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幼儿园附近的小花园内,孩子们玩得正嗨。
突然,“哇”的一声大哭破坏了原本的欢快气氛——原来,一个五岁多的小朋友从台阶上往下跳时,前额不小心磕到了旁边的石桌边沿。大家马上赶去安慰。当妈妈发现孩子并无大碍,而且是带着滑板车跳下时,马上板起了面孔。于是便出现这样一幕:妈妈板着脸看手机,不再批评儿子,但也对他置之不理,而他不停地摇着妈妈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哭着。
孩子的哭声,让周围的家长心疼不已,小伙伴们也跑去安慰。我实在按捺不住,提醒妈妈抱抱孩子,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气氛。或许是她感到有些尴尬,带着孩子离我们稍远一些,安慰片刻后仍在看手机,对孩子的哭闹还是无动于衷。近二十分钟过去了,孩子的哭声由大变小,又由小变大,反反复复,持续不断……
2
这样的场景让人着实难受,心疼、着急、焦虑、愤怒、无奈……我心中五味杂陈。无论是有意或无意,孩子磕到了脑袋,这样大哭,他当时一定很疼,又受到了惊吓,面对周围那么多大人和小伙伴的关注,或许还会感到尴尬和羞愧。这时候他多么需要妈妈的拥抱和安慰呀!但迎接他的却是生气和冷漠。他继续摇着妈妈的腿,那么努力地想要和她建立联结,得到的却始终是漠然!
不知为什么,有种揪心的疼痛在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无处释放,便跟旁边一位妈妈念叨了两句,对方却说:“他妈在制他呢,要不惯着以后还得了?!”
我无语,心里堵得难受。
3
天擦黑,鸟兽四散,我和德远回家。
初春的夜风寒意料峭,渐渐吹散了我心中的郁结,那位妈妈的身影也一点一点融入到我的脑海。
在她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或许有着深深的无助与尴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大人的、孩子的,熟悉和不熟悉的……
她或许也想安慰儿子,又怕被说成“惯”,不能给他教训……
或许还有我所未知的其他原因阻止她去那么做;
我们素不相识,我不清楚她的生命中曾发生过什么,让她对孩子这样“鲁莽无知”的举动感到如此深恶痛绝……
是的,对她和她的孩子,除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我认为她没能看见真实的孩子;事实上,我也没能看见真实的她。
那么,我凭什么要去改变她,希冀她如我所愿呢?!
4
心神俱明的那一刹,一个场景突然闯入我的脑海,让我震惊不已!
几天前,德远偶发的一个状况,瞬间撕破了我许多天来的平静。我当众大发雷霆,毫不顾惜他当时的恐惧和难堪。事后很久,怒气和愧疚才渐渐平息,但我清楚,那道坎儿根本没过去。当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我把自己没能解决的情绪投射到了这对母子身上,以至于我会更难以忍受孩子的哭闹和妈妈的反应。
在几天前的那件事中,我没能及时看见德远的委屈和恐惧,便希望在这对母子身上实现我的愿望。换句话说,我认为妈妈没有看见他真实的孩子,事实上,我也没能看见真实的妈妈;究其原因,是我没能看见真实的儿子和自己。我希望德远能信守承诺,勇敢地面对挑战,是因为我自己总是逃避困难。
当我们不能面对自己的问题,或者内心无法放下一些东西,便将它们投射到他人身上。与我们亲密无间的孩子,能量最弱,于是这股投射的能量就自然而然流向弱小无助的他们。这就是为什么孩子身上总有一些让我们深恶痛绝的毛病。
有位朋友常常在凌晨一点左右发自己练瑜伽打卡的信息,我总有股想要提醒她早睡的冲动,因为熬夜一直是我的心结,到现在还没完全根治;
德远用一种色彩暗淡的颜料将酸奶盒子涂了一遍,在我看来乱七八糟,毫无“美感”,是因为我心中藏着一个早被掐断的画画梦想未曾实现;
寒风中,我们要孩子穿得厚一些再玩,不仅仅因为担心孩子伤风感冒;
我们逼迫孩子报他们不喜欢的课外班,拥有某方面的特长,获得某种职业,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结在作祟……
如果只是一个美好的祝福或浅尝辄止的建议倒也很好,但我们往往都有着强烈地想要改造他人的意愿。
我们如此努力地想要改造他们,是因为看不见真实的对方。因为眼中对方的问题,终究只是我们自己内在的投射。
即使没有那么强烈的改造欲望,平日里,对孩子、老公老婆、父母公婆、同事朋友,乃至自己和陌生人,我们头脑中总是有无数个“应该”,无数次评判。其实它们也无不是我们自己多年以来的未竟情结,人生剧本的投射。
当我们看不见真实的自己、近而看不见真实的他人,如此执着地想要改造对方时,面对的就是或隐或显的反抗。改造的愿望越强烈,反抗的强度就越大。如此,我们稳稳地将自己和对方捆绑在让人窒息的牢笼,动弹不得。
还是放学后的小花园,三个男孩在踢球,而总是念叨要跟小伙伴一同玩耍的德远却只是在旁观。我提醒他和大家一起去踢球,他进去了几次又被挤出来,或自动跑出来,有时只是自发在一旁大喊着给人家“裁判”。当我再次提醒时,他反而像反弹的气球一样离我和大家更远。
退到一旁的我,纠结的滋味儿就像猫抓一样难受。但我知道,不能再去逼他。
5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已醒来。万籁俱寂中,内心渐渐宁静柔软。
黑暗中,我看到遥远的儿时校园: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一群女孩正在欢快地跳着皮筋。几米之外的窗口,安静地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羡慕地看着同学们变着花样熟练地跳来跳去。因为身材矮胖,手脚笨拙,不擅运动,她的体育成绩几乎总是全班倒数;每次学校的越野赛,她也几乎总是全校最后一个跑回来。漫长的小学六年,那样深深的自卑曾一直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就是我。每当忆起儿时,我脑海中的画面几乎都是游离于富有运动技巧的同伴群体之外的孤独身影。
似乎在记忆里,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总是少得可怜,在校忙学习和学生工作,回到家里就是干不完的活,唯有家人全部入睡后的那短暂时光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而它们多半被醒后的父亲呵斥阻断。那种对安静独处的强烈需求一直伴随了我很多年,以至于现在还喜欢晚睡。
时至今日,无论身处何地,我仍然喜欢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安静地读书、写字,一个人行走在路上;不喜热闹,无论是现实的还是网络群体里,都极少发言,总是游离于大家的视线之外;如果主动联系,若非工作、生活琐事迫不得已,就只是因为亲近和想念。
所有这些,有天赋秉性,亦是性格所致或精力所限。当然也渴望联结,有时却因心中藏有不安、隔离甚至恐惧而不知所措。以前不安更多,然而当我渐渐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越来越接纳自己时,便越来越能享受独处时的安然喜悦。
是的,这就是真实的我,曾经发生的事实和存在的真相。
我是如此,为什么非要强迫孩子去“外向”、去运动、去和别人打成一片?!自己如此平凡,为什么非要让孩子变得那么出众?!自己都没过好,怎么期待亲友过得比我更好?!
当我们对某些事物一知半解,并与自己的信念相背离时,便会对其下妄下评判和生出期待或改造的意愿;一旦完全看见,就只剩下爱与慈悲。当我看清这些,有些东西就被放下了。当我允许自己如己所是,便开始感到自在,并允许孩子如他所是,尊重他以自己的意愿过他喜欢的生活。如此,他看上去便也更加自在,自由舒展,反而更能融入到群体中。
即使无法完全看见,无法完全了解真相。能不能先做到尊重?对方之所以那么做,一定有一些必然的原因。
6
过往的日子里,你我一定都有被人真正“看见”的亲身体验,不仅有被发现、被欣赏的成长与进步,也有被理解、被接纳的委屈与恐惧。
那些被看见、被抱持的温暖与鼓励,不仅没有让我们固步自封或破罐破摔,反而会真正激发出我们前进和改变的动力。如果改变还没有开始,那是还不到时候。
有的人反反复复在做一件在别人看来持续很久、毫无新意的事情,谁知道会有怎样的修复过程正在他的身心内部持续发生呢?那天,头被磕的孩子与妈妈走后,四五个小伙伴不厌其烦地在同一个地方重复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断地假装“掉下去—磕头”这个过程,然后咯咯咯地大笑。这样的游戏过程看上去毫无意义,然而或许是释放了也曾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紧张与恐惧,谁知道呢?!
批评的刺激与激将法的运用,往往也会让一个人斗志大增或绝地奋起,但若非被批判者已有内在的成长准备,否则它们无法起到真正的效果。即使表面上看到突飞猛进,或是短期,或是内在潜藏了很多负面情绪能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突然爆发。很多事实证明,青春期的叛逆未必每个孩子都会遇到,在那些一直被深深看见、接纳和尊重的青少年身上,只有日渐成熟健康的自我意志,以及与父母一如既往的真正亲密。
所以,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每一件事,都是一个机会,一个帮助我们看见自己,进而看见他人的机会。
接受自己如己所是,而非如我所想。
接受生命如其所是,而非如我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