姑妈马上转身出门了。
父亲随口问外甥女:年夜饭吃点啥?阿有八宝鸭?表妹摇摇头说没有。阿有囫囵鸡?表妹还是摇摇头说没有。蹄子总归有的吧?也没有!
父亲叹口气,悄悄起身到厨房里打开碗橱查看,发现姑妈家的碗橱里毫无过年气息,果然鸡、鸭、蹄髈都没有。
一会儿功夫,姑妈进门了,手里端着一碗蹄子。为了不在娘家人面前坍台,要面子的姑妈到别人家里去“借”了一只蹄子。父亲看着姑妈,姑妈满脸通红地看着父亲,兄妹相对无言,心照不宣,大家看破不说破。
这时父亲看到厨房里的一只水桶里养着几条鲫鱼,说:这几天大鱼大肉吃多了,蹄子就不要热了,你杀条鲫鱼烧碗鲫鱼汤来吃吧!姑妈手忙脚乱,杀了两条大鲫鱼,炖了一锅鲫鱼汤。
这是我最难忘的一次做客经历。几年后,姑妈因病早逝,终年只得四十八岁, 两年后姑父病逝。他们苦了一辈子,最终没有等到苦尽甘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