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2018年秋天的一个夜晚,阿兰一个人枯坐在单身公寓里的沙发上,身上披着一条毛毯,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她突然感觉一阵心神不宁,头脑昏沉沉的,头顶上的白炽灯好像开始慢慢变成了昏黄色,她不由地慢慢合上了眼睛。此时,墙上的的挂钟指针指向的时间恰好是凌晨三点。
梦里,她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她听到了山泉流淌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一道从山林缝隙里穿过来的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温暖又灼热。
“囡囡,快爬起来,走,回家啦。”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揉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向旁边的女人张开手臂。女人把她从地上抱起起来搂在怀里,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拿脚下盛满衣服的洗衣盆,把盆沿儿抵在腰眼上,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碰到长辈他就喊,让她感到困惑的是,村里面好像只有老年人,一个年轻人都没有,像妈妈这种年纪的,也没有几个。而他所遇上的这些“爷爷奶奶大伯大婶”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从容和善的笑容,唯独有一个懒洋洋躺在村口麦草堆上的伯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囡囡,快喊二伯啊!”妈妈催促她。
“二伯……”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那个伯伯看起来很年轻。他咧开嘴笑了笑,便没了动静。
走到家门口,妈妈把她放下来,让她老实带着别乱跑,转身晾衣服去了。
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她蹭蹭蹭爬上去,摘了一串果子,剥开吃了一粒,苦的要命,又呸呸呸地吐了出来,她便又摘了几串拿在手上玩。她坐在树上晃着小腿眺望远方的晚霞,有鸟飞过去她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猛地,她瞧见村东头有一户人家从家里抬出一个人来,那被抬出来的人满身是血,离得太远,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只隐约看见旁边的人坐在地上大哭,不一会儿周围的人家便陆陆续续地聚拢了上来。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害怕,吓得她赶紧从树上滑下来跑回家里面。回到家里,妈妈刚好做熟了饭,见她进来就招呼她坐下吃。她心还在砰砰砰地跳着,被妈妈一声唤,回过神来,把她的小板凳搬到饭桌前心神不宁地拿起勺子舀着碗里的小米粥喝。妈妈把饭收拾好刚要坐下,却听见门外有人喊她,边应着边往外走。她猛地感到一阵心慌,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妈妈,喊了一声“妈妈别去”,妈妈抱起她来一起往外走。
“快带着囡囡走,大瘟疫来了,往山上跑,往山上跑!”那人喘着粗气说完这句话就跑去下一家喊。
妈妈听完打了个趔趄,抱起她就往屋里跑,跑到里屋供飨观世音菩萨的桌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菩萨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您大发慈悲,让我的孩子顺利度过这一劫,大人们做的孽别让孩子受罪…….”然后匆匆忙忙从衣柜里翻出一块银脖锁和一个银镯子给她戴上,对她说:“囡囡乖乖在家里等着妈妈,妈妈去把你奶奶接过来,在一块往山上逃!”说着就跑了出去。
屋里面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莫名的一阵凉风吹了过来,她突然感觉到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冷。外面哭天抢地地呼喊声传到她耳边,像是隆冬的风雪夜她晚上被门缝里传来的那种刺耳的呼哨声吓得整夜睡不着觉。她想大声的哭出来,却被一股从头顶凉到脚底的寒意压迫着,怎么也哭不出来。一股困意袭来,她想爬到床上,蒙起被子睡过去,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囡囡,快跟我走,快跟我走!”门口一声大喝,她立马清醒了过来。
她转头看过去,是白天在村口的那位年轻的伯伯。
她终于哇哇地放声哭了出来,站起身来往二伯那边跑,二伯瞪大眼睛大喝一声:“别过来,别靠近二伯!”说着拿出一捆绳子,把一端扔到她脚边,对她说:“快绑在腰上,跟我走……..记住,千万不要碰到我,千万不要!”
二伯的一改往日颓废的神色,此刻变得紧张而严肃。她擦了擦婆娑的泪眼,冲二伯重重点了点头,把二伯抛过来的绳子系在腰上,打了个结。
“好,囡囡乖,囡囡一定要听二伯的话,二伯在前面拉着你,我走哪里,你就走哪里,记住了吗?”
她点了点头,带着哭腔地问:“二伯,我妈妈呢?”
二伯脸色越来越差,强忍着吸了一口气说:“你妈妈去找你奶奶去了,让二伯来接你,等会咱们在山顶汇合……”转而又说:“囡囡,从现在开始,你把眼睛闭上,把耳朵用手捂住,路上不管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管,不要听、不要看,等叔叔甩绳子的时候,你才能睁开看,知道了吗?”
“知道了……她闭上眼的一刹那间,看到叔叔的脸色忽然变得发青,眼睛变得通红,嘴边上渗出血来。然后用手紧紧地堵上了耳朵,突然间一阵惨叫,震得她耳朵嗡嗡响,之后一阵耳鸣,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只感觉自己被二伯拽着走了好久好久,二伯的脚步很快,好几次差点把她拽倒,但她依然很听话的紧紧地闭着眼睛、捂着耳朵,随着二伯急匆匆地步伐往前走。走了好远一段路以后,她感觉二伯在拉着她往山上爬,她手脚并用踉踉跄跄地勉强跟上二伯的步伐,好几次在快要倒下的时候,二伯赶紧用绳子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继续走。她只感觉她的手火辣辣地疼,脚也磨破了,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她心里面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和她说:“快跑,快跑!”
终于,二伯停了下来了,然后就感觉二伯在甩绳子。她慢慢睁开眼睛,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山顶上了,而且站在一辆破旧的灵车跟前。她知道,这是二伯的车。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年轻人,他的工作就是开着灵车给村里死去的人送葬。
二伯站在她不远处,指着拉开车门的灵车对她说:“囡囡,快上去,快!”她没能看清二伯的脸,她只感觉到周遭漆黑又寒冷,她赶紧钻进车里去,山顶凛冽的寒风也跟着灌了进来。紧跟着,二伯也做到了驾驶座上,发动起车来,掉了个头,就往山的另一面开。
她知道,这四面环山的封闭的小山村,这是唯一一条通往村外的路。
她突然问道:“妈妈呢,妈妈在哪里?”
二伯的声音变得很虚弱:“你妈妈在山下等着我们……囡囡,你听二伯的话,二伯跟你讲,你千万不要碰叔叔的身体,千万不要!”
她嗯了一声,突然感觉一阵心悸,一股莫名地悲伤涌上心头,忍不住捂着嘴巴颤抖着哭了起来。猛地,她好像有预感一般,转过身子去看后车窗,山下的场景在她眼前一览无余,刹那间,她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场景对她来说,就像是以前听村里的爱讲故事的老爷爷跟她讲过的阿鼻地狱里面的场景,那座小村庄已经完全淹没在熊熊大火中了,老人们满身是血,躺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稍微能走得动一点的伯伯婶婶们,搀着还能走路的老人,跌跌撞撞地涌上山来,伸张开的手臂,在冲她这边呼救,平时温柔和善的老人们此刻变得面目狰狞,他们好像在冲着二伯的车呼号“救救我们,带我们走吧”……
二伯仍在不为所动地往前开,好像就是为了努力挣脱这里,从这里逃离出去。
“啊!”她突然尖叫起来,“是妈妈,是妈妈,还有奶奶,他们还在山下,她们没有上来!二伯你快停车,快停车!”她看到妈妈搀着奶奶在人群中倒了下来,脸上似乎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挣扎着要去拉二伯停车去救妈妈和奶奶,突然车子一阵急剧的颤动,然后救听见二伯大喝一声:“不要碰我!坐稳了,要下山了!”他被这急剧的震荡弹了回去,脑袋撞在座椅上,一时间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她努力控制自己保持清醒,随着灵车左右颠簸,肚子里面一阵翻滚,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然后感觉整个人都虚脱掉了,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了。
此时,灵车的速度开始变得越来越快,她感觉余光所及之处的树木丛林在急速地后退,车子颠簸的越来越剧烈。突然,二伯大声喊道:“囡囡,你妈妈把你交给我,让我送你出去,逃出这个遭受灭顶之灾的村落……..二伯也感染上了这场瘟疫,所以你千万不要碰我……你逃出去以后,记得去找你爸爸,你要告诉他,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遭受了什么样的灾难……..你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从这场灾难里逃出来的人,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啊……”二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她耳边,越来越微弱,随着灵车的越来越剧烈的颠簸,她的意识也开始慢慢变得更加模糊,在意识快要消失的那一瞬间,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一声:二伯……
“啊!”
阿兰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
她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着。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敲了四下,她的大脑开始变得清醒起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五点了,她只睡了一个小时。
头顶的白炽灯依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她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
而刚才在一个小时之内做的那个让她倍感压抑的梦,却让她感觉格外真实,仿佛就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
她
是不是真的
曾经亲身经历过这样一场灾难呢?
阿兰再也无法入睡,她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早上六点,阿兰换好衣服,热了一杯牛奶喝掉以后就匆匆出门。她开车走在路上,脑袋里面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脑袋里面回响:她就是我,她就是我,她就是我……
她来到了了档案馆,联系到了老馆长,请求他帮忙翻阅1990年到1995年的档案资料——她依稀记得梦里面的那些场景中,那个小女孩的穿的衣服,应该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衣着打扮,山区里面比较落后,再往后面推几年,这应该就是在1900年到1995年发生的事情。
一整个上午他都在不停地翻阅这期间的新闻报道以及社会事件的记录。
这倒底是发生在哪里的事情啊?
一则发生在1993年的新闻报道突然映入她的眼帘。
“9月1日,某市某县的玉龙村发生重大瘟疫,由于该地区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具体疫情情况相关部门正在确认当中。据相关人员指出,该地区人口外出务工人员比较多,对留守老人和儿童疏于照顾,疫情不能及时发现,无法得到有效的控制和阻断,所以蔓延比较迅速。”
寥寥几个字的报道过后,阿兰再也无法得到后续的相关报道。
她叹了口气,离开了档案馆,又开车来到统计局,在万般请求之下,得到了此次事件的最终结果:相关部门深入调查后发现,玉龙村的村民在瘟疫爆发后,全部死在了大火当中,无一幸免。
在得知这个结果以后,阿兰突然感到一阵心痛,仿佛自己的灵魂被生生揪了出来。
那个小女孩,她最终,还是没能逃得出来吗?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她真的就这么死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