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最爱吃笋,尤其吃春笋,要在谷雨前后吃,味道最鲜。千辛万苦剥开层层笋衣,白玉似的笋身,泛着点青光,湿答答,光溜溜地样子,呈现于众人面前,令人浮想联翩。
春笋好吃,炒、溜、炖、煮……样样做法都来得,而阿明最爱蒸。用上等的火腿肉刨成薄薄的一片,垫在盘子最下方,上面搭上切好的春笋,淋上一瓢熬浓的鸡汤,上锅用火蒸熟,撒下小葱碎末,便可以下箸。
阿明吃的时候也有意思。只吃笋,不吃肉。筷子夹起笋片,放入嘴里吮吸,肉汁儿已顺着纹理蒸入笋内,笋中带了肉的香,葱末儿的辛,在口腔中交汇,带着一丝肉欲的芬芳。
芳芳最爱笑阿明。吃笋而已,搞得这么煞有介事,又不是吃人。
阿明握过芳芳洁白光滑的小手,细细揉捏着她的手指,一颗一颗含入口中。谁说,吃笋不若吃人呢?
芳芳大名谢杏芳,名字土气,但样子还算清丽,且身家万贯。她爸爸是本市有名的地产商谢宝林,苦出身,没读过什么书,靠工地打拼做工,钱存起来,有点机会了便开始包项目做,一路顺水行舟,打下现如今这一片家业。他统共也就只生了一个女儿,视若珍宝。谢宝林虽然已发家多年,在本市根基深厚,但深感肚里缺少墨水的苦,在女儿少年时便送她欧洲留学,无奈此女已被惯坏,除了玩乐以外学业无成,回国后也终日玩耍。老谢倒也想得开,女儿嘛,本来也没对她有太大的指望,招赘个能干女婿上门打理家业即可。
一时间芳芳身边追求者众。谁不想吃下谢氏企业这条大鱼?
林佳明也不例外。
现在这个世道,身后没人帮衬,终究是辛苦。饶是自己硕士学历,也是经历一番辛苦厮杀,起早贪黑,才能负责谢氏多起楼盘广告策划。然而这样卖力做工的日子,不到四十,身体便要吃不消,以后又怎么办?不得不为将来早做打算。
一个男人想认识一个女人,方法多的是。
一日商务赴宴不小心溅湿女士的礼裙,自然是要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对方遮挡,送她回家。事后还要送礼物,请吃饭赔罪一番。
一来二往,就熟络了。
婚礼上,一对璧人,四下皆是满口称赞。觥筹交错间,望着周围掩饰不住妒意的同龄人,望着倚在自己臂弯的芳芳,林佳明真正感受到了“赢”的快感。
谢宝林对这个女婿也是满意的。青年才俊,曾经做出的楼盘营销广告令得投资商满意,顾客甘愿买单,而自己更是乐得赚得盆盘钵满,如今将广告和招商部门都交予他打理,又都是经营地井井有条,业绩蒸蒸日上,如此看来,自己今后可以安心退居二线矣。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平静的日子过久了,总有人要先不满意的。
阿明觉得芳芳变了。
这世上,不仅是女人能敏锐察觉男人的改变,男人只要愿意去想,也是不遑多让的。
一日签下一张大单,金额可观。阿明要犒劳麾下员工,于是让秘书通知芳芳一起参加庆祝。
她来了。一身流云软缎藕粉色套装,织物纹理下有若隐若现的花枝,打着灯才看得见;配着同色的小猫跟尖头鞋,衬得是肤白若雪;头发挽成髻,高高吹起,发髻中央嵌着一颗钻石发夹,灯光下光彩夺目;又心机地在睫毛上扑了点“星光粉”,一双杏眼更是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男人们都赞阿明好福气,女人们更是艳羡不已。
然而她只待了片刻便要离席。
“刚才雯丽打电话来,和男友吵架要分手,割腕呢,闹得好厉害,我要去陪陪她。”她给了阿明一个贴面吻,香水好像换了,从前她都是偏爱水果香气,如今变成了花香味?
阿明不放心,偷偷跟了出门。
她没有开车,伸手叫了的士。阿明也急忙拦住一辆:
“跟紧前面那辆车。”
车子只驶出两个街区便停下了。芳芳进了一间装修雅致的咖啡屋。好在咖啡屋是全透明玻璃装潢,内里的情景一目了然。
芳芳在一年轻小生面前停下了。坐下点了杯喝的,与对方谈笑风生起来。稍时,二人一同携手离开。出店门时,还十指相扣,耳鬓私语。
阿明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心里少不得一阵慌。
谢宝林尚未退位,仍手握集团重权,自己也不过是替他分担一些对外事务,要接替他,时日尚早。现在如果谢杏芳要将自己一脚蹬出,自己不仅得不到一分好处,连生计都成问题。
费尽心力才有今日,岂可轻易放弃?
阿明只假装不知。
私下里找人摸透了那小生的行踪,在游泳馆假装偶遇搭话。
碧蓝的水池中,他游泳的背部肌肉如豹。出水抹净水珠,剑眉星目。
谁说女人不好色?
他不知阿明认识自己,但他知道阿明是谁。
无非也是想靠女人捞点好处,做亏心事的人总是心虚的。未先开口,气势已输了半截。
商场如战场,久经商场的男人,又怎会没点手段?连逼带诱,倒出小生家底,姓谁名谁,家中双亲情况……小生登时像泄气皮球,败下阵来。适时再抛出一点诱惑:离开本市,有置家费及体面工作一处。当然,是在谢氏旗下产业,由阿明昔日得力手下分管,便于监视。
条件比自己想象得丰厚,一时间还解决了生计。小生忙不迭地答应了,即日便收拾行装启程,连告别的话也未多留一句。
不明就里的芳芳,憔悴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现如今,谁也不是谁的谁了。
而现在是芳芳觉得阿明变了。
谢宝林已退居幕后多年,谢氏产业已由林佳明一手打理,规模越发壮大,近年来已收购多家同行,现在已开始向互联网行业迈步。谢宝林老了,也不懂现在的风向,无法再干预公司业务,董事局开会,也插不上嘴。后来身体抱恙,渐渐地连床也下不了,左右就是拖时间了。
风水总是轮流转的。名利场中无非也就是酒色财气,常在河边走,谁人不湿鞋。男人,女人,总归也就是那一档子事。
随着年华渐渐逝去,保养得再好,再多的钱,也留不住青春的面皮。阿明现在还是爱吃笋,但饶是芳芳捏着笋喂他吃,他也再不吮芳芳的手指了。昔日白玉似的双手空留一张皮,皮下脂肪已逐渐干枯,指节和青筋暴突出来,只得带上蕾丝手套遮盖住。
渐渐地阿明连家也不回了。
某日佣人不在家,她自己出门买燕窝糕,路过公司,在楼下撞见阿明与一年轻女子携手购物,透过橱窗,依然可见此女肤若凝脂,可以想象上手一定嫩滑。
阿明的喜好,芳芳如何不知。他爱吃春笋,就是爱那嫩滑的手感,咬一口上去,脆生生的,水灵灵的。
芳芳不是当年的阿明,她娇生惯养,未吃过一点苦头,不懂得隐忍,火上心头,冲进店里便给了狐狸精一耳光。
“啪!”
手感果然脆、嫩、滑。狐狸精捂着脸不敢吱声,面皮涨红,站在一边。捂着脸的手指白净修长,指节匀净。这会儿由于激动,指尖泛着红,像极了刚蒸出锅的笋尖!
阿明只劝芳芳:“哎呀,消消气。不要搞得太难看。”言语间竟是一丝愧疚也无。
芳芳自己也觉得无趣,心下凄凉,夺门而出。
恍惚间只听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店员和路人的惊呼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车辆的喇叭声,七七八八响作一团。
芳芳最后记得的是城市里横七竖八的电线分割成块的阴郁天空。快下雨了,天上暗压压乌云,压在眉头、心头,总归就是愁。
林佳明现在是本市最大的钻石王老五。妻子谢杏芳不久前因车祸意外离世,谢氏集团已被林佳明一手掌控。从一小人物能混到有今日,阿明自己也是佩服自己的。
在豪华的别墅里,昔日的“狐狸精”正温情脉脉地喂他吃着刚蒸好的春笋。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小雨。
“快吃,谷雨时节的笋,最好吃了。”阿明一面吃着,一面吮着女子手上沾上的肉汁,促狭地,不怀好意地,一啄一啄,慢慢吮着。
谷雨时的笋,真的好吃。今天这道笋,感觉更是甘美。他吃着,吮着,竟迷醉了。
真的,怎么这么好吃?咬一口上去,脆,但又有点嚼头,又饱含汁液,吮吸起来香甜可口,竟吃得无法停下来。
女人好像叫起来,越来越吵。
迷糊中睁眼一看,吓!什么笋!竟然是手指头!
女人哭喊起来,叫声凄厉。手指头已被啃下一截,断指上犹然带着白森森的骨节。
阿明吓到跃起,面前出现的女人,竟然是谢杏芳!
年轻时的谢杏芳,森森然地笑着,用手指抓着脸,抓得血肉模糊,眼珠爆出,而嘴里还犹自笑着,牙床上下磕碰,像是要吃了自己。
阿明随手操起一把餐刀防身,边挥舞边喊:“——你!你离我远一点!你怎么会没死!明明叫人拔了你的管!”
那日芳芳被送到医院时,还有得救,当夜手术后插上呼吸管躺在ICU观察。阿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买通人偷偷在呼吸管上做了手脚,芳芳没坚持多久便一命呜呼。她伤得那么重,突发意外过世,也无人起疑。
千算万算,没算到她会返魂。
午夜钟声响起——
他忘了,今天是她的头七。
警察抵达现场时,被害女子早已躺在冰凉的血泊中断了呼吸。而杀人者窝在墙角,已然疯癫,嘴里呓语不断。
法医从血泊中捡起,被餐刀切下的一截洁白匀净的断指。触感嫩滑,冰凉凉的,缺少了血液滋润的它不像是人身上的产物,而更像是一种植物。
像什么呢?法医正想着,旁边助理插话:这女人的手保养得真是好,像笋似的,居然被那疯男人给咬坏了,可惜……
没错,像笋似的。
法医忽而感到身后一阵凉,好像有什么东西站在背后。
暗夜里,仿佛有女人的窃笑。
雨后,又将有更多的嫩笋啪啪地从竹林中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