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平从丈人家拜完年从柳市镇坐船回到前浦村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一家四口从船埠头上来,经过村口的老人亭,碰到了在老人亭里出来的周始富老汉。
庆平看到他爸,就打了声招呼:“阿爸,你是哩嬉啊?”
周始富老汉看到庆平,就嗯了一声,然后挠了挠头发说:“阿平啊,早上你金通阿伯去你屋找你,你不在,他又来我屋里找,我说你去丈人家拜年了,他叫你回来后去趟他屋,说找你有点事商量。”
“诶,我呆会有空就去一下。”庆平随声应道,心里在想金通伯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庆平将怀中熟睡的周扬递给敏兰,和她说:“敏兰,你将他们两个领回去先,我去金通伯那看看什么事。”敏兰应了声哦,就一手抱着周扬,一手领着周帆朝家里走去。
周金通是庆平爹的叔伯兄弟,年龄比庆平爹要大几岁。他有一手箍桶的好手艺,在解放前他就是靠箍桶谋生。他这把手艺,不管是东屏镇,还是到乐清县里,都是有名的。他给箍过桶的主顾,现在都还会上门叫他给箍桶。金通伯还经常讲起自己当年还到过乐清县所隶属的温州市(当年称温州)里给一个州官箍过几只桶和盆,这些桶和盆是给他女儿作为嫁妆诶。在温州地区包括乐清县,不管是普通人家还是富裕人家都要在女儿出嫁的时候箍几只精致马子桶、脚、脸盆、米桶作为嫁妆。这传统的习俗造就了一批箍桶匠,金通伯就是箍桶匠里的佼佼者。他经历了战乱和国内各种动荡的日子,但是单靠手上的手艺不仅平安度过各种灾难,还独力置办房子、娶妻生子,家境殷实。唯一让他伤心的就是他有一个不上进的儿子。当年他媳妇连续生了五个女儿后生下这家里唯一的男丁的时候,他是开心了多久啊,虽然生下周进男后不久,他媳妇就因痛风去世,但金通伯还是靠着左邻右里的帮忙拉扯六个子女长大。可是这个不上进的周进男啊!前些年金通伯教他学箍桶,他却嫌太累太辛苦,还说这活没出息,整天幻想自己能够发大财。还整天在村里转悠来转悠去,和一帮妇女搅缠在一起。这个周进男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前两年金通伯通过亲眷提亲给找了个媳妇,对方却嫌他没手艺不牢靠又给退亲了。金通伯也知道这箍桶的细心活这个混小子是干不了的,他是不愿干,也干不了,也就不指望他能学箍桶了,就希望他能够找安下心找点靠谱的事情做,也给别人家的女儿一点嫁过来的盼头啊!金通伯真是想不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要为这不争气的儿子愁烦啊!
庆平一边沿着河畔朝金通伯家走去,一边在心里纳闷,金通伯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
金通伯的家在庆平家旁边那条河的对岸。宅院看上去很旧,不过还是颇有老宅的特点,屋脊是一条弧线,两端高耸。围墙中间有一道突起的石拱,檐下是脱漆的大门,大门两侧各有一个石鼓,门槛稍高,连着几级青石台阶。这宅院是金通伯父亲手里造起来的。这沿河的老宅中像这样的不少,而前浦村里这样的老宅大都是周姓人家的。可以看得出周姓人家当年在村里也算显赫一时。
庆平看到金通伯家的门掩着,就用手一推。他看到金通伯正在家中,嘴巴里咬着竹篾,腿上压着一个桶,手里正用竹篾箍着桶。他看到庆平进来,就把手中的活放下。
庆平笑着问道:“阿伯,你寻我什么事?”
周金通老汉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围布,指了指边上的凳子说:“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讲。”
庆平从呢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抖出两根烟,给金通伯递过去一根。金通伯接了过去,拿在手上看了一下,对庆平说:“这可是好烟啊,阿平,这比起我倪自屋里种的水烟,可是好货啊!”
庆平也笑了一下,就坐在那张金通伯自己做的方凳上面,坐得真是舒坦。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金通伯点上。周金通老汉顺着火猛吸了一口,烟头马上红了一大截,这像极了庆平他爸,吸了水烟的人烟瘾大,抽过滤嘴香烟抽得比一般人要快。他又慢慢地将烟从鼻孔里吐出来,享受极了。
“阿平啊,你生意怎么样啊,如果生意发展用到钱,那两千元你先拿回去,别急着还我,我这还是有收入的。”周老汉还沉浸在烟丝的香味中,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半闭着,用手指了指那些箍了一半的桶。
庆平连忙应道:“阿伯,我现在生意上暂时还宽裕,等我用到钱的时候,我自会向你拿的。”
“你也真是见外,只拿过去一年不到,你还把利息拿来给我。”
“这应该的呐,阿伯,你肯把钱借给我,我心里已经非常感激。”
“阿平,你现在在外面跑业务辛苦弗辛苦?”金通伯问庆平。
“还好啊,我这些年跑下来,慢慢已经习惯了,就是心里觉得对不起敏兰和两个孩子,不能在家照顾着。”庆平低下头答道。
“诶,你青年人应该志在千里,在外面多跑跑会有好处,你金通伯我当年也是跑过码头的人,我也晓得这当中的辛苦,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要坚持下去。”
“嗯,阿伯,我会的。”
“阿平,我上次听晓军说你厂里人手好像不够,是不是真的?”周金通老汉疑虑地看着庆平问道。
“是的,现在厂里业务接过来有时候来不及生产。”庆平很干脆地回答。
......
聊了一会以后,丢了一地的烟蒂,庆平那包大前门已经剩下不多了。
庆平正要起身和金通伯告辞时,只见周老汉满脸为难,似乎有什么话很难开口,庆平就对金通伯说:“阿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尽管对我讲,可别把我当外人。”
周老汉支支吾吾地说:“阿平,阿伯我有件事情让你帮帮忙。”
“什么事?”庆平急切地问。
周老汉为难地说:“就是你弟进男的事,你也晓得他现在整天没事做,我见他这样遛着成不了个体统,我想你帮衬帮衬一把,教他点事做做。”
庆平停顿了一下,心里一想,原来是这个事。他不好马上答应更不能拒绝,所以他只好回答说:“阿伯,这件事情我晓得,进男也这个年纪了,我也替他担心,这样,你叫进男改天来我家一趟,我再回去和晓军讲一下,再回你信。”
周老汉艰难地起身,拉着庆平的手说:“阿平,这个事情你要多担忧了。”
庆平赶忙扶着金通伯的手说:“没事,进男要是能上进了,也是我们亲房的光耀。”说完,庆平就从周金通家中走了出来。
庆平从金通伯家里出来后,就沿着河畔往家中走去。他心里就像打破了五味罐一样。他看着亲爱的金通伯为了不争气的进男愁得头发发白,还要低声下气得求他的下辈,心里是又可怜金通伯又气愤周进男,这个混小子,这时候又不知道跑哪里去混了。他和晓军的电器厂今年要扩大生产规模,是需要人手,但是这个混小子能做些什么事情呢?整天就知道晃悠来晃悠去,从不下地干活,养得白白静静。想到这个周进男,庆平的气不知道从哪里来。不过想到自己已经快六十的金通伯,庆平的心又软了下来。
去年自己刚要办厂那会,多靠了金通伯拿出自己的家底,金通伯还到其他亲眷那借了钱凑齐两千元给自己送过来,也没有提利息的事。这样的恩情,他周庆平能忘记吗?更何况自己的媳妇也是通过金通伯给介绍的,当年结婚的时候,自己家的那摊子事全倚仗着他给解决掉,包括房子的地基,和办酒席、聘礼的钱都是他老人家给垫下的。对于庆平家来说,金通伯就是一个最大最大的恩人,最亲最亲的亲人。现在他老人家提出一点要求,难道自己能够拒绝吗?
想到这,庆平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定了定情绪,不管怎么样,金通伯的忙他是帮定的。
庆平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决定去一趟厂里面,看看厂里的机器和生产情况。
庆平边走边想:自己能够赚钱,厂里的生产师傅起到巨大的作用。去年,正是自己和晓军的明智的决定,以高报酬从上海第一国营电器厂挖来了生产部的生产师傅王光明,再在他的介绍下到上海买来了磨具和设备,才会使得产品质量达标,再加上以低于国营电器厂的市场价格才拉到了一些业务。
他转回到村口的老人亭,朝西走去,走过一片桑园,就是一条长长的田埂,通向他的工厂,就是周晓军家的老屋。工厂里面的设备相当的简陋,外人过来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废弃的玩意。
王光明师傅正在指导两个工人在压模,晓军家里有点事不在厂里。虽然这正月才过了几天,不过这生产可不能马虎,这一出年马上要忙起来。很多工厂电器设备因为冬天温度低再加上过新年每人去检修,这一出年开工后是设备事故高发期,所以过完年的业务量是很大的,必须赶在这之前将一些常用的电器生产出来。常年跑供销的庆平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庆平过去和王光明打了声招呼,庆平常年在外跑业务,和王光明之间的交流也只有在每次出差回来的时候,而且每次仅仅讨论生产方面的事情,不过彼此之间仍旧心照不宣。王光明年纪上比庆平大不了几岁,庆平叫他王大哥。
乘着空,庆平和王光明坐下一边抽烟一边聊了起来。
庆平问王光明:“王大哥,嫂子和孩子在老家可好,准备什么时候去接她们过来?”
王光明感激的说:“都好都好,年前我还托人给她们带了口信,过完年就去接他们过来。”
庆平继续问:“厂里的生产跟得上去吗?”
王光明面露难色地说:“有点问题,一个是这个设备比起现在市场上一般的设备已经落后很多,现在上海产的机器都是流水线作业,我们这个靠手工操作,生产量差得很,而且厂里人手还缺,赶上业务量大的时候,通宵开机器都做不完。”
庆平听了以后对王光明说:“王大哥,这生产技术上的事可全靠你去钻研,至于设备和工人的事我和晓军会去解决,你放心。我相信今后国家政策上会宽松一点,然后再等我们厂今年业务再做出来一点资金稍微宽松点了,我们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更新设备,不过,接下去最要紧的就是去招几个熟练些的工人来。”
王光明听了很高兴地说:“忙其实我们不怕,只怕到时候产品赶不出,让客户丧失对我们的信心还要付违约金,不过,我们都会尽力的!”
庆平和王光明接着聊了一些具体技术上的事情。庆平将客户反馈过来的有关产品上的一些瑕疵和王光明讲了一下,两个人讨论了一下一些改进的方法。庆平就从厂里出来了。
庆平沿着河畔往回走,心里想到敏兰应该已经烧好饭等自己了,他赶紧加快了步伐。
一踏进这个家,庆平心里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虽然这个家看起来是那么简陋、破旧,只能挡挡风雨,但却是自己最温暖的港湾,不论是自己出差到外地颠沛流离,还是住多么豪华的旅馆,他最渴望的还是能够回家,和亲爱的一家人窝在一个被窝里,给周帆讲小人书上的故事。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和自己亲爱的敏兰抱在一起......
桌上已经摆了几盘热菜,是前几天摆新年酒剩下的,正月里的菜比平时要贵上很多,敏兰平时节俭惯了,就将那些吃剩的菜混杂在一起煮成一大盆。敏兰坐在凳子上等,一看到庆平进来了,就起身帮庆平拍了拍外衣,说:“两个孩子都吃过了,他们坐船累了前面睡着了,菜刚烧好,快乘热吃。”
庆平问道:“你吃过了没?”
敏兰低下头说:“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我想和你念叨几句话。”
庆平抱怨地说:“你自己应该先吃,别等我。这新年肚不觉得怎么饿,要不我们喝点酒?”
敏兰就起身去拿了自家酿的烧酒。
庆平倒了一大碗烧酒,敏兰倒了一小盏,两个人就边喝边聊着。喝到尽情的时候,庆平湿红着眼睛,端起碗连续喝了几大口酒,颤抖着对敏兰说:“阿兰,我对不起你啊!”
敏兰赶紧将庆平手中的碗夺下,说:“庆平,你怎么了,我们有什么事情不都过来了。”
庆平的眼里噙着泪水,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嫁到这里,我...我都没让你过...过上一天舒坦日,这住的...穿的,吃的,没一样是好的。我可不能糟践你啊!”
敏兰的眼泪簌簌掉下,她对庆平说道:“庆平,有你有这个家,有我们两个懂事的孩子,我就已经觉得很安生了,况且我们的厂里业务也做得不错,这生活不已经好起来了吗?
庆平用力将敏兰的双手握住,眼睛注视着她,身上的血液膨胀起来,敏兰乖巧的依偎在了庆平的怀中......
�G������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