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鸩
“航道太阔宇宙太玄,其实与你有权永远未谋面。”
……
2017年3月5日。
“虽然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私联,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这个月手机没收到月底。”早春三月的上海,尚是春寒料峭。黄其淋对着落地窗哈了一口气,用手指将窗子上的水雾勾勒成不知名的形状。身后那人的目光直嗖嗖地落在他的后背上,他置若罔闻。
那人摇了摇头,习惯性向下的嘴角旁挂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的目光因为没有着落点,绕了一个圈后又转了回来,落在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另一人身上。
“还有你,黄宇航,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小黄哥?”猝不及防地被点了名的少年猛然收回了思绪,故作镇定地唤了那个人一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照着头顶袭来,一点都不算温暖的屋子里,他却感到自己身上顷刻间出了一层薄汗。
而屋子的另一端,另一个人也正如坐针毡。
“丁程鑫你作死啊,现在打电话来干嘛?”方翔锐压着声音说道。却听见听筒另一端传来一声轻笑。
“你不用管我,你开着免提就好。”
他想偷偷地隔着听筒听一听那个人的声音,这个大胆又刺激的想法早就隐忍已久。
“你有病吧。你想害死我啊。”明明该是用带着一连串感叹号的语气怒吼出来的话,却只能变成几句强压着音量的絮絮叨叨,瞬间就失了威压。方翔锐此刻也只能隔着听筒气到炸毛。
人人都夸奖镜头前的丁程鑫懂事又明理,冷静且理性,却不知道他所有的任性其实都用在了一处。为了心口那团不可名状的物态,以及所有别扭的拧着劲的心绪,他甘愿退步,变回那个旧日时光里刁蛮任性的,拒绝成长的小孩儿。
……
“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你一直跑在前面,后来却被他迎头赶上了。在你们几乎同样优秀的时候他却享受着你所没有的一切,我想你应该一直很不甘心吧?更何况,你的舞蹈技能本来就是所有人里面最优秀的,就连他都略逊你一筹。”
他看着眼前的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连串语句来。那些话当然有失偏颇,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道理,它们夹杂了说这话的人的太多别有用心的个人情绪,仿佛是一枚尖锐的探针,小心翼翼却毫无退意地探索着他心中每一处曾经被深深积压着的暗潮涌动。那一刻黄宇航心中有一场海啸,他想趁巨浪来袭之时逃离,背过身去,将过往狠狠地甩到身后。可是眼前这个偏执的男人以目光作缚狠狠地钳住了他的臂膀,容不得他后退半步。
“告诉我,你恨没恨过他?”
黄宇航悄悄舒了一口气,知晓了或许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真的要去拔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只是想要将自己对于前公司的恨意强加在他们身上,来寻求一种感同身受的快慰之感。又或者,一句轻描淡写的假话就可以浇熄他心头无名怒火。
可是……
“嗯。”二十秒钟的空荡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听到黄宇航从喉咙里挤出的那一个音节之后,黄其淋从窗子边转过了身,望见他低垂的双手和黯淡的眼睛。原先在面对所有不合理的惩罚时都毫无波澜的眼底,突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柔软。
方翔锐靠在墙上,听筒那一边猝不及防地传来对方已经挂断的忙音。他收起了手机,轻轻地叹了口气。
……
“你是不是傻?他不就想听你一句话吗?你说出来又能怎么样?说出来大家都清静了!谁还在乎你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看你刚才那样,他估计短时间内对你是放不了心了。”空无一人的练习室里,黄其淋在黄宇航肩膀上捶了一拳,语气里满满地是恨铁不成钢。
“你别管我行不行?”黄宇航退后了一步,整个人身上带上了一股从那个人身上烧过来的无名的怒火。只是这怒火更多的是来源于他自己。如果说在那个公司里面所经历的一切像一场始料未及的噩梦,那么丁程鑫就是那一场煎熬中,被轻轻敷在他伤口上的止痛药剂。许多个年岁里,他都是借着他身上温暖的光,咬牙撑过一段时日。而就在刚刚,那个人逼他拿力气和狠劲去恨的,恰恰是这个他视若珍宝捧在心尖的人。这才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部分。
“我知道你想保护他。”黄其淋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了下来。“或许在你承认了对于过去毫无留恋之后,黄锐没有了心结,就不会再做出像今天这样发条微博回踩他的事了。”
“相信我。”他拍了拍黄宇航的肩,“有些时候,如果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好,是会带来很大益处的。”黄其淋说完话就拎起书包出了练习室的门,将黄宇航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
他何德何能?
茶几上的杂物书本被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地上,接二连三地敲击着地板。丁程鑫望着满地狼藉,觉得心头的怒火还是没有宣泄干净。餐桌上放着一杯从冰箱里取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热的牛奶,他把它拿了过来,一仰头喝了下去。冰凉的触感从胃部一直弥漫过心脏,丁程鑫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说到底早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他又何必做个痴人死守着回忆不放?在他离去的背影里他仿佛也将自己装进了巨大的阴影里,人人都用怜悯温存的目光望着他,像望一只失了半边臂膀的雏鸟。可事实上的他,舞照样跳,饭照样吃,身边依旧一群弟弟吵吵闹闹,生活温馨且充实地沿着新轨道运行着。他跟敖子逸放了学往公司赶,一群私生追在他们身后分别喊着黄宇航和黄其淋的名字。周末他跟朱二娃约好去看电影,看到一个姐姐手里拿着的手机壳上印着那期五练里他和他坐在篮球场边上的样子,下面还配了一行字:“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吗?”所以,归根结底,他究竟何德何能,能让全世界都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
整个下午,心脏牵扯出的疼痛感仿佛又一点点地回到了胃部,丁程鑫只能强撑着自己在公司录完节目。他把自己丢到计程车里,敖子逸刚好冲了出来。祝他早点好起来,说亚历山大洛夫斯基家族还需要你,他甚至还伸出手,要求和他碰一碰拳头。丁程鑫朝他挤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上海。原际画公司练习室。
“你不练舞走来走去干嘛?”黄宇航看了一眼方翔锐,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一丝隐隐的愧疚。从下午到现在,这个人已经不知道在练习室里兜了多少个圈子了,训练的时候也心不在焉。
“还不是都怪你。”方翔锐暗自想着,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这一次,他如愿等到了那个令他满心不安的号码。
“喂?”
嘈杂的练习室里,音响声大作,被调到最大声的手机听筒里,传来了一阵阵仿佛压抑到了极致才被迫发出的低泣声,又或者,那只是从电话那一端的人的胸腔里,因为要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哭声,而被不断阻隔的气声。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双无形的手,一声声地揪在听者的心上。
“你干嘛你干嘛?你怎么了?”方翔锐有点发慌,情不自禁地加大了些许音量。黄宇航带着一脸好奇走了过来,问他:“谁啊?怎么回事?”
方翔锐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其他社员都正在专注地练习着,今晚指导老师没有来,可以说是难得的自由时间。他稍稍放下了心,手指滑过手机屏幕,准备先找个理由搪塞过黄宇航,却一不小心触到了免提键。
“我想听一听他的声音……”语带恳求的语气,压抑着的哭音,伴随着嘈杂的音乐声,一齐被收到了黄宇航的耳朵里。
“丁程鑫?”他几乎叫出声来。此刻方翔锐也是被惊出了一声冷汗,慌忙拉着黄宇航跑出了练习室的门。
黄浦江畔,大上海繁华的霓虹映入眼帘,梦幻般的色泽勾勒出一座巨大的海市蜃楼。电话那一端的人,不知是不是终于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声音,在他们跑出来的时候,已经把通话悄悄地挂断了。
“他怎么了?”黄宇航的语气有些急,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说他胃疼,好像还发烧了。他父母在出差,姐姐又在上夜班。诶黄宇航你去哪儿?” 江风凛冽,方翔锐跌跌撞撞地追着黄宇航扬长而去的背影,却因为对方忽然停下的脚步而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觉,大上海的夜景其实是孤独至此的,那种灯红酒绿之下也掩饰不住的凉薄刻骨,如今仿佛被剥去外壳,一层层地展示在自己的眼前。
黄宇航掏出了手机,打给了黄其淋。
“哟!孙亦航同学!你跟方翔锐两个人逃课去吃夜宵了吗?”
“别废话,你赶紧带着电话到卫生间去,有事跟你说!”
五分钟后。
“怎么样?”方翔锐问。黄宇航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我让黄其淋打电话给敖子逸,让他今晚去丁程鑫家照顾他了。”
“……哦。”
“干嘛?”
“你们两个人自个儿瞅瞅你们是不是有病吧?什么话不能自己说?搞那么多弯弯绕绕折腾身边的人干嘛?”
肩膀上忽然挨了重重的一拳,方翔锐疼得叫出声来。
“你自己又在干嘛?你怎么会认识丁程鑫的?”
方翔锐揉着肩膀,面对着黄宇航少有的明晃晃的怒气,却是“噗嗤”一声笑了。
“黄宇航,你这个样子,特别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兄弟和女朋友之间有联系,然后恼羞成怒了。”
“滚!”尽管烦躁得快要爆炸,黄宇航此刻还是很想先把方翔锐脱光了扔到黄浦江里去喂鱼。
在被当成背景的海市蜃楼之下,方翔锐向黄宇航说了小时候的事情。
“……后来我觉得这个小孩儿挺可怜的,又倔,就决定罩着他不让别人欺负他了。”
黄宇航眼前出现了一片田埂,两只眯着眼睛的,一大一小地并肩走在田埂上。方翔锐故事里的丁程鑫身上依旧保留着那些他所有熟悉的特质,亲切得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分明是一个特别普通的故事,他却有种奇异的感怀,如果能够穿越到过去,他想要摸一摸那个小丁程鑫的头,再把他保护起来,免受世间疾苦。控制不住的怜惜和莫名的情愫顷刻间盈满了整个心田,想到现实的凉薄,他唯有报以沉重的叹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