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走过半生,才大梦惊醒,他们经历的痛苦和绝望,欢乐和幸福,在重逢那天,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缓缓跌入尘埃。而时间是熊熊烈火,将往事烧成一堆乌黑的烬。跌跌撞撞龃龉前行,半生的缘分终究是断了,千般衷肠万般无奈,终于只化为了一句淡淡的“我们回不去了”。但到底是意难平。
我总疑心命运的不公平,正如曼璐所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我这样贱你却那样尊贵。曼璐无非长了曼桢几岁,却不得不与心上人解除婚约,去当舞女来换取一家人安适的生活,去供弟弟妹妹们的教育。顾家的双层楼,楼上是平静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凡岁月,楼下却是留声机脂粉仆人舞台妆男人进进出出的“纸醉金迷”。她用腐烂的生活滋养着楼上的人,他们在她的“坟墓”上替她享受着阳光雨露蓝天白云。十八九岁的曼璐是美丽的善良的,是昔日恋人眼中温柔的紫衣姊姊。然而她最终得到了什么呢,她永远的失去了生育能力,只有一副破败的身子属于自己,她嫁给祝鸿才,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归宿。她俨然已成了阔太太,她不再画舞台妆,看上去确实是不再年轻不再青春貌美,当布店店员热情的暗示她紫红色已经不适合她,当母亲把她当成弟弟妹妹的“长辈”与她讨论曼桢的婚事,当母亲无心的说借她紫红色的旗袍给妹妹曼桢去参加张豫瑾的婚礼时,她惊怕于自己年华逝去。她那个不笑时像猫笑时像鼠的丈夫,在贫困时对她千依百顺,发迹之后渐渐不再归家,骂她侮辱她虐待她,还觊觎着她的妹妹;昔日的初恋,她一心以为他还为她“守节”,那是她心里最温暖最重要的记忆,她以为张豫瑾爱上她妹妹曼桢,不过是透过曼桢的影子,在看过去的自己。她穿了他最爱的紫红色旗袍去见他,欲与他细诉衷肠,他却果断而决绝的将过去全盘否定。她已然不是他心中的紫衣姊姊,那一袭紫红色旗袍,是她最大的笑话。她最幸福的回忆,摔得粉碎。她对曼桢渐生妒意。她想要借腹生子来挽回祝鸿才的心,她身处泥淖,她也要让她那个清高自傲陪她堕入深渊。她装病与祝鸿才设计了一条毒计。她亲手将自己妹妹推入了火坑,祝鸿才强奸了曼桢。随后她让母亲一家搬离上海,千方百计阻挠沈世均前来寻找曼桢,将曼桢囚禁了一年之久。顾太太软弱而市侩,在她默许之下,悲剧一步步酿成。那个美丽善良,为了全家人而选择成为舞女的曼璐,已经死了。现在的曼璐,再次画上浓浓的舞台妆,只是一个心态扭曲的红粉骷髅。而这个红粉骷髅,也终于快要死去……
曼桢与世钧,一个是家境清贫的工厂职员,一个是想要摆脱原生家庭的富家公子。她青春而朝气蓬勃,她身上担着一家老小,她做了好几份兼职,就为了让家人好过一些,不再向曼璐伸手。而他温厚又优柔寡断,他立志不靠父亲闯出一片天地,最终还是妥协于母亲短暂的快乐。他爱曼桢,可他的懦弱让他不愿意向家人介绍曼桢是他的女朋友,只借口是叔惠的朋友,甚至否认曼璐的存在,让曼桢一家与曼璐决裂。我始终觉得有些难受,那就是世钧对曼桢的爱带了那么一点点自私,他的优柔寡断让他错过了很多很多,甚至是他们的缘分。如果他在曼璐家寻找曼桢时,多一点点的坚决,是不是曼桢可以不用困在小屋子里绝望那么久。他以为曼桢与豫瑾结婚了,于是自己也心灰意冷与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青梅竹马结婚了。曼桢在经历一系列的绝望后,为了孩子,又回到了祝鸿才身边。我想象过曼桢与世钧重逢的场景,他们相拥痛哭,互诉这些年的痛苦和委屈。然而,他们只是坐在简陋喧闹的小饭馆,曼桢就那么平静近乎平淡的说出了这些年的遭遇,仿佛被折磨被伤害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莫不相关的人。又好像那些事情真的过去了一样。她说他们回不去了。她问他“世钧,你幸福吗”,他沉默又沉默,最终也只能说“我只要你幸福”。然而幸福是什么呢,哪有什么样的规定或法则定义幸福是个什么样子。
翠芝与叔惠两心相许,却囿于门第偏见。翠芝收起了罗曼蒂克的幻想和叛逆野性,嫁给一直相互看不上的世钧。叔惠过尽千帆,同一个又一个女人交往,结婚又离婚,每一个都是翠芝,可每一个都不是翠芝。经年之后,说起往事,两人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虚度之感,在一片笑声中,翠芝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世钧和翠芝都向自己妥协了,尽管新婚之夜翠芝后悔和惶恐,哭着问世钧他们并不喜欢彼此,退婚还来得及吗?现实生活就是一地鸡毛,世钧老实温厚,算得上是一个好丈夫,而翠芝虽然有时会嫌弃世钧,但生活中的小矛盾小摩擦也在安逸的环境和世钧的包容下解决了。 曼桢“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时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他的憎恨中竟产生了一丝怜悯,于是她为了孩子嫁给了祝鸿才,死水一般的生活和祝鸿才的本性让她再无心于自身,只专心于照顾荣宝。祝鸿才在经历追逐占有嫌弃的过程后,再看不上曼桢,他觉得她打扮不入时,脸色发黄,一副病容,眼神呆板无生趣。他惊讶于那么一个圣洁的一个人,怎么到自己手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每个人的羁绊就是错的。翠芝看不上世钧软弱,觉得他不会赚钱不够威严,可她嫌弃的世钧,却是曼桢求而不得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鸿才追逐曼桢,不惜用下流的手段将曼桢禁锢在身边,可到手以后却又觉得自己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翠芝记得仅见过三次的叔惠不爱喝中国酒,却不知道生活了几十年的世钧爱吃火腿肠;翠芝热切而痛苦的爱着叔惠,仪娃却因为不愿意生孩子和叔惠离婚……
半生缘半生缘,大半生过去了,眼前却是一片仓皇的人间 ,曼桢与世钧重逢,竟已是诀别。这一面,半生的纠葛半生的缘分终于尘埃落定,归于寂寂。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世钧,你幸福吗?”
“我只要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