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如果你看过烽火写的癞蛤蟆这部书,不知道会不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很喜欢赵甲第,但却觉得韩道德更加像自己。
有时我不禁会想,如果当命运的一个细节改变,一切会不会都不再相同。可能只是一扇关上的门,又或者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相遇,又或者是相隔一条街那么远的距离。所以才有了这篇韩道德的故事,当他还是二十多岁时候发生的事情。假如,他和我一样在流水线上工作过。假如,在那样一个凛冬时节,一个落魄,有野心的男人,遇上了一个同样漂泊于异乡的女人。在深圳这座冰冷城市,他们共同走过无奈人生中的一程。
一
你怎么不听人讲话呢?我不是叫你不要跟着我了吗?!韩道德不满地质问着她。
她紧紧跟在韩道德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我知道,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嗫嚅着说完这句话,她选择了继续保持沉默。
你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都不认识你。韩道德没好气地说道。
百花,你叫我百花就行了。
韩道德望向这个女人。她穿着水蓝色的上衣,下半身套着一条黑色的运动裤。她的脸盘圆润,但脸色却带着不健康的潮红。像是安静等待着燃灭的烟头。她的头发梳的很整齐。乌黑的发梢柔顺地紧贴在肩膀上。她低着头,像在等待面前男人对她的审判。
一阵僵持过后,韩道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呼出的热气凝结成了飘在空中的白色薄雾。
我说,美女,我真的没做什么啊。我们素未相识,就这样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不行吗?
可是在公交车上你帮了我,要不是你,我的钱就被抢走了。
唉,这年头做好人还有错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吧?
我只是想说声谢谢你,刚才你一下车就走了。我也没多想,一跟就跟到这里来了。
韩道德回头看了眼灰暗的工业区,他的宿舍正是在密密麻麻排列的灰色建筑中的一栋里。
那好吧,现在你可以走了吧。他回过头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百花深深地看了眼韩道德所在的工业园,这样的工业园在这座城市没有一千也有上百了。像是要将这里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她又再道谢一声便扭头离开了。
真是什么人都有。韩道德点燃一根烟,不满地啐了一口。冬天到了,四周冷的让人抓狂。他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同时使劲地把衣领往上拉。
工业园没有树木,只有低矮的厂房连成一片。机器藏在楼房中,不知疲倦地发出轰鸣声,穿着黄色和蓝色工装的人像是工蚁一样在厂房中进进出出。浑身污渍的年轻人们,嬉笑着走进饭堂。等待着打上来的紫菜蛋花汤。仅有几片的雪白蛋花漂浮在油腻的汤面上,像是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命运。
2013年十二月,韩道德在深圳,松岗。
一个人。靠着一包泡面,和一瓶老干妈辣酱,迎来了他人生中的二十五个冬天。
二
在流水线上,没有人是自由的。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每个人都在迷宫中行走。走在成为建设伟大社会主义的螺丝钉的路上。
天刚亮,宿舍外还是灰蒙蒙的。韩道德挣扎着爬起床,迷糊着眼,顶着一个鸡窝头走到门外。他的工友都已经陆续醒来了。工厂是不包早餐和水的,所以他们必须得自己解决。有人正抓紧时间在床边扒着一包沙琪玛。还有人拿起面包就出门了。
韩道德最讨厌的就是沙琪玛,在连续吃了两个月的沙琪玛后,他就把这种屎黄屎黄的食物永远地从他的食谱中移除了 他从床下拿出一包方便面干啃。手伸箱子里去的时候他发现比昨天少了几包。他没有声张,眼神不动声色地从房间里几个工友的身上扫过。
眼看时间快到了,他抓紧啃完,抓起一本商业周刊就走出门。旁边的工友看到都笑话他。
嘿,你看他,还看这些啊。有用吗?道德,你还想炒股票咋的。
韩道德没有应话,只是沉默着,把手里的蓝色封皮拽的更紧了,几个人看他不答话,面面相觑几眼也都住嘴了。
在异常沉闷的氛围中,韩道德推开门,迎上冬天扑面而来的冷风。
三
下班后,韩道德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穿着各色工装的青年男女匆匆走过,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你和他们是不同的。你和他们是不同的。
但是,现在我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想到这他又觉得有些沮丧。
时至黄昏,路边的商店多少显得有些冷清。道路两旁挂着硕大的楼盘广告,脸盘秀丽的模特在其中小心地露出八颗牙,笑意盈盈。霓虹闪烁,酒店外璧从上到下,开始变幻不同的颜色。路边的理发店放起凤凰传奇的口水歌。躁动的音乐让这大街更显空旷。干枯的树枝从围墙一侧露出头来,在凛冽的寒风中止不住地摇晃。
这里是佛山与深圳交界的边境小城,这里是每日只有一班车通往外面的冰冷荒野。这里是他落魄人生的一站。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常,都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越扎越深。
韩道德微眯着眼,静静地看着宽阔街面上偶尔驶过的几辆汽车。思考着,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大声的向他呼叫。救救我,求求你了!韩道德猛地回过头去,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之前那个一直跟着他走到工业园区外的百花。她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看样子还不只她一个人。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看样子她是想跑过来,但却被男人死死地抓住了手。
你这个死女人,还敢求救!说!你是不是认识其他男的!背着我去偷男人是不是,今天我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我没有偷人!你快放开我,要不然我报警了。
打你就打你,你还敢怎么样!啊,你说话啊,哑巴了?!话还没说完,年轻男子就狠狠地刮了百花一个耳光。百花沉默了,她终于不再挣扎。当她看到韩道德一直站在原地,眼里的神采也一点点地褪去。
像是被某种熟悉的麻木刺痛,韩道德突然觉得心里一颤。
韩道德本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毕竟他还没有好到肯为一个不认识的人承担风险的地步。他等着那个男人离开,带着那个叫百花的女人。然后他又会重新回到自己的轨道上。虽然这很令人厌烦,但他却早已习惯。
然而,扇完耳光后那个男人却还不肯收手,反而洋洋得意地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也许他以为韩道德也会像他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说不定还可以讹上几笔。
韩道德为这发展感到吃惊,但却没有惊慌。他微微眯起眼,右脚往后撤了一步。在男人走到离自己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韩道德飞快地窜了上去。就像是一条毒蛇伸出自己的毒牙刺入猎物,狠狠地一脚踹在男人的膝盖上。男人哀嚎一声半跪在地上,紧接着脸上又被打了好几拳。
女人的眼里重又有了光彩。
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韩道德问清男人姓名和工作地址,狠狠威胁了男人一顿,要他发誓和百花断绝关系,然后才放他离开。他就当没看到男人离开时怨恨的眼神。一个懦弱的对手,在他心中是不必害怕的。
韩道德回过头,正对上百花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一个孩童在看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你瞅啥,没见过帅哥啊。韩道德把头发往后一拢,做出一个帅气的姿势。看到这,女人不由得抿住嘴笑了。于是韩道德也咧开嘴。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素不相识的两人,就这样偶然认识了。
四
流水线上的工作就是一日日单调的重复。
韩道德拿着手里的工具,哒哒哒的把螺丝钉打入机器黑色的壳身。然后他顺手一推,把机体送到下方。就在这时,坐在他隔壁的工友突然嚷嚷起来,喂喂,我这里已经堆了很多了,你放慢一点不行吗。反正监工现在也不在。
韩道德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只把他看得心慌慌。出乎意料的是,韩道德却伸出手把流水线上的机体捞了上来。
谢谢…工友嗫嚅着。他有着和这条流水线不符的宽厚身材,油腻腻的胖脸上这时却写满了犹豫。
那个,你好…你叫什么?我叫李兵。胖子小心地开口。
韩道德看上去就不像一个好相处的人,加上他一直冷着脸。因此大多数人都刻意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我叫韩道德。韩国的韩,道德经的道德。
嘿嘿…真是好名字啊…不像我,起个这么老土的名字。那个,你叫我李胖子就行。这里气氛真差不是吗,全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像我们这样的老东西不仅手脚慢,又拖家带口不会玩。要不是来了几年了,估计早就被请走了。听到胖子把自己形容成老家伙,一下子把韩道德逗乐了。
不过想来你这样的人也不稀罕和那些小年轻在一起吧哈哈?上次看到那个女人就站在工业园的门口等着你,听说她还经常给来给你洗衣服不是?哎妈,小年轻哪有这样的功力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韩道德停下手上的活,好奇的问道。
看你手上的老茧就知道了啊,一准是握枪的手。不瞒你说,我之前啊,也是干这个的。在内蒙古,那时我还在抓逃兵呢。李胖子说着用右手比出一个手枪的姿势。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一样,胖乎乎的圆脸上一下子充满了洋洋自得的狡黠。
就你这样子还抓逃犯!韩道德当时就在心里疯狂地吐槽起来。卧槽,这死胖子不简单啊,连我都没发现,藏得可够深的!
当然他还是装作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两个大男人大眼瞪小眼,就差没相互给对方鞠躬献礼了。
五
凌晨五点,在与韩道德宿舍区相隔遥远的另一座灰色的工业园里。
韩道德。。。你。。。下次还会来吗?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韩道德正抓紧时间穿上自己的裤子,一时间没留意她的话。
我说你,你下次还会来吗?百花闷声说道。她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只剩下一截乌黑柔顺的头发露在外面。
看情况吧,最近赶工期。韩道德敷衍着。毕竟快过年了。只要把这趟工做完,应该就可以提早回家了吧。
哦对了,还没问你呢,百花你老家在哪呢?
江西。江西xx。
哦哦。那里啊。那里我不太清楚,年轻时倒是去过成都。那里的女人可真漂亮啊。嘿嘿。
百花哦了一声,就算是回应他了。
我说,你怎么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我听说男人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我怕你以后也会变成那样。百花闷闷的说道。
哈哈,你放心,我韩道德可不是那样的人。我可不会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
脱了裤子认账也不行。。。
。。。Orz
说起来,韩道德,你又是哪里的呢?百花从被子里探出个头,认真的问他。
我啊,我是xxxxx的,年轻时就在甘肃当过兵,后来转业了不就来这里了吗?
这样啊。。。可是我总觉得你不是那么简单的人,这是为什么呢?
哎哎,你们女人怎么那么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等以后有机会,我就带你回我家去看看。那里满山的山茶花,可漂亮了。保准你看了就不想离开了。
可是我现在就不想离开了。百花用手紧紧地抓着被子一角,小小声地辩解道。
也不知他听没听到。百花抬起头来,只能望见他风风火火出门的背影了。
每个女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的英雄,这个男人虽然并不高大,但却必须是真心为她好的人。
也许她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属于她的英雄。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无比的幸福。
六
韩道德没有骗百花,他的确是有事情要出门。但是却并不是去上班,而是要去推销他自己写的一份金点子。韩道德把自己在半年内一点一滴挤时间写好的商业策划书放进小包里,准备好去当地最大的酒店搏一把。他想把自己的策划书给懂行的人看看。他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个人就是这样抓住了机会,然后一步登天。
谁不想一步登天?
从两个月前,他就从一本商业类型周刊的广告版上看到了这场晚会。本来这只是当地酒店每年举办的数千场晚会中的一场。但当这场晚会的举办者是中国最大的富豪之一的赵先生时,一切的普通也变得不普通了。因为,这正是赵先生的家宴。
如果赵先生能看上他的策划书,他韩道德就可以凭这个机会一跃成龙了。哪怕没有人看上,他也可以借此机会混个脸熟。。。以期下次再来过。毕竟,人嘛。没点理想,跟咸鱼还有什么两样?
至于办法,他当然早就想好了。。。
喂喂,大哥,你不是来真的吧,真的要我戴着这丝袜去赵xx的家宴。你不是想我死吧。。。
李胖子看着手上颇富喜感的黑色长筒丝袜,又看看韩道德殷切看着他的眼神,不禁感到一阵头痛。
难道你要来真的?让我引开那些保镖,你拿着那份策划书混进去然后交给赵大老板。。。。。。?
韩道德像条京巴一样猛点着头。看到他这份怂样,李胖子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你确定,你那份瞎鸡巴写的策划书真能被别人看上吗,里面净是什么市x率供狗链之类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有那么高的赚钱机会,别人还不早就干了。还等着我们?
是市盈率,和供给链。韩道德严肃的纠正他。
相信我,这里面写的东西是真能挣钱的。我研究了好久,查了一堆的资料才找出来的。我跟你说,这个。。。
得了得了你就拉倒吧你。胖子现在一听他说话就烦,赶紧挥挥手示意他别说了。
胖子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丝袜,楞了一会。
嗯?
嗯个鬼啊,还不快去准备?胖子突然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韩道德头上。搞砸了到时看我不削死你。
好嘞,韩道德咧开嘴开心的笑了。你就等着我旗开得胜吧。到时咱哥俩就一起去深圳最大的酒店搓一顿。不,两顿。三顿!韩道德脚不离地飞快地小跑出去,脸上开心地就差要亲胖子一口了。
这狗货,长得人模人样的,笑起来怎么那么像朵菊花呢?胖子摸着自己并不存在的小胡子,对于韩道德的狗腿属性第一次产生了疑惑。
韩道德并不是第一次看见酒店的宴会。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盛大的宴会。谁也不知道赵先生为什么要在这样的一个小地方开自己的家宴。这里最高的酒楼也才十层。各色豪车密密麻麻地挤占了酒店前不大的空地。以至于维持秩序的人不得不把酒店门口的一些摊贩驱逐出去留出空间。那么多的豪车。韩道德和胖子都不认识。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酒店保安拉起的红线外,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
韩道德禁不住吞了口口水。在他吞完口水后,又听到胖子吞口水的声音。眼前这阵仗,把两个人都吓着了。他现在才发现他想的太简单。这要是真穿上黑色丝袜冲进去,别说引开人了,被人直接开枪打死也说不定。毕竟他可是看到当地市区一水的主要领导都经过那道门走进了酒店里。韩道德没有看到赵老板。不过却看到一个俊朗的年轻人一直站在门口,低头弯腰地回收请帖,指引客人进入。
这差距也太大了吧。韩道德估算了一下年轻人身上穿着衣服的价钱,再对比一下自己,不由得又咽了口口水。年轻人似乎是察觉到韩道德的注视,抬起头来礼貌地朝他笑了笑。
那人是谁啊?难道他就是赵老板,那也太年轻了吧。胖子用手捅捅韩道德。
那不是赵老板,是赵老板的儿子。韩道德眼神复杂。
胖子察觉他话里有话。不由得扭过头,多看了他一眼。韩道德你现在该放弃你那傻逼的计划了吧。好歹我也是当过兵的呢。就这样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死。嗯,韩道德你这狗日的怎么不说话,难道你对我就这么大仇?!
胖子,你走吧。韩道德眼神一直盯着酒店门口的赵公子没有移开过。
哎?
你不用戴丝袜了,这里由我一个人搞定,我看这赵公子是个好人,说不定我这辈子的机会就落在他身上了。
道德,道德你不是来真的吧。胖子一下子炸毛了。哎我说韩道德你是不是傻啊,这tm大冷天谁会理你啊,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啊。
不,错过了这次就没有机会了。趁那个赚钱的机会还没被人发现,这次我一定要成功。韩道德握紧拳头。胖子,你走吧。我就在这里等一会,等赵公子出来的时候,我就上去找他。成功了我们就一起去深圳最大的酒店喝酒。失败了,失败了,那我就下次再来吧。
你你。。。胖子看他这样坚决,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哎,道德。。。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那我可先走了,确实在这里我也帮不了你。你的那堆东西我也都不懂,如果你成功了那当然好。就算人家不要,你回来找兄弟。兄弟给你想办法。
胖子。。。
哎,男人吗,说这些干什么。都是当过兵的人。胖子说完,把自己身上一件衣服脱下来,完全不考虑韩道德的意见硬是塞给韩道德,然后就挥挥手潇洒地走了。
等到胖子离开,韩道德看着手里的衣服,眼神一度有所触动。哎妈这不是我不想要,是这衣服浑身都是味啊。这死胖子都多少天没洗澡了。韩道德哭笑不得。
哎,好吧,现在就是我的战场了,韩道德紧握着手里的衣服,望向豪客满盈的酒店和那个始终保持着低姿态的年轻人,暗暗地下了决心。
七
韩道德在寒风呼啸的酒店大门外等了一天一夜,然而酒店的大门却始终没有为他打开。
第二天,当百花因为打不通他电话,焦急地在市区大街小巷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快冻成一根冰棍了。韩道德裹着围巾,倒在酒店隔离线旁边的绿化带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得就快要死了一样。
百花看到他变成这样,心疼地抱着他大哭起来,虽然韩道德充耳不闻,始终没有反应。
只是他冻僵的手指却在微微地颤抖,似乎还在不服输地指向酒店大门的方向。实际上,他满怀希望,然而一直到隔天早上十二点,闭上的酒店大门也没有打开过。更何况是为他。
保安看他可怜,放他进去,他就这样站着,像块顽石矗立在那里,在门边等了一天一夜。直把差点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真的石头。
老天爷,你真的就这么不待见我吗?
从那天起,藏在韩道德心中的那个梦想,开始有了一丝丝的裂痕。只有百花悲痛的哭声,和她温暖的怀抱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多年后,成为记忆中在这片冰冷大地上留下的仅有的色彩。
八
用矿泉水瓶养在宿舍窗边的白兰花已经凋谢了。
韩道德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百花就陪了他一个星期。她说要送他去医院,韩道德没让,他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其实第三天他就可以起来了。但他不想起来,而是就这样一直窝在百花的宿舍里,搞得她几个工友看他的脸色都不对了。
他每天躺着,醒着的时候就翘着二郎腿,在床上喝酒,嗑瓜子。酒瓶子丢了满房间都是,嗑过的瓜子也不去收拾,只是随便地踢进床底下。百花拿他没办法,但是她几个工友回来时都是对他冷嘲热讽。韩道德不屑得和这些女人吵架,对于她们的嘲讽往往以他把口中的瓜子呸向她们解决。有好几次差点要打起来。
胖子也来过好几次,给他带来几只烧鸡。想劝他,但是看到他这个乱糟糟的样子,又觉得不好开口。
一个星期过后,韩道德终于回到工厂,厂里的人看他脸色都不对了。他看到自己宿舍的几个小年轻在捂着嘴偷笑,便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老板直接因为他这一星期的旷工开除了他。并且宣布因为他缺席岗位,给工厂的进度带来损失,所以连带之前的工资也不能发给他了。
胖子看到韩道德走进老板办公室,又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他赶上去想要扶住他,却被韩道德粗暴地甩开了。
他就这么低着头,在全厂人讥笑的目光中走了出去。像一条负伤的猛兽,像一条被痛打的落水狗。
已经快过年,几年深圳的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几度。韩道德面带不耐烦地,穿着一件单衣,就像平常一样百无聊赖地走在街上。
正在这时,走到十字路口,他却看到百花朝他跑了过来。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蓝色工装,下半身穿一条黑色的运动裤,脸蛋红彤彤的,像个苹果一样。虽然他一直没有承认,可是在心里,他也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人了。他的心里缓和了些,百花想要扶住他,把他拉到一边。他顺从了,可是过后他却又不耐烦地甩开她,同时把这几天的怒气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了。
你干嘛,拉我干嘛,我不要人扶,你不用上班啊,还跑到这边来。
百花没有说话,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看我干吗,嘿嘿,这里不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吗?你工厂离这里那么偏,那时你是刻意带着你男朋友找过来的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想用我甩开那个大麻烦吧。我告诉你,像你这样心机深重的女人,是没有好结果的。韩道德像条疯狗一样,故意用最刻薄的话刺激着她。同时也在刺激着自己的心灵。他看到百花流下了眼泪,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她甩开扶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后跑去。
韩道德想叫她一声,让她回来。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叫过女人的名字。他一直是以你啊,以女人啊来称呼她的。他费劲的想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口。啊,刚刚才发现,原来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吗?懦弱,无耻,自以为是,充满幻想,只会向自己喜欢的人大喊大叫。为什么他不能包容别人呢?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容易。谁没有一个脆弱的时候呢?这时他又不无安慰地想到,反正百花已经是自己的女人了。以后还有时间。反正以后还有时间。以后再说吧。算了,算了吧,那就以后再好好待她吧,就算厂里的人不待见他了。也许他可以放弃厂里的这份工作,去找一份其他工作,只要能养家糊口,两个人到那里不行呢?到时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他可以为了她,放弃自己哪些不着边际的梦想,跟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喂,醒醒啦,你不要命了。等到韩道德终于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站在马路边。而胖子正抓住他的身子使劲摇晃。
怎么了胖子,百花呢,你有没看到她?
胖子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别傻了,你女人不还在自己工厂里做工吗?秀恩爱也别跑我这来秀啊,真是。。。胖子不满的嘟囔着。
韩道德像是还沉浸在刚才的打击里没有回答他,这让胖子感到有点尴尬。
你怎么了,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话说我想到办法了。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实现你那个劳什子梦想也说不定。只是可能要冒点风险了。
什么办法?韩道德问道,心却早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胖子勾着韩道德的肩膀,拉着他往十字路口对面走去。干枯的树枝从围墙一侧露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两人。不知是谁,往树枝上系上一个粉红的气球。在这萧索的冬季格外显眼。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九
第二天,当韩道德兴冲冲地跑去找百花商量胖子的计划时,却发现百花不见了。路上的行人说,昨天看到有好几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硬架着一个女人去了火车站。他到这时才终于明白,相隔一街之远,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十
他妈的年年春运都这么挤啊?胖子背着鼓囊囊的登山包,终于从人潮中挤了一个头。
韩道德提着和胖子一样的大包,正站在大巴的门口等着他。
草,真想不到老板那个龟孙那么有钱。我们干这一票就够过好几个年了。胖子终于挤到了韩道德边上。不过一想到那个龟孙的表情。我就爽到不行啊。
嗯。
嗯什么?你还不满意?我们这可是给你出了气啊。胖子用手肘捅捅韩道德。还在神游什么,没看见车要开了吗。这下子,你要的资金也有了。加上你的点子,以后,我们就可以大干一场了啊。
哦。好。韩道德终于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之前发生的事情而已。
哎,我们就要离开深圳了。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这里还是留着以后再想吧。还是,你后悔了?胖子说着,声音却突然变冷。你不要忘记了,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
韩道德现在才切实感受到,胖子从来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没有。他伤感地摇摇头。我以前只是个爱做梦的傻瓜而已,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做回人的机会,高兴都来不及呢。谁也想不到,命运的一个小小变动,会把人推向这样的境地。
两人相继挤上车。就像从一个目的地,奔往另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一想到百花,韩道德就心碎欲裂。他不敢去想百花遭遇了怎样的痛苦。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他知道是谁带走了百花了。他发誓要把那些狗日的碎尸万段。但现在他却全没办法。他也去火车站问过,但是那里的员工却说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韩道德明白,他们是不会承担责任的。而且,临近春节每天都有那么多人离开,谁又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个站?如果他们没有坐火车,后来又去了哪里?
全都怪他,如果不是他一直在不切实际地做梦,如果不是他犯混把百花逼走,她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呢。为什么要等到失去了,才能真正明白。如果能早一点,故事的结局是不是就会不同。但是现实与虚拟的最大差别,恰恰就是一切无法重来。仅仅隔着一条街那么远,很多东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改变了。
他恶狠狠地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些杂碎,把百花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仇恨一下子让他的情绪冲到最高点。
虽然这只怕也是不可能了吧。他的心忽又颓然地落下来。像从万米高峰摔到谷底。
人世间,再也没有比相遇和分别更无奈的事情了。
摇摇头,韩道德决定把这些多余的情绪从心中抹去。百花的消失让他终于下了决心,他想过回人的生活,不想再做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哪怕是工厂老板的哀嚎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
百花,原谅我吧。也许我,再也不能再做一个好人了。
韩道德颓然地盯着车窗外。他看着大巴渐渐启动,离开汽车站拥挤的人潮,离开霓虹闪烁的广告牌,离开这座给他带来无限伤感和回忆的城市。
就算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管你在哪里,就算这个世界那么大,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韩道德和百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只是不知道下次,他们再见面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