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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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是有规则的。过马路有交通规则,考试有考试规则,课堂上有课堂的规则,天雷勾动地火是规则,虎毒不食子是规则,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也是规则……你看,规则无处不在。

如果想用篮球规则来说明,三种方法:五对五正赛,三对三斗牛,一对一单挑。

规则制定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而敢于打破它的人必须具有的品质是,伟大的偏见,不拘一格的诡辩,创造性的悖论。于是他们往往能让规则更加接近完美,如果不具备以上能力,那就只有乖乖遵守的份儿。林北岸曾经这么说。

林北岸,身高1.83,体重75kg,司职锋卫摇摆人,D大学篮球社团的社长。众所周知D大学有个叫林北岸的打球最好。当然,他们也会偶尔提起,张南北打第六人位置也还行。

好吧,我就是那个张南北。

我和林北岸从高中开始就是校友。那是2006年的一天晚自习,我逃课去篮球场,一遍遍在篮筐下跳起,试图碰到篮筐。

“篮筐的标准高度是 3米05,你的摸高加上弹跳如果能超出篮筐半个手掌,才有可能扣篮。”远处黑暗中传来的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逃出来的?”我压低声音问。

“高二七班。林北岸。交个朋友。”

“张南北,高二二班的。”我说。

“过来玩会?斗牛,五缺一。”

“我不会打球。”我没有撒谎,我确实不会。

“没事儿,跟着学呗。”

一小时后,大家都坐在球场上喘气。林北岸仍旧自顾自在场边运球,突然一阵助跑,刷的把篮球灌进了篮筐。我这才知道他就是大家口中常提起的那个身高不足1米8却能扣篮的唯一人。

“好!”

我循声望去,一个女生站在场边鼓掌。她叫夏玲,林北岸的同学兼哥们。

林北岸接过她递过来的矿泉水边拧盖子边问:“你怎么也逃课了?”

“班主任查自习,问你们去哪了,我说我知道。”

我和林北岸成了莫逆之交,你也可以说是篮球充当了信使,从那开始我便跟着林北岸学打球。不管是午休还是放假,总能在篮球场上看到我们的身影。

其实我那天根本没有想打球,只是有些心烦,偶尔逃课跑到篮球场,试着抓篮筐撒火的。但阴差阳错加入到林北岸他们之后,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正悄悄滋生。无论我的球投得多么烂多么离谱,下一次仍旧会有队友传球过来,一种你不能拒绝的信任。我喜欢漆黑的的夜空和刺眼的路旁灯,我喜欢让自己在闷热的空气中挥汗如雨,我更喜欢打完球之后大家光着上身在篮球场上把碳酸饮料从头浇下,我喜欢在某个场景中做被人瞩目的主角。

高三时的一次午休,我照例和林北岸约在球场见面。他端着小摊上买的盒饭,一屁股坐在篮球上,不慌不忙地喂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筷子对还在练习投篮的我说:“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今年NBA的总冠军。”

“我猜是小牛队。”

“我猜是热火。”

当时我没告诉他,我根本不懂NBA。我连之前有个叫王治郅的中国人在哪个队打过球也不知道。

现在我相信命中注定可不是什么扯淡的东西,在高中时代我遇到了林北岸。我的身高增加了关键的2厘米,弹跳增加了4厘米。虽然,仍然距篮筐一大截。

07年夏天,文化课成绩抱歉的林北岸,填报了D大的体育特招生,被录取了。那正是我填报的大学。更巧的是,开学后,我们还在学校遇到了夏玲。那一年,热火队在0:2落后的情况下4:2惊天逆转,获得了联赛总冠军。我为此输了一顿饭。

上大学后,林北岸自然而然进入了校队,而我,成了校队中唯一一个非体育特招生的球员,打替补位置。D大校队的目标是打入全国大学生联赛32强,但校史上,压根就没有赢过预选赛。

“你想追求未来还是坐在场外?你要突破,你要上篮。”每次和兄弟院校切磋完毕,林北岸总是这样对我说,“只有突破,才能调动对手的防守和阵型,突破之后可以选择分球,这样我们的胜算会更大。”他似乎一腔热血,觉得历史就要从他加入校队后开始改写了。

大学意味着四件事:挂科,翘课,泡妞,游戏。林北岸总是走在我前面,大学头两年,他已经换了N个女朋友,比windows系统自动更新还快。我天生内秀,不会主动搭讪女生,作为替补又趋于默默无闻,也很少展现肌肉美的机会。

但我有暗恋对象,是同系一个比我小一届的姑娘。我们在同一个学院上课,在同一个食堂吃饭,她经常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出现在球场西南角的篮球场边,或者听音乐,或者背英语,而那个时候我肯定会出现在球场上打球。虽然说,除了第一个,其他都是人为制造的偶然,但是据我观察,不管场上的比赛有多么精彩,她从没有抬头看一看。显然,以篮球为第一业余爱好的我,爱上了一个根本对篮球无感的人。

我很愿意在有她在场边的时候练习投篮,我觉得上篮是一种愚蠢的动作,如果时间在她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定格,她就会发现正在突破上篮的人面目是多么丑陋和狰狞。而只是我,安静地投篮,球砸在篮板上或者刷框而入,对于她来说,都是节奏。

大二下学期。在网吧一个通宵联机NBA2K9之后,我和林北岸从包间爬起来,睡眼朦胧地走回宿舍,却被紧锁的宿舍们挡了回来:消防检查,宿舍白天关闭。我们只好晃悠到篮球场,从器材室借了一个篮球,在篮球场上你一次我一次地解闷。

“今天是……愚人节?”林北岸忽然问。

“嗯?好像是哎。”

“这样,”林北岸面容诡谲地对我说,“我们各投一个三分球,谁进了另一个就去搭讪那个女生,说有人想见她。赢了的就说暗恋她很久了,怎样?”

“哪个?”

“那边背单词的那个。”

我扭头搜寻,在篮球场边的草坪上看到了她。她那天穿素色的连衣裙,白色的袜子,一幅邻家小妹的模样。是她。

“行啊,谁怕谁。”无论如何结果都不坏,借愚人节的东风,我们的关系总归是更近了一步。“谁先来?”

“当然是你先,否则别说我不够意思。

心跳莫名加速,我深吸了一口气,球脱手而出的瞬间被紧张的手指拨了一下,歪了。

“有失水准啊。看我的。”林北岸把球捡回来,三分线站定,口中念了一句,“红桃Ace!”

球划出一道自然的弧线。刷框而入。

“同学你好。”我走到她面前,支支吾吾地说。

女生抬起头,摘下耳机,礼貌地笑了一下:“有事?”

“我的朋友想见你。”

当我这个灯泡失落地退隐江湖时,林北岸已经和那个女生有说有笑。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宿舍门口,抬头看见门口的通知还在,上面写着:“因消防检查,十点到十六点宿舍关闭。

底下的时间赫然写着:2009年3月31日。我顿时石化了。

通宵熬夜果然不靠谱,今天不是愚人节。那个女生,就是后来林北岸的女朋友,苏美航。

我在第一眼看到那姑娘的时候就认定了,这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曾懊恼过无数次,如果我没有把时间看错,如果那天没有该死的消防检查,如果投那个球的同时候我手没有抖,或者如果那天正好她大姨妈来看她,她没有去背单词,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尽管在我投出球去手抖的那一秒,我的爱情小火苗就已经阴差阳错被掐灭了。

我尝试安慰自己,林北岸不会这么轻易得手,苏美航一定会对这种轻浮的告白方式心存抵触,她应该是个姑娘,而不是个妞。那样,我还有机会。

可是这年头,姑娘和妞有区别吗?叫法不同而已。林北岸是校队篮球社团社长,校队队长,父亲还是个成功的商人。好吧这一切都没问题,问题时,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浑浑噩噩睡到第二天中午。我突然悲催地感到,一切都是在蓄势和准备,为了给我一个足够分量的愚人节。

过了午饭时间,接到夏玲的短信:“亲爱的,我暗恋你好久了。我在宿舍楼下,方便一睹芳容吗?”

我回复了一个字:“滚。”

她的夺命call很快赶到:“我真在下边,你探出头来看一下。”

夏玲在楼下举着一朵玫瑰向我招手,敢情这哥们儿还想在愚人节玩真的呀。她长相一般,身材还行,重要的是不会打扮,每天随手套上运动服和运动鞋就出门了,谁说跟她谈恋爱,那就天天都是愚人节。

“又如何呢?至少,她是个姑娘,不是妞。”我的心里敲定这个主意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夏玲面前。

“短信说了就行了嘛,还劳你破费。”我讪笑道。

夏玲躲开我伸过去拿花的手,“美得你!快说,北岸在哪儿?”

这他妈不是愚人节,这是2012啊,我怎么就这么不让姑娘们待见呢?

“不在宿舍就在老地方呗,还用问。”我懒洋洋地回答。

“跟我去。”

“有我什么事吗?”

“打球。”夏玲用脚尖踢旁边的篮球。

她一拐进篮球场就大喊一声:“林北岸!”厮杀的众人纷纷停下来,定睛看她。就像观众中有人喊“Nice shoot”,大家都会停下来看看是否在说自己。

林北岸正在手把手教苏美航投篮姿势,画面参考《泰坦尼克号》海报。

“你怎么不早说?”夏玲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还踢我一脚。

“我知道个屁。”我也吃惊不小。

他俩倒大大方方走过来。夏玲毫不示弱,满脸推笑拉着我迎上前去,惊天逆转地把花塞给苏美航,说:“亲爱的,我暗恋你好久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也把篮球塞给林北岸,“亲爱的,我也暗恋你好久了。”

夏玲一个衰人拉着我快速撤离现场,扔下呆若木鸡的林北岸和苏美航。

整个篮球场掌声雷动。

“太丢人了。”夏玲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我在一边做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因为我不方便表现出我的幸灾乐祸。

“替我保密,否则……”夏玲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Ease,ease……”我劝。

那天晚上,我舍命陪夏玲喝完一瓶白酒。这大大咧咧的姑娘说,高一就开始偷偷喜欢林北岸了。那次体育课上篮球基础,林北岸看见她投球的姿势就生气了,讽刺她像“端尿盆”。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过她手里的球,就跳起来扣进篮筐。

“我就是在看其他男生的嘘声和他流氓一般的口哨声中,把球默默捡回来的。所有人都看见我被他羞辱了一番。”

“然后你就发飙,回敬了他一顿羞辱?”我感到很有意思。

“然后我就爱上了他……”

少女的心思你不要猜呀,不要猜!

“……不然,谁会天天跟着你们男孩子穷疯!谁会每次给你们当裁判!谁会天天给你们记着NBA谁多少分多少篮板多少助攻!为了他我知道了三秒违例知道如何判断走步,知道那些NBA球星的籍贯技术特点连同他妈的绯闻!谁他妈爱看那玩意!一度我差点中途被科比勾引了过去,直到后来的‘强奸门’事件……”

夏玲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如同一个压不住阵脚的写三流小说的作家,遇到这种情况我只好叙述我心里的痛处,因为从人的本能上来说,朋友痛苦,你叙述自己的痛苦,朋友心里就会平衡。

我咽下一大口啤酒,缓缓地说:“其实,那个苏美航……”

夜半,我背着烂醉如泥的夏玲,在女宿舍楼下叫醒管理大妈。她一边开门一边不满地嘟囔:“开房还不包夜的哦……打扰人睡觉的知道的伐?”

背上夏玲喷着酒气在我耳边说:“我不管,我想要得的就一定要得到。”

接下来的几天很是奇妙。夏玲没有再找过我,她可能后悔跟我交了心,正怕见我呢。林北岸也有点躲着我的意思,这小子不会把我的表白当真了吧。

联赛的时候,我们真的打进了32强。我感觉到了,林北岸在疏远我。他不理我的主动搭讪,甚至在比赛中不管我如何跑位要求他都无视,选择单干。几天下来我也自知无趣。

16强预赛前,我和一干替补在球场练球。几个陌生脸孔的人走过来。

我停下来,在原地拍球掩饰自己的慌乱。对方领头的走过来对我说:“挑一下?”

我心里没底,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3V3,斗牛。随便上。”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传球,进攻,条理分明。我们招架不住,比分越来越难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北岸已经站在场边。当我们再一次被对方突破防线,第三步已经腾空作出上篮的动作时,斜刺里飞出一个身影一把抓下对方的上篮。

北岸不在阵容里,这样的干扰比赛是违背规则的。况且是极具羞辱性的抓帽。

场上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大家都愣在原地。对方领头的花头巾走到北岸面前,挑衅地说:“搞事?玩不起就别玩!”

“我玩不起?单挑怎样?”北岸反唇相讥。

花头巾后退两步,“行啊。”

我敢说那是我见过的最精彩的1V1.林北岸进大学后虽然又长了几公分,但1米83的身高,并不占优势,然而弹跳却是数一数二的。于是单挑变成了北岸的扣篮秀。花头巾虽然有出色的背身单打能力,还是输在了气势上,最后一个球被北岸从后边拍掉。

花头巾走过来,说:“一对一我输了,3V3你们输了,咱们打平了。接下来,赛场上分胜负。”

“air enough。”北岸说。

那群人走了,队友们围过来问北岸他们是谁。

“K大校队,我们进16强的对手。来试水的。带花巾的那个是队长。”

我感到特别失落,因为,苏美航也在场边。整个过程她没有尖叫也没有鼓掌加油,只是在场边看。还因为,北岸临走时投给我一个冷冷的眼色。我应该为北岸为兄弟挺身而出感动才对,不是么。

作为生在蓝天下,长在红旗里的大学生,我厌恶学习,憎恨考试,害怕挂科。我恐惧但是已经麻木于人情事故。我宁愿不明真相也不肯再一次用热脸贴冷屁股。我成绩不好,时常挂科。老师也从没注意过我,除非有吐槽的需要。我对女宿舍前来来往往的白花花的大腿失去了原始的反应,我对同学张口闭口国家大事感到鄙夷,我也记不住苍老师和松老师的样子,而苏美航坐在篮球场边的样子却总也忘不掉。我就像长在山坡上的一根稻草,泥石流来了,还没挣扎就没了影。没有思想,没有骨头,没有意义。人在一无是处的时候就不会过多地思考存在的意义。因为思考人生和存在的意义也是没意义的。用北岸的话说,活着呗。

我这么想,那时候正在画室上建筑设计课。

秃顶教授在讲台上兴冲冲地说:“我校毕业生,著名企业家某某某捐资两千万给母校建一个篮球馆。那么,同学们也来参与一下。如果你是设计师,你会把篮球馆设计成什么样呢?画在图纸上,二十分钟后大家交流。”

我想这一切和我是无关的。我继续着自己的论证:“就像一个篮球。它和它同一生产线上生产出的篮球兄弟们本无分别,但是有的被卖到了NBA赛场,有的被卖到了学校。有的被球星们在赛场上打过一次便可以作为尊贵品拍卖,永世供奉,而有的,只能无休止地被打,直到被丢弃。男人就是球员,而女人就是篮球。嗯,就是这样。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直到被敲桌子声打断思绪。教授站在我旁边,拿起我信手涂鸦的图纸。

“这位同学……请问你的设计……是一个篮球场?”

“啊?啊……”我如梦初醒。

“一个光滑的水平面上,篮球形状的建筑。请问,它的稳定性在哪里?可行性多少?如果要容纳十个篮球场,请问这种预算是多少?恐怕照这样建成以后,一阵风吹来就滚到K大学去了吧?”

同学们把头扭向我,一阵哄笑。

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辱,用手拄着桌子站起来,慢吞吞地说:“这只是一个初稿,一个设想。弄巧成拙,让您见笑了。不说这个了,教授,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我换个姿势站定,说:“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男孩子很调皮,不去厕所撒尿,而是去宿舍后面的草地。我们之中有一个小男孩很奇怪。但凡其他人撒尿的地方,草会非常茂盛,可他撒过尿的地方,草会无一幸免地枯黄而死。于是那片草地就一片茂盛,一片光秃秃的。”

教授问:“你想告诉大家什么呢?”

我说:“第一,我就是那个孩子。第二,看见您的脑袋,我想起了儿时那片草地,正适合建一个篮球场。”

所有人都把头扭向教授,哄堂大笑。

教授拍着桌子冲我咆哮:“张南北同学,请你马上出去!这里在上课!”

我走出门口的时候,听见一个女生的声音:“老师,我觉得他的方案没问题,和我想到了一块。如果加以修改,完全具有可行性。”

是苏美航,没错。问题是,怎么是她?

我急于想知道为什么,但又碍于越想知道一件事,就越不动声色的臭毛病,直到苏美航若无其事地收拾好笔记本从我身边走出教室,直到夏铃把我堵住了自习室门口,还无所行动。

夏玲低着头,说:“我告诉了北岸,你比他更早喜欢苏美航,我又跑去告诉了苏美航,张南北才是真心喜欢她而不只是想……泡她。”

我瞬间明白了,对夏玲而言,愚人节那天不是感情爆发期,而是暗战潜伏无间道加宫锁心玉美人心计。这个女生,绝不甘心只做一个篮球,她分明是在当主裁判,来裁定球员和篮球权,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黑哨。

“苏美航怎么说?”我问。

“她什么都没说。”

“林北岸怎么说?”

“他说,滚。”

“那你是希望我不说话还是让你猜?”

“随便你。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夏玲跑开了。

联赛16强对抗中,我提早申请退出了校队。林北岸率领校队参加,最后以大比分输给了K大。这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事。学校里风传林北岸打球太独,把正规赛打成了和对方队长的单挑。

稍有篮球常识的就知道,这种情况只要联防包夹,必死无疑。林北岸能不知道?我心里一直纳闷。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和林北岸以及夏玲都很少见面,偶尔遇见,也只是扭头擦肩而过。苏美航依旧会在早上去篮球场附近的花园里背单词,而我还是会在那个时候一个人练习投篮。学校的新篮球馆建成了,是一个山寨版的水立方。我也偶尔去球馆打球,但是没有遇见过北岸。

转眼就是大四。有一天,林北岸约我在新建的球馆见面。苏美航和夏玲都在。

我们坐在看台上,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林北岸转头看夏玲。夏玲连忙说:“今天,热火揭幕战对凯尔特人,新三巨头砍下52分,老三巨头49分,不过热队还是输了。詹姆斯全场最高,31分4篮板。”

然后扭头对我说:“小牛还没开始打。”

“我有事和南北说。”林北岸不理会。

他和我来到球场,我们各站在底线投三分球。

“敢不敢打个赌?”北岸跳投一个三分,没中,球到我这边。

“怎么赌?“我接住球,同样一个三分,同样不中。

“赌今年的总冠军,我说热火赢。“再投一次,还是不中。

“很公平,我还押小牛。赌注是什么?”

“你定。”

“这个球馆不是最近在篮球社征集名字么?”我投了一个打板三分球,依然没有中。“如果我赢了,就用小牛队主场的名字命名,叫美航中心。”

该来的总会来。当时我这么想。如果一个事实让大家都心照不宣,我索性撕破来保存自己仅有的尊严。我设想林北岸会说:“这有关系么”或“开什么玩笑”。但是换做我,我也不会这么说。他明白我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说:“你没赢过我,你赢不了。”

“如果你为难,可以在加一个条件,我们单挑。三个球,夏玲做裁判。”

从高中开始跟着林北岸打球,我们彼此间再熟悉不过。我丝毫没有信心赢了他。我需要的或许不是胜利,而是说穿。对,就是说穿。

第一个球,我开。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上来防守。跳投得分对我而言并不难。

夏玲在一旁看着,球馆旁边开始有人聚过来围观。

第二个球,林北岸甩开我的防守旁若无人地将球扣进篮筐。

苏美航面无表情。

“你会不会突破?”林北岸讥笑我说。

我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球场的空气闷热。

我持球突破。他的脚步移动很快,我一次又一次地突破都撞在他的身上。眼球像炸了一样。

最后那个球,我从正面跃起把球扣进了篮筐。篮下禁区,林北岸被撞倒在地。周围的喝彩声顿时炸开,就像远在九霄云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做到的。在大学三年,我身高增加了2厘米,弹跳增加了4厘米,我试了无数次都只能勉强接触到篮筐。

夏玲吹罚了犯规,吹了我的进攻犯规。

林北岸愣愣地坐在地上。

“篮下合理冲撞区是没有进攻犯规的!”我冲夏玲吼。抑或我是在冲空气嘶嚎。

不过,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那一刻我感觉无比畅快。我走出球馆,在球馆旁边的草坪上躺下来,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白云。草坪刚刚剪过,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汁的香味。园丁们如同蜜蜂一样辛勤劳动,将草地剪成统一规格,然后擦着汗歆享它们血液的香味。

我扭过头去,想睡一觉,这个时候看见不远处的路边苏美航朝我招手:“同学,过来下。”

我懒懒地把头扭正,“要过你过来,我睡觉呢。”

她指指旁边的牌子,写着:芳草茵茵,踏之何忍。

我和她在校园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

苏美航打破沉默:“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走到学校的布告栏时,我看到上学期课堂上的处分还贴在那。通报批评,记大过。我点着一根烟,猛吸了两口,在教导主任盖章的地方摁灭,我说:你妈的。

我回过头,苏美航在看着我。我说:“看什么,没见过处分么。”

苏美航突然哭了,“你这个野孩子,长这么大就没有人管你么。”

我愣住了。我也想哭,但是我只能忍住。

苏美航抹了抹眼泪,抱住我,“咱们好吧。”她的拥抱很撇脚,勒得我胳膊生疼。

“那林北岸算什么?”

“我和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只是朋友而已,他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啊?”

“你看上我哪点了?”

她说:“你的疯狂让我感到害怕,如果是为了我。”

我睁开她,说:“我的疯狂不是为了你。对不起。”

她怔怔地立在原地。

许久,她说:“无论如何,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人是可以为了什么而疯狂的。那种疯狂理解为爱也不为过。我看到了,就说明世上存在,既然存在,我就要等。等一个我们可以彼此疯狂的人。当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比自己的爱人还爱自己的时候,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掩饰不了也忘不掉的。”

“你终于承认林是你爱人了?”我冷笑。

“我没有。”苏美航转身离开,她回过头说。

大四一年过去得格外快。毕业季,大家在闷热的空气中穿着厚厚的学士服疯狂进行最后的派对,而我只能一个人窝在宿舍看小牛和热火的总决赛。

因为挂科太多,并且有不良表现,我不得不在这个大学再呆上一年。我没有悲伤。我得到的比我失去的要多得多。接下来,我要好好地活。云淡风轻,鸟语花香,目标明确。日出不翘课,日落不Data。

我在篮球场找到北岸,正是在社团新老社员告别的时候,他没有选择聚餐买醉,而是组织大家在学校的新球馆打了一场3V3。球馆里放着周杰伦和科比的新歌《天地一斗》,低年级的学生一边玩着花式篮球一边跟着哼哼“Ko Ko Ko Be ,Be Be Be Ko, Ko Ko Ko Ko Kobe Kobe Kobe……”

我远远听见他说:“国际标准篮筐的高度是3.05米,用你的摸高加上弹跳,如果能在篮下合理冲撞区垂直挑起完成扣篮,那么,你才有可能在比赛中完成扣篮。否则绝对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场边一个女生追问。是夏玲。只要稍稍有观感的人就能看出,像她这种身高1米65,连篮筐都不一定扔到3米05的娇小的女生,问这种问题,实在毫无进退感。

“没什么。”林北岸笑笑说。

“请问什么是摸高?”夏玲又问。

“两种解释方式,你要听复杂的还是简单的?”

“先说复杂的吧。”

“用你的臂展减去10公分后除以3,加上你的净身高后四舍五入,大致就是你的摸高了。再加上弹跳,能超出篮筐半个手的高度,你就能扣篮。”林北岸说。

“那么,简单的呢?”

“简单地说,就是你站着能摸到的高度。”

社团成员都笑了。

“——除非,那个人脑子有毛病,是不是?”

我走过去,林北岸笑着和我打招呼:“嘿,好久不见!”

“不算太久,一个赛季而已。小牛赢了,你打赌输了。”我说。

“你们……”我搞不清楚状况。

“怎么,不行吗?”夏玲笑着反问,“还得感谢你呀。那天你走了之后,北岸还愣在那。我就抱住了北岸。他回过神来说让我滚。”

北岸有点不好意思地示意夏玲不要再说。

夏玲不领情,抢着说:“我告诉他,让我滚是难事吗?从高中开始他需要和哪个女生有私密空间我不是自动滚得远远的?我承认和南北的事是我不对,这么多年,给你当的每一次裁判,给你递的每一瓶饮料,和你到一样的大学,报每一次NBA的比赛数据,我犯过一回错么?我只是女生,怎么就不允许犯一回错呢?”

“我的错,我的错。”林北岸笑着说。

我们三个人走出球馆,在校园漫无目的地走。

“那个球,为什么吹我进攻犯规?”我问夏玲。

“这个嘛,不好说……也许看到你的反应我觉得愧疚……也许是怕你们打起来……也许只是怕北岸受伤,说不好。”她和北岸相视一笑。

“哦,这样……那个篮球馆还没有名字是吧?”我不再追究,选择转移话题。

“捐钱建球馆,是我爸。因为私刻公章和逃税,涉案太高,想做公益掩盖,还是没能逃脱,被判了15年。”北岸淡淡地说,“篮球有篮球的规则,商业有商业的规则,而逃税算不上创造性的诡辩。那段时间我一直心情不好。他事发后,学校自然想极力撇清关系,所以球馆就一直没有名字。到现在,我反而想通了。”他表情从容,似乎已经完全从这件大事中走了出来。我们的生活并非被篮球全部占据,总躲不过惊涛骇浪的敲打,永恒纯粹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少年之梦罢了。

“那爱情呢?爱情有没有规则?”沉默的许久,再次转移话题。

“没有吧。”林北岸说。

“没有吗?”夏玲反问。

“有吗?”林北岸一努嘴,指指老式篮球场的旁边。

是苏美航。她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戴着耳机听歌,只不过旁边多了一个白衬衣的男生。两人共同一副耳机,相谈甚欢。

“曾经我很爱她。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姑娘,而不是个妞。我一直没有想好以怎样的方式告白才能显示我有多爱她……”林北岸说。

“后悔啦?”夏玲撅起嘴打断。

“没有没有,我和她根本就没有交集。”

凝望那个熟悉的背影良久,我对北岸说:“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上篮,其实,我小时候从假山上跳下来没,左脚骨折,成了扁平足,上篮时第三步不能发力,会隐隐作痛。第一次见面时,你只知道我心烦逃课去抓篮筐,其实我心烦的是这个。后来我练习投篮。就在那个位置的球场,我一直在陪她。你知道对于一个投手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稳定?”北岸试探着问。

“是右手的存在感。无论是腾空还是身体失衡,只要能找到右手的存在感,就能把球投进。于是我经常到这个篮球场找存在感。这个地方太熟悉了。我习惯在这个地方以默默的节奏存在,她在,节奏就在。”

远远地还能听到新球馆的音乐。是周杰伦和科比的《天地一斗》:

我深藏不露/我身影如梭/如沙鸥只求/天地一斗/球场夜如墨/街灯亮如昼/为了驰骋一宿/胜负不皱/我锐利如钩/你防如铁胄/平分秋色幽了/天地一默/一笑泯恩仇/必争无王寇/快意且开阔/多年以后

我想起了和北岸一起练球的日子,仿佛并不遥远。土操场,旧球架,带着土腥味的风。我们为了胜负驰骋一宿。球场夜如墨,街灯亮如昼。快意且开阔,已是多年以后。

“怎么样,来一局?”我问。

“刚才那场告别赛之后,我答应夏玲再也不打球了。”北岸一摊手说。

“为什么?”

“她不喜欢我打球。”北岸说。

“玩不起了?”我邪恶地笑了。

林北岸无奈地想避开挑战:“My man……”

“——I am not YOUR man.”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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