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伴着鞭炮的喧腾入睡,夜深忽梦少年事。暂且从繁芜的书单与推荐中抽身,简单谈下我以前的中文系生活以及一点读小说的体会。阅历尚浅,不能称之经验,但总归是份美好的体验。
记得大一入学时,我一开始被录到商学院,并非中文系。本想只把文学当个业余爱好,可经过一学期的课程学习,我发现班里活跃的创业氛围与演唱会式的课堂容易让人变得浮躁,不太适合自己。夜深人静时想想念念不忘的中文系,毅然决定转专业。
其实,高考结束后填报志愿,每个人都曾遇到一个十字路口,那就是所选专业要不要与就业紧密挂钩。我们都有最喜欢的那个专业,高中三年,安安稳稳的存在心里,有时它是动力,有时它是提醒,可真正抉择起来,往往没有那么容易。不得不说,这点国内国外都一样,文史哲专业虽然容易成为很多人的心中所爱,但就业方面还是略显尴尬。
“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我很幸运能在本科期间学一些“形而上”的东西。上课是文本解读,作业是读各种经典,在其他专业的还在绞尽脑汁的做题分析案例时,我们却可以一下子借10本书在图书馆泡杯茶慢慢看,课间经常是这样的:
“喂,你卡尔维诺看完了么?”
“没呢,正博尔赫斯呢----”。
“饭否?”
“否。”
听课总能听到一些自己读书时很难读到的地方,有八卦有内情亦有动人之处:鲁迅是顽皮的,虹影是倔强的,沈从文是澄澈的,而汪曾祺,则散淡得“一庭春雨,满架秋风”。上马叔叔的《电影美学》课,观黑白镜头下颤动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的宫殿,诡异如一场幻觉;《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则让人不得不相信,爱太短,遗忘太漫长;而侯孝贤电影里的爱情,却是淡淡的,仿佛两个老头儿午后下一盘棋,那种安静,自里而外,整个世界都安静模糊撤退下去,听棋子轻轻起落的声音。其间的过程,又会不由自主的生出许多欲望,记得《古代戏剧》课上讲《牡丹亭》,顿时等不及的想学昆曲,上妆演一出“游园惊梦”该有多好,曲终人不散,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曾一个学期内要写古体诗写外国文学剧本写各种作家小论文,也曾全班一起为了《古代汉语》课全文抄写《道德经》。曾让张叔叔(当年的系主任)带我们在黑板上画甲骨文讲解汉字的由来,也曾在《现代汉语》课上苦苦分辨各种舌音与发音器官。而一旦偶遇自己喜欢的作家与作品,便会想起周济《论词随笔》中的话,“清则丽,空则灵,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佳人只合住云端吧,那些岁月中依旧光彩照人的才情女子,本来单插一朵白茉莉就春光潋滟却偏偏要化浓妆,寂寞,于是在她的浓妆里浸到骨髓,而后从她洗浴之后的素脸背后慢慢地洇出来。又有很多喜爱的情节以悲剧结尾,让人叹息后才知:活生生的美丽,绝难久留。
中文系另一大乐趣,便是可以堂而皇之的读小说。
小说代表一个虚构的世界,恍如隐匿和逃避者的阴暗路径,通向神秘茂密的花园,完美并且空洞。应了冯老师“读小说就是读语言”的劝告,我最看中的也是语言。最好有天生的丝缎般的光滑和华丽,能在读者实现的接触和音韵的低吟中产生快感。功底深的,能在语言上控制节奏和意境,推崇细节甚于宏大的结构,敏感而有品位。有些人真的是天生的作家,会用属于自己的语言区详尽地描绘一级台阶或一片从树上凋落的黄叶,然后在读者有所期待的时候兀然而止。他们懂得简洁和留白,尽可能的用语言本身去推动和影响读者,让它们像暴力的棍子,直接而明确的击中读者的灵魂。如西门吹雪的剑,准确优雅无声的吻上了你的脖子,感觉到痛的时候,却已回不到最初。
蒲松龄是善于讲故事的人,一则则古老的诡异的故事,就如伸展出来的神秘而诱惑的路途,深入的是人性深处黑暗而美丽的丛林。
杜拉斯呢。从《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能感受到深夜大雨中平原上纵横的河流,房间外面的市井喧嚣和夏天疾病般的炎热,男人皮肤上丝绸和鸦片的气味,16岁女孩面无表情的如花容颜,陈旧的充满缺陷的往事在时光那端的笔尖下发酵。
加缪是个具备哲学思想的作家,对世界和人类怀着巨大的悲悯,总觉他的眼光是俯视着这世界的,包括漆黑寒冷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局外人》,我坚信他一直试图用他的作品解放人性深处的愚钝与冷漠。同理还有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
茨威格号称比女人还了解女人的作家实非虚言。《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足以证明。“我只是匆匆向你的生活偷偷望了一眼,可就这么一眼我已把你屋里的整个气氛都吸收了过来,是我无论醒着睡着都有足够的营养供我沉思与梦想”。无数个夜晚,读到动情处,只想陪她一起沦陷。
再看司汤达。也许只有在他那里,个体张力道德张力历史张力以及生命冲动合成单独的一样东西,即线性张力。
夏目漱石的“低回趣味”令人赞叹,他能将自我的心理修炼提升到禅悦的心境,形成一种有余裕的文字。这也许和南宋谢赫一处的“气韵生动”利普斯“审美的移情说”精髓一致。也与钱钟书的《管锥编》提出的“六法”相同。
简要说下张爱玲,她的作品看得不多。最大的印象是精致。每个字词都流畅而谨慎,比喻句常令人感到反复辗转后的豁然开朗,她用浓重的笔墨刻画的人物,在世俗的尘烟、物质和情欲里起起落落。而她自己,始终是一副我站在墙头看,城外一片乱纷纷的睥睨姿态,这样的人,注定要在清冷中孤独。
奇葩者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用13页来形容失眠。最心动的,还是他笔下的玛德莲那小饼干。无限好奇他吃完一小口连“人生的无常之感都能消逝”的是怎样一种美食。
到美国读书上写作课选定的书籍是托尔金的《霍比特人》,短短五章过后,他笔下的恢弘与细腻,低沉与瑰丽已无法隐藏。
可有时,这种生活也会感到一丝绝望。或许因为入戏太深,看到动人的小说或戏剧,总是不容易全身而退。记得当时《文学与电影》课上讲《哈姆雷特》各个电影版本的区别,一个镜头被反复播放,直到慢慢发现其中的不同。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它不是那么美了,因为看待它的方式与目的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随心感受,而是专注于剖析它的拍摄方法与细节。对待有些作家的作品也是那样,至此方知,任何东西,只要够深,都是一把刀。
艾伦坡说过“美是一种效果,而不是性质,所以首先打动的是灵魂,而不是理智。”没有承受不了的纠缠,只有惊心动魄的喜欢。我想,对于读书而言,先调整好自己欣赏作品的心境,才能更好的去读去感受。
对于文学,过往的经典要读,如今的热门也可依兴趣来看。我坚信,能同时带给我们爱与绝望的,必是真正动人心魄的作品。愿我们一起坚持,在这看似绝望的世界深情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