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小余……”我看着她黯淡的神色，意识到分别后也许再无相见的可能，无助地喊了她的名字。
姜小余的双眸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浅浅微笑，她轻轻道：“我过年还会回来看我妈妈的。”
黄昏的余晖埋葬了她未说出口的情绪，清风一阵阵，树叶为我送行。
于是我走回了家。
2.
那个秋天，我从一年级升上二年级，小孩子气的我时常抱怨妈妈对我要求太高，放学就把我关进家好好学习。姜小余比我小一岁，但她却没有大人接送。
妈妈揽下这个活，在校门口接了一年级的姜小余，再接我。
无趣的生活，忽然被一条鲜活的鱼儿激起了波纹。
我不好意思打量她。我是个腼腆的小孩，只觉得她好漂亮却又充满活力，明明年纪比她大还是泛起了一丝自卑感。
放学后，我们就一起在我的房间里写作业或是玩耍。
我听她讲着我没看过的动画片的魔法故事。
她用稚嫩的笔触画出充满童趣却让人不明所以的绘画。我在一旁看着，默听她把画集命名为“魔法之光明神奇之书”。
我们一起看着天空变为深蓝色，亮起一盏盏路灯。幼小的我不懂得思考她为什么那么晚回家。
慢慢地，我和她熟稔了。
3.
我盯着那盒漂亮的彩笔。
我怕她注意到，只是偷偷惦记着。
相处的时间久了，我渐渐看清了姜小余华丽的裙摆。
她在我眼里，是一位小公主。她几乎拥有一切我没有的。
她有亮晶晶的彩笔。
她有漂亮的衣服和裙子。
她有彩绘的公主故事书。
她有好多好吃的零食。
不像我。
4.
终于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一点也不意外，我把某次她在我这里落下的芭比故事书和会发光的彩笔藏了起来。
她也许很快会忘掉。我这样想，身体却有些发凉。
再次见到她，我假装无事，她也没有提起。
5.
那时我还做过一件现在想起真是十分过分的事。
我妈给我买了一堆试卷做。我没做，这堆试卷就堆到了下个学期。
我非常愤恨，却又很懦弱。这堆试卷空虚得都快要发霉了，但每写一个字我都觉得痛苦。
我从试卷中抬起头来看姜小余，萌生一个念头。
“喂，你帮我写试卷吧。”
她痛快答应了，没过多久愁眉苦脸：“可是我好多都不会啊……”
是啊，她比我小一年级，怎么可能会做我的题目？
我半强迫她继续，妄想奇迹发生。
不一会，她忽然重展乐观的笑容，画画去了。
我疑惑地翻看试卷，发现那些道题的空白处填上了“不知道”。
我想吐血，却又没有这个立场。
后来啊，那些经常被母亲催促写完的试卷，最后也没得到填补和检查，在箱底寂寞地落了灰。
6.
不知怎么的，姜小余还是在我这发现了她“失踪”的彩笔和故事书。
我很尴尬地问她要不要拿回去。
她似乎没经过思考，“你拿着吧，送你啦。”口气像是一位可爱傲娇的小公主发号施令，却不惹人讨厌。
家境优渥的她，可能根本就不在意这点东西。
我没注意到这一点，小心翼翼地护着我的“所有物”。但没过几天，我在故事书空白的无主的扉页上，写下了“姜小余”这个名字。
7.
我在放假的时候喜欢跑去姜小余家玩。
她家装修得很漂亮，华丽又不失典雅，电视很大，能看到我在家找不到的动画片。零食也种类繁多。
有一次，刚吃完午饭，我跟妈妈说，我要去某个同学家玩。
妈妈勉强同意了。
我在那个同学家玩了一会，便觉得无趣，告别后不由自主走到了姜小余家。
幸运的是她在家，我们开心地玩了一下午。
我曾经在书中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因病去世的女孩生前留下了一些纸条，藏在了家中的不同角落，父母每次看到纸条的时候都觉得她还在他们身边。
我把纸条游戏改了改，变成了寻宝游戏。
我故作矜持勾起姜小余的兴趣，告诉她第一个纸条在被子里。
然后她找到了这个纸条，发现上面写着“在窗帘里”。
她毫不费力扒拉几下窗帘找到了写着“在衣柜里”的纸条。
她拉开衣柜，发现她的衣柜里里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个好丽友派，旁边的纸条上写着“恭喜你找到啦”。
“什么嘛。这是我的好丽友派呀。”她有些失望，因为我所说的“奖励”本来就是她那众多零食中毫不起眼的那一个。但她还是很高兴，她觉得，这个游戏很有趣。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竟然要吃晚饭了。我心中隐隐觉得再不回家可能不太好，但在姜小余和她奶奶的盛情邀请下我犹疑了。姜小余的妈妈这时回到了家，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瑕不掩瑜，我一瞅姜妈妈的模样就知道姜小余长大了会更加漂亮。姜妈妈的妆容并不艳丽，倒是有一股幼小的我不能理解的娇媚感。她开口说，既然饭都做好了那就吃了再回家吧。奇怪的是我无法拒绝，在餐桌上大快朵颐。
她的奶奶烧的一手好菜，像红烧狮子头这样的菜肴根本不会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
饭饱才思家，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奶奶好心借给了我一把雨伞，嘱咐我下次有空再过来玩。
我清晰记得这是个雨夜，是因为在漆黑路上弥漫起的不安和惶恐到现在我都记得。
很快我的不安成了现实，我看见我妈的脸色和雨夜一样阴郁。
她说，你还知不知道回家。
我无话可说，无力反驳。
我妈在小区里找了我好几个小时，我的同学说我早就回家了。我妈问遍了所有人，就差报警了。
我免不了受惩罚，往后的出行也受到了更大的限制。
我凉透的心羡慕着姜小余家的温馨、和谐、高贵，却没有察觉到其中的不协调之处。
8.
姜妈妈是和朋友合伙开美容店的。
某次她邀请我妈和我去她店里看看。
美容店很华丽，允许我再次使用这个庸俗的词汇。
一楼和二楼连接的楼梯设计无比梦幻，和店里本来就高雅的装潢，让我恍惚觉得这是座城堡。我偷偷跑上二楼，地上零散放着充满气的气球。
甚至我记得，天色晚了后他们的员工，一个很温暖的小姐姐，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红枣粥。
很甜，很好喝。
9.
我很惊讶地听说姜小余要离开这座城市。
“我很多同学听说我爸妈离婚都觉得难过，为我担忧，但我不这么觉得。”她的语气平淡到我怀疑自己的讶异是否应该。
轻飘飘的话语一句接一句。
“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选。我没觉得谁有错，我也不难过。”
“后来我选了爸爸。我妈妈和那个男人养了猫，我不太喜欢猫的臭味。”
“我爸爸要去深圳工作，所以我也要去深圳读书啦。”
10.
姜小余的爸爸经商，很忙。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爸爸。
而姜妈妈因为经营美容店，早早独立攒下了几十万。听说她和那个男人是因为美容店才认识的。
我不知道姜小余是否缺乏父爱。我甚至不知道她的母亲对她怎么样。
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我却不知道她是否被爱。
记忆里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时我们都不是一二年级的小屁孩了，她一个人在家，我到她家玩，发现她还是看着一个动画片。动画片里会魔法的女孩子们在舞台上蹦蹦跳跳，我感到滑稽于是笑了。
她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沉默了。她好像长不大，至少没像我长大，或是不想长大。
11.
那次告别之后，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一个动画片，名字是《叫我僵小鱼》。
我想起了她。
12.
后来我还去姜小余家敲门。
第一次，姜妈妈打开门，告诉我姜小余有事不在。
第二次，我觉得姜小余已经去深圳了，但我还是敲了门。我能听见她以前的家的厨房有人在做饭。
我敲了好几下，没有人给我开门。
隔着门能听到做饭的欢声笑语，应该是她妈妈和那个男人。
我静静地听了一会烟火气，觉得他们一定很幸福很开心。
于是我走回了家。
13.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次年过年，我家因为小妹的出生，没有回老家。
我到小区后面的大公园玩，看见了姜小余，还有她妈妈。
她妈妈已经显怀了。
她们的相处看上去很温柔、随和。她们还认得出我。我们打了招呼，没有聊几句就道别了。
那一年，我好像五年级。
我没有姜小余的联系方式。我们仿佛从来没有想过交换联系方式。
我没想过我会再见到她，也没想过这是最后一面。
一切都那么自然。
14.
有些人你见过之后回想起来只剩一种感觉，而不是模样。——卡森·麦卡勒斯
时间无声息迈着脚步，将所有过去甩在身后。
我以为关于她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没想到还能码出三千字。
这篇文章起头的时候为了追忆，我从收藏箱里拿出了唯一能证明我曾经和她相识的证据。
一起放在一个透明袋子里的，故事书和她一年级时画的画。
我说不出我的感受。
她画的画很奇怪，但现在早已不是幼童的我看懂了。
两棵长得很奇怪的小豆芽，在好几张画上都出现了。
一个小豆芽上面画着问号，另一个上面画着感叹号。
感叹号小豆芽有时拿着剪刀，有时居然发出了光。
我看懂了。
这是一个会魔法的小豆芽呀，这是她呀。
我觉得我理所应当该有什么触动，但我的内心其实毫无波澜。
这份童趣与感情，不再属于我。
15.
我想，姜小余，你也许真的会魔法。
善意与宽容，是这个世界的魔法。
流逝的过去，是一场淡雅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