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清明节前,仲家老太太安详的走了,八十四岁,在大水沟算是高寿了。

        仲老太太躺倒前,外蒙古南戈壁的特大沙尘暴,刮到了大水沟,要死要活的,没命的刮了几天,昏天暗地的,像是要把啥东西刮的带走一样。

        仲老太太走的前一天,大水沟破天荒的,又是下雨又是下雪。大家都在说,这都多少年了,大水沟在春天还没有过这么好的雨雪,是老太太给大水沟的福份。远远的罕乌拉山上积雪了,阴云很低,压着天和地连成了一线,半腰四散的雪像是流苏,青山白顶,和戴了孝帽似的。

罕乌拉山

        仲老太太走的那天,大水沟静的出奇,那几只在老树上安家落户,平日里好扯开嗓子扎堆比划的喜鹊乌鸦,四散蹲在树杈上,一声没吭。出村的山野里,空气清新的厉害。大水沟的村民都盼望着这个天气能留下,就和仲家兄弟姊妹们思念仲老太太的心情一样。操办丧事的道人说老太太是个好人,你看看天气就知道,风调雨顺。大水沟的娃们都清楚的很,根本不用道人说,在大水沟,和仲老太太年龄相仿的女人们都一个秉性,和善仁爱,朴实守信,娴惠持家,我走了多年的母亲也是这样。

        仲老太太的墓地离村子不远,就在村西大水沟再往西走,一个小缓坡下面。到底是春天了,雨雪又滋润,坡下的青草已经发芽了,嫩嫩的站着,散发着春天的味道。旁边坟墓里埋着的她都认识,老熟人了,在那里不孤单,也不着急。

        仲老太太是留守村里最后一个老辈人,一直到她走,一直没有离开过这儿。大水沟过去的老辈人,尚在世的还有不多的几个了,大都早就不在村里住了,搬出去进城了。

儿时的记忆

        送完仲老太太,赶中午回了家,和老爹说了,他坐着半天没出声,过会又轻轻地说了一句:大水沟的人快没了!

        我知道,老爹说的是大水沟是老辈人逃荒要饭讨生活的地方,他说的大水沟的人是他们这个岁数的老辈人,他们都是从老家逃荒来大水沟讨生活的人。

        我就出生在大水沟。

        父辈们叫它大水沟,是因为在那个逃荒奔命的年代,逃出老家,在这落地安身,还活下来前辈告诉他们,有个地方叫大水沟,在那里能活命。

        当地老户叫它大水沟,是因村西有一条河沟,依山顺势的河道,从北部银根和图克木开始,绵延五十多公里到大水沟时,河水常年不断,逢大雨必发洪水,到现在依然如此。

        出生在大水沟的孩子,都应该记得大水沟的洪水。下大雨河沟里发洪水,隆隆数里很有气势,夹杂着枯草柴棍,红泥青土,洪水顺着河道,堆起成片的泡沫,咆哮着翻滚着就冲了下来。西北缺水,何况是在这戈壁荒滩上,冷不丁的见了这么大的洪水,娃娃们站在河道边欢呼雀跃,就想拿脚踏进河沟试试水,大人们紧张的拉着娃娃的手,就怕娃挣脱手给洪水冲走了。

        打我记事起,大水沟叫庆格勒,后来叫罕乌拉。

        不过那时不管是上了年岁的老人,还是我的父辈,吃肉喝酒闲谝时嘴里说的都是大水沟的故事,那时还小,不太明白大水沟这个地名,反正觉得这名字是土的掉渣渣,倒是挺有味道。隐隐约约的觉得,和大水沟有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丝丝牵挂。

        打我懂事起,大水沟的乡亲们就是一家人。

        大水沟的人家不要相互说认识了,哪家的锅大碗小,估计大家都清楚的很。都是左邻右舍的老辈子,你吃过我家的饭,我喝过你家的茶。都是房前屋后的老街坊,我哄过你家的娃,你放过我家的羊。一起夯土打墙,一起栽桑种柳,说白了,大家都黄土地里刨食的受苦人。

        大水沟留给我的记忆都是儿时的了。

        这么多年了,大水沟的事有些已经模糊了,久远的无法回忆,有些事,却清晰的如同就在昨天,那场景就像清明上河图里的某个故事一般。

        我上小学前,大水沟的人还是靠挣工分吃饭。大人们集体上田出工回来,好在放劳动工具的破草房前休息,拐脚张四爷,戴顶黑瓜皮帽,坐在磨刀石前,佝偻着腰,磨刀石上淋把水,呲呲呲的给大家磨镰刀,时不时的用大拇指试试刀口。精瘦的老金爷,捋着山羊胡子,手里吊个油亮发黑的烟袋,端个羊骨头棒子铜嘴烟锅子,噗噗噗的吸着旱烟,旁边还有一群大老爷们,擤着鼻涕相互揶揄。一群婆姨们笑的咯咯咯的,提个方巾,用力甩着边掸灰边倒骂,倒骂完了,从掐花布挎包里,掏出干硬的发面馍馍,两手平拿了放在膝盖上,用力一压,掰成几块,拿一块扔嘴里,咔嗤咔嗤的咬着吃,冷不丁的还抽空抬脚,把六八子心爱的老实巴交的大黄狗踢一脚,嘴里不饶人的跟上就是一句:和六八子一样,成天乱涮,就惦记着吃!牧区的看家护院真没多少事,过来过去的人都熟的不能再熟了,也懒得搭理,喊的多了家人还讨厌呢。六八子的大黄狗一天基本没啥事,确实也闲得慌,寻两口吃的,那倒是正事,每天等大家收工了就按时出工,轻易不偷懒,瞅着婆姨们吃干馍馍时,就悄无声息的主动溜达过来,蹭的吃掉在地上的馍渣子,若无其事的打个牙祭。挨了一脚,六八子的大黄狗一点也不生气,顶多哼一声,也不乱叫唤,耷拉着脑袋,讪讪的躲了边上去,一会儿估摸着婆姨们也不踢了,就慢通通晃荡过来,再低头拾掇几口馍馍渣子。记忆中六八子有力气,人敦厚,除了文化程度低些,种地打草,和泥拓坯还真是把好手。

        牧区人老实善良,都是真心帮助,真诚相待,大水沟的人也不例外。

大水沟的水库

        大水沟东面有个水库,大水沟的人都把水库叫涝坝,挺大的。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不怕羞臊,脱了衣服,光屁股跳进涝坝玩水。涝坝的西边有两间土房,住着老孙头。听村里老人讲,老孙头是天津人,为了躲避文革时的迫害,不知道咋就一路逃到了大水沟,在大家的帮助下,涝坝边盖了两间小土房,算是安定了下来。我们喊他老孙头,他也不生气。老孙头会铁匠手艺,农户牧户锵菜刀打铁器,收拾农具,都会来找他,老孙头戴了老花镜和围裙,提了工具叮叮铛铛的弄了,多少给两个工钱,维系自己生活。时不时的,也有谁家来给老孙头点米面肉菜的,再帮衬帮衬。老孙头手很巧,也会自己做衣服。他还会用别针折个鱼钩,用竹竿绑了鱼线鱼漂,钓几条小鲫鱼,洗净,拿个大搪瓷缸子盛了,放小铁炉子炖了,飘着一股肉香。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真的是很有诱惑力的。想骗的吃点老孙头的炖鲫鱼,我们就围着小铁炉子转来转去,眼睛盯在搪瓷缸子上,嘴里开始东一棒槌西一榔头瞎问,把个小屁孩的小伎俩,老孙头心里肯定是清楚的很呢,不说而已。乱话问的差不多了,鱼也炖好了,到最后,基本上是老孙头端了缸子给我们把鱼吃了,再给把老式的搪瓷勺子,把鱼汤也舀着喝个干净,我们是屡试不爽,从不落空。我们吃的时候,老孙头都是开心的笑着,一直看着把鱼吃完,有时吃完鱼还会再给一块水果糖,那简直幸福的不要不要的。那时小,只知道贪吃,不懂为啥吃了老孙头的鱼和糖,他咋还笑?老孙头就这样一个人安静的在涝坝边两小间土房里住了十几年,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亲戚朋友来看望他,再也没有听说过老孙头还有其他啥故事,及至到死,公社通知家人来,只是一罐无言的骨灰。我也才知道,老孙头是有家的,有子女的,文革后期,老孙头的家人们也联系过他,想让他回去,可他回绝了家人的央求,他怕回去又因自己而殃及无辜的家人,他说大水沟的人对他很好,他已习惯了一个人在大水沟安静平淡的生活!至此,才明白我们吃鱼时,老孙头看我们的眼神和笑容,他是在拿我们当自己的孩子,他是在寻找家的影踪,他是在体味藏在心底那久久难忘的乡愁啊!

大水沟的老街

        儿时留存的记忆真的是太遥远了,脑海里清晰的画面已难以搜寻,大部分都是支离破碎无法串起,就像现在,我已不记得年少离开大水沟时是喜是悲了,但走进大水沟,总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事,在脑海深处闪现,久久无法忘怀,即使如同梦境。

        多年前,我曾回到过大水沟,村西大水沟里的水还在静静的流淌,儿时玩伴们掏鸟蛋的那棵老榆树愈加沧桑。拐脚张四爷坐在老供销社的水泥台阶上晒太阳,耄耋垂暮,戴着黑瓜皮帽,端详了我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了,好像已有老年痴呆了。

        生我的老屋还在,有些破败了,墙泥掉了好多,露着豁口的土坯,我的胎衣就埋在老屋的门背后。林场菜园子的栅栏大门上裂口满布,儿时菜园的红火不知去了哪里。真的很想知道,园子里那几颗桑椹树的叶子,是否依然还能肥美育蚕,诱人的桑椹,是否还能饱含浆汁,甜紫入口,那些红皮桃树,是否还能挂满个大水蜜的黄金桃?

        林场菜园是母亲曾经辛勤劳作过的地方。站在菜园门口,我努力的想着寻找什么,但却没有一点头绪,恍惚中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仿佛看见了母亲,她从栅栏门里给我递了一颗鲜红的柿子,接过柿子,塞进裤兜,我转身就拼命的奔跑,回到家里手伸进裤兜,却怎么也掏不出那棵鲜红的柿子,我沮丧极了,忍不住抽泣着,捏破了柿子,一点一点的掏出来用手捧着吃,泪眼中环顾四周,家里却只有我自己站在地中央!正午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突然间一个激灵,我清醒了,栅栏门边没有人,只有我自己。那棵鲜红的柿子不是母亲递给我的,那时母亲已经脑梗几近瘫痪,父亲早就带着进城治病去了,姊妹们城里读书,家里只有我,我已经半年多没见母亲了。那天林场分柿子,顶干活的工分,母亲病了,没有挣得工分,不能分柿子。柿子是陈家奶奶、仲家大妈,或是梁家四妈,看见我她们心酸的抹眼泪,偷偷递给我的。母亲病的那年,我学会了做饭。母亲回家时,是抬着进了屋的,从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非常害怕,怯怯的躲了,不敢看母亲,直到母亲含糊不清的喊了声我的乳名,才跑过去抱着母亲的胳膊放声大哭了许久。

        母亲离开大水沟就再没有回去过,一直到走。我在祭文里写了,是她在大水沟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是她在大水沟给了我们生命。

村东头的田地

        大水沟的记忆,就是浓浓的乡愁里夹杂着一丝丝莫名的伤感,还有温润的慰籍,让人欲罢不能,总是要寻个理由去一趟才好。

        清明临近,仲家老太太过世。驾车去大水沟,额济纳春风正劲,图克木庙一路却是细雨蒙蒙,第一次驾车从北部进大水沟,未曾想竟是别样的风景,河道溪流清澈,野山桃树花开正艳,白雪压枝,寂静的乡村小油路顺着河道,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有个小村落出现在半路,与山丘、溪水、小树林自然搭配,美如画卷,一路沉浸在回乡的思绪中。

图克木庙

        天色将晚,大水沟映入了眼帘。一张张儿时的笑脸,一杯杯满满的乡愁,是夜,沉醉在了温暖的炕头。

        天明,送别仲家老太太。

        仲家老太太德高寿长,走的无牵无挂,引路的纸钱,像雪花一样的飘落。老太太走的时候又过了一次大水沟。

        我的母亲走了,还有许多父辈们也都走了。大水沟依然还在静静的流淌,浸润着大水沟人的乡愁,陪伴着大水沟先人们的灵魂。

        埋葬着先辈的苦痛,流淌着先辈的热血,承载着先辈的希望,延续着先辈的香火,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大水沟。

        桑梓难忘,故土难离。

        大水沟,是深深无法抹去的记忆。

        大水沟,就像驶出站台和自己告别的列车,逐渐模糊远去,只有窄窄的铁轨,还让自己记着曾经的来路。

        大水沟,我已离开的太久了,懵懂少年知天命,青丝换华发,不再轻言岁月长!

        梦里依稀再一次回到了大水沟,带着一枚写满乡愁的小小的邮票,带着一张写满乡愁的窄窄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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