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苏木/文
一、 他走到神龛前，看着神圣的观音像，前者沉重虔诚，后者一笑莞尔
天空无云，毫无遮掩的蓝色，仔细凝视之下，让人不禁头晕目眩，看来并不是越无瑕疵越美好，一望无际的蓝，不如有那么一点点的云朵之白。
其实它不如大地，被蓝色的海包围，有麦色的田野，黑色的土地，葱绿的森林，还有形形色色的生物，以及那些生物所创造的等级或低或高、或消弭或辉煌的文明。他们因不同而存在，因缺憾而美丽。
是不是人们期盼着什么，就一定会有什么到来？
竟真有乌云压至，不一会儿便有天空的恩泽。
电闪雷鸣，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阿林！阿林！快回来！”一声声急促的叫喊回荡在这个小山村，可前面的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跑向大山深处，消失不见。
男子双臂张开，眼睛看着天空，双唇微微动着，不在乎雨帘披在了自己身上，肩膀，胸口，后背……它们生了根，发了芽，却像冰那么凉。
他不在乎，微笑着，好像在感受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兀地，他收起臂膀，双手作捧状，高兴地看着雨滴在自己手中汇聚。雨水漫出来，他似乎更加高兴，裂开嘴呵呵地笑了。
他慢慢靠着一棵老树坐下，同时将手中的雨水贴近胸口，依旧望向天空……
白坞瞥见这一幕，走开了。
雨过天晴并不是都有彩虹，白坞刚才还在感叹天有不测风云，现在又开始抱怨淋了半天雨最后连彩虹都看不到，似乎有那么点不值得。不过雨后的空气挺好呀，这田间的小路更是有泥土的清香阵阵扑面而来。
还不错。
目光一扫，突然发现田地里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不久才在山林见过的男人，那个享受雨露的年轻男子。这次他是跪在泥泞的田里，手指轻抚麦叶，闭着眼睛，同样是双唇微微张合。
“喂，你在这干嘛，还有刚才在山林里，我也看见你了。”白坞走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子却不回答，只是抬头看着他，面无表情。
我就这么讨人厌？唉……白坞在心里叹了口气，苦笑起来。
“阿林，你怎么在这里？”
白坞循声音看去，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中年男人，正慌张地向这里跑来。
“阿林，回家吧，雨已经停了。”其中一个男人说。
“是啊，回家吧，唉…”中年妇女接过话，说着竟是擦了擦眼角的泪。
感觉……又有“好戏”看了！白坞很高兴，他问：“他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下雨天也不躲，刚才我还看见他在山林里徘徊。啊，对了，我叫‘白坞’。”
“这个……白先生……我们，该怎么说呢……说了也没用啊……”中年妇女面露难色，“还是不说了吧……我们要回家了，白先生，再见。”说着，三人便搀着那年轻男子匆匆离开了。
不说？我有办法知道！白坞突然觉得自己好八卦乃至无赖。当然，开心和无赖之间，还是开心重要。
最终，白坞从其他村民口中了解到了别人的家事……
雨，滋润大地，是自然赐给人们的礼物，可对于方二一家人来说，却是最可怕的噩梦。因为每到下雨天，儿子方林就会不顾一切走入雨中，一开始只是在家门前徘徊，后来在雨中奔跑，从只在村子里，发展到了山林里……方林会接住雨水，对它们说话……每次他浑身是水面色苍白地回来，可都不会生病。人们都说，方家娃子中了邪……
“还真是一出好戏啊。”白坞戏谑地说，“去看看吧……”
白坞来到方二家门前，正巧方林走出来，他看到白坞时愣了一下，随继向他打招呼。而白坞则向他说明了此行的目的。方林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决心请白坞进了门。
“白先生，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也知道你定是高人，因为每次下雨我都不记得发生的事，但这一次我记得，我记得你拍了我的肩膀。”
“实在过奖，岂敢称高人，只是会些戏法罢了。我想知道，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直都是，从他出生开始。后来他学会了走路，便一直往寺庙里跑，虔诚地跪在观音像前……”一个女声响起——是那中年妇女。
“好，带我去看看那尊观音。”白坞站起来。
一行人来到一座寺庙，那里供奉一座观音。
白坞刚踏入门槛，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都不太清醒了。再看看其他人，早就昏迷倒在地上。
白坞走到神龛前，看着神圣的观音像，前者沉重虔诚，后者一笑莞尔。
终于，白坞再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二、我要到他身边去
我是一滴水，雨水，当然，之前我还是一朵云。每天自由自在的飘荡在天空，俯视着大地。
我不会感到无聊，因为我也会不断循环，变成水滴落向大地，到地面上走一走，看一看这渺小却又伟大的世界。
我去过高山，那里都是和我一样的存在，集聚在一起——人们叫那作“云海”，因为他们像海那样让人捉摸不定，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哭泣，什么时候是什么样子，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吧。而就是这样的一种未知，却常常能吸引来很多人赞美感叹。
我还去过地上，去过村落，我跌进过小溪里，跌落在小草上，也跌进过麦田里。然后，我就和劳作的人的汗水，一起落到土壤里……泥土的清香真让我沉醉呢……
我落在断桥上，看见白蛇和许仙雨下相遇。我落在东墙上，看见少女心心念念着英俊潇洒的爱郎……
那一天，是哪一天呢？我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是一块青石板。那时我又变成了一朵云，听着身边姐妹们游历的趣事，她们拉着我看，看那块丑陋的青石板，我吓了一跳，他铁青着脸，真可怕啊。可是，仔细一看，他也没那么丑嘛，只不过是不爱笑吧。我就天天看着他，我想看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那份好奇，是什么时候变成爱慕的呢？是那天微风吹过，小草拂过他的脸颊的时候吗？是那天夜幕降临时，他仰望星空、眼神期许的时候吗？或是因为其他什么呢？
我爱慕他，爱慕他坚实的脊梁，爱慕他坚守着位置，爱慕他总是仰望苍穹的眼睛……
我要到他身边去！
于是有一天，我化作了无数雨滴，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心上，虽然青石板不曾说话，可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所以我不厌烦一次又一次地从白云变成水滴，再从水滴变成白云，为的，只是走进他的心。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青石板的心里，没有我……
他的心里有张生和莺莺，有牛郎和织女，有僧侣，甚至有《金刚经》……可是，就是没有我……有的，只是一汪清泉，只是心如止水！他和所有的青石板一样，都是实心眼儿，和所有的僧侣一样，都是无情。
我哭着跑到天上，发誓再也不要去他那里。有姐妹从地上来，说竟有一块青石板说喜欢她……
我立刻就跑开了。
原来是这样，他有喜欢了人了。我总是自作多情。
当然，我不会听到那个姐妹之后又说了什么。
我开始漫无目的的漂流，来到了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他们说那里叫珞珈山，那里有一个白衣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瓶子。
“你为什么哭泣呢？”那女人含笑问我。
“没什么，沙子迷了眼。”我不想回答她，因为她笑得好假，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了她。
“哦？可在我看来，你很伤心啊。你的心也在哭。”
“哪有！”
“我知道你为什么哭，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你听着便是。”
……
三、她闪耀着，好像我的世界都在她身上
我是一块青石板，生在溪村，一个如诗如画，像仙境般的地方，后来我辗转到一个寺庙，成为东墙下一块平凡的青石板。
常年坐在东墙边上，每天仰望着屋檐，仰望着天空，有很多僧人从我身上踏过，也有很多僧人在我身边讨论佛经，而周围的青石板也总是默默无语，真是枯燥无味的生活。
不过，真要是认真说起来，其实在我波澜不惊的生活中，还是有一点点起伏的。比如，那天寺里来了个书生，恋上了暂住寺里的姑娘，有次他们在我这里幽会……咿呦……说的那话，你侬我侬的，都腻死我了。说什么“ 待月西窗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那是他们的爱情吧？很美好？可为什么 那些僧侣都避此而不谈呢？真是不懂。
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时间又过了那么久。
突然有一天，屋檐上滴落了一滴，一滴水……它就那么轻轻地，跌进了我的怀抱，跌进了我的心里。
好凉啊！可之后又觉得很暖。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好像有一次，我心中我很多困惑，后来主持坐在我旁边和我谈了很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的那种感觉。
我正想问问那水滴，却发现她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
她应该还会再来的吧，只要再下雨，她就一定会再来的。
从那一天起，我好像比谁都希望着下雨。
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我的感觉就像张生对莺莺一样，他说了，他爱她。
她那么美，当她从屋檐落下时，我望着她，有光，她闪耀着，好像我的世界都在她身上。
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在等，每到了天空布满乌云，我都会格外开心，因为我可以再见到她。虽然每次她都不说话，但我知道她也是喜欢我的。可是后来，我发现有一点点不一样，我的心越来越痛，为什么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那么丑陋，铁青着脸，也笑不出来，可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啊，我改变不了。那，她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我终于开了口，那一天，我问她，“我好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
“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
“我就是我啊，那天你从我心经过，我就爱上了你。”
“那不是我，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那你是谁，为什么和她长得一样？”
“我就是我啊，我和我自己长得一样。嗯，那你等的人是谁呢？”
“我……我不知道……”我慌张地回答。
“呵！真可笑，你都不知道你等的是谁，还等什么呢！”
“……”
怎么会这样，我想。
我依然等待着，我知道我可以再遇见她，所以我接纳每一个和她一样的水滴，每一个经过我心的水滴，我乐此不疲地问着。
后来，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寺里的僧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却没有改变。
有一天，主持到我身边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我挖了出来。
原来，是我的身体，终于被穿透了，裂了……已经不能再履行一块青石板应有的职责了。
说起来，真痛，心被穿透，真是极致的痛呢……我想我等不到她了。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主持并没有把我扔了，而是找到一个石匠，要修复我。石匠仔细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
玉不琢，不成器。
什么意思？
我被石匠四分五裂，只剩了中间小小的一块——心，被他取出，补完了。
原来我是一块玉，只是被青石板包裹起来了。石匠又在我身上雕雕刻刻，最后，将我放在了一尊观音像下，菩萨的玉净瓶是朝下拿的——滴水观音。
“再此等候，终有果。”
这是主持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净瓶之水滴落在我身上，冰凉冰凉的。
我突然觉得身体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无比。
我看到一个大肚子女人向我走来。
这是我沉睡前最后的记忆。
四、我会继续等下去
“他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可你怎么不多去了解他呢？”
“他从未让我了解过。”我争辩道。
“那你现在了解了？”
“我要到他身边去！”就像以前那样，声如掷地。
“你不恨他了？他那么无情。”
“不，他只是没说出来。”
“他心里没有你，只有张生和莺莺。”
“但是他心里有一汪清泉，那就是我。”
“不如你忘了他吧，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
“忘掉？我小小的身体，折射的都是他的影子，要我割舍掉，那决是做不到的事情。”
“可现在他屋子里，不在屋檐下了，你去不了。”
“我可以去，只要您帮我。”我上前一步。
众生万相，缘亦是同慈同悲，救苦救难，要是观音菩萨也不能帮我，恐怕再无人能相助了。
“你来这里。”菩萨伸出净瓶，“但是你要记得，从此你便再无自由，只能在这小小的瓶子里，永远重复枯燥无味的生活。”
“我愿意。”我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只要能陪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是我不能舍弃的呢。
我终于又见到了他，再从净瓶出来，又滴落在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里。他现在不再丑陋了，他原本就是一块玉啊，而我，似乎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尽管他现在仍在沉睡，那么冷漠，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但我仍旧会继续等下去，就如他等我那样。我知道，他爱我，他心里有一汪清泉——那是他为我流的泪。
五、之后的事
方林就是青石板，母亲来庙里祈愿，正好遇见青石板历劫分离精魄，精魄便趁机进了母亲肚子里，转世成为了方林。
他不停地追逐雨，像夸父逐日一样，只是为了找到、或是为了追回曾经错过的、珍贵的东西。
那一缕精魄会回到青石板身体里吗？回去之后，方林会怎样呢？
白坞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他看到一缕青色的光围绕着方林，就好像曾经围绕着青石板的雨。
那么，之后呢？
六、滴水穿石，一场梦
我醒了过来，坐在床上，眼角有晶莹低落，跌在我的手背，凉凉的。
此刻，陪伴我的只有四下无人的夜，而不是我希望的明媚飒爽的清晨。
这是我做过的一个梦，我是青石板，也是水滴，还是白云，是主持，是观音……我梦见的，是不一样的滴水穿石。在梦中，身份不断变换，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但我却知道他们的心情，懂得他们的悲伤和无奈。而醒来后我才明白这就是滴水穿石，残酷的现实——也许水滴最后终于和青石板在一起，但是她却不知道，青石板敞开怀拥抱水滴，而水滴却最终伤透了他的心；水滴也不顾一切奔向青石板的怀抱，最后却被青石板的“冷漠”伤害，因为，无论怎样循环，纵然最后白云化作的每一滴水都深爱着青石板，可青石板爱着的，却是那一天，触动了他心房的那一滴。
或许她要等一辈子，等到自己再不能这样循环往复着。
那么，青石板会不会再醒来？
我也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有关滴水穿石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