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字,我们沐桥土话读“远”,所以,沐桥公社人武部新来的阮部长,就被乡亲们喊成了“远部长”。
到任半年后的有一天晚上,阮部长终于坐不住了,他特意赶到夜校扫盲班,郑重其事地向大家说明“阮”字的正确读音:“社员同志们请注意,我这个姓,是和‘软’同音,而不能念‘远’的音……”
“啊?百家姓里居然还有人姓‘软’,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呢!”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当然,入乡随俗。不管你们读‘软’还是‘远’,都不要紧,生活中要是遇到啥困难,大家随时都可以到公社找我!”阮部长说话干净利落。
“嘿嘿嘿,你长得这么硬朗、敦实,哪能喊你‘软部长’呢?还是‘远部长’好听!”
“有困难找你,那你家‘烧锅的’(方言:老婆)会不会吃醋啊?”
……
哄笑声四起,女社员们像一群刚下河的鸭子,“嘎嘎嘎”地叫个不停。
阮部长不怒也不恼,只转身用力将黑板上的那个“阮”字擦掉,然后,稍向前欠身,先把手上的粉笔灰拍打干净,又拍拍身上的粉笔灰,这才昂起胸,迈着放正的步子走出了教室。
“你们这些人啊,可真会胡说八道!人家阮部长可是部队转业来咱们沐桥的,他是军人,军官!你们晓得啵?”沐桥小学的吴校长用黑板擦死劲敲着一摇三晃的讲台,厉声警告女社员们。
“他年纪好像不大,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转业了?”一直没有参与哄笑的刘庄大队妇女主任刘秋兰,停下手里的钢笔,认真地问吴校长。
“是啊,有点可惜呢!”吴校长一脸的惋惜,“英雄不分部队、地方,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吴校长慷慨激昂的这句话,像一句口号,在乡亲们耳边久久回荡。一个高大挺拔的英雄形象——阮部长,也在他们心中扎下了根。
每年的征兵季节,是武装部最忙的一段时间,也是阮部长最忙的日子。他顾不上原先每天雷打不动的跑步锻炼,顾不上有困难来找他的乡亲,更顾不上回城里的家。他的全部身心,都扑在征兵工作上。
“好哇,你不讲道理!我要到远部长那里去告你!”这句话,在那段日子,成了很多受了委屈又不占上风的乡亲们的台阶和保护伞。
村里打架斗殴的、家庭兄弟不睦、婆媳不和、夫妻闹离婚的,等等等等,都在等阮部长给他们主持公道。大家都知道,阮部长最近没空处理这些事,天大的事都必须等送走了新兵再说。
“小远啊,再这样下去,我可得申请回局里了,反正你人武部部长也能代替我们处理各种纠纷。”县公安局驻沐桥公社的李特派员哭笑不得地向阮部长发牢骚。
“老哥你言重了!乡亲们本来是找你处理的,可你三天两头总不在。不像我,基本上是常驻‘沙家浜’。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碰到了,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请你别介意……”阮部长说得合情合理,“当然,如有重大的刑事案件,我和公社值班领导会在第一时间报警的”
“哎呀,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介意。只是羡慕你老弟,弟妹贤惠,你在家可以当甩手掌柜。不像我家那个老婆子……”李特派员又开始絮叨起来。
说到家事,阮部长没再吱声,李特派员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见阮部长已经扛着锄头往菜园走去,他只好打住了话头。
公社大院后面,有一块荒地,春天的时候,阮部长就置齐了一应农具,开始垦荒。路过的乡亲见了,也主动帮忙,没多久,一个用竹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就建成了。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阮部长虽不是农民出生,但多年的部队生活,使他对农事知识也懂得了一些。他十分珍爱这块地,细心地刨土、整垅后,又在社员家借来一担粪桶,从公社厕所挑了十多担大粪,把这块地的底肥施得很足。
他又向社员们讨来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精心地播种、育苗,忙得不亦乐乎。
“人勤地不懒”“锄头底下出黄金”。入夏后,阮部长的菜园里呈现出一派喜人的景象:暗红色的苋菜,碧绿的韭菜、空心菜,细长的豇豆,带刺的黄瓜,躲在藤蔓间的南瓜,上了一层白霜的冬瓜,还有那挂在枝头的西红柿和挤在一起的毛豆荚等,可爱又诱人。
蔬菜丰收了,阮部长回家的次数也变得比以往多了。每一次,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大包小包,堆得老高,满满的,都是他的劳动成果。
“真是个好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不赌钱,还这么勤劳、顾家……”
“人长得标致,又温和……啧啧,他老婆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
女社员们对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夸赞、感叹,眼里满是羡慕和仰慕。
每到农闲,经常有很多人上门找阮部长,除了来反映问题的村民,也有几个纯粹是没事闲得慌的女社员。
在待人接物上,阮部长向来有分寸。男社员,一律迎进屋,床上、办公桌上、地上,随便坐。大号的搪瓷缸里,泡的是从后山上采回来自己炒制的野茶,色重,味浓,回甘。男人们大口地喝着茶,大声地聊着天,半个沐桥镇都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女社员来了,阮部长可就慌了手脚,他首先抓起房间的钥匙,以最快的速度锁好门,然后转身将来访者带到会议室。待对方入座,他同样泡上一壶茶,自己倒一杯,为对方倒一杯,这才开始谈话、聊事。
秋天的一个下午,刘秋兰主任在公社开完会后,打阮部长门前过,看时间还早,就顺步走进了阮部长的宿舍。
房间里没人,刘主任也不着急,她打算把阮部长等回来再走,正好借此参观一下阮部长的房间,也可以对这个模范男人多一些了解。
许是军人的习惯,阮部长的房间干净整洁,除了书报就是几件衣服和生活用品,再无特别之处。
刘秋兰顺手打开书橱的门,一张三人合影的老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上穿军装的是年轻时的阮部长,并排坐在他前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
凭直觉,刘秋兰判断他们是阮部长的父母。从他们脸上既幸福又不舍的表情来看,可以推断出这张照片是在阮部长刚入伍那阵拍的。
刘秋兰继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他想找到一些阮部长近期的照片,最好是能找到他妻子的照片。她很想知道阮部长的妻子到底长啥样。
可惜,翻了半天,没有新的发现,她只好拿起一本书,边看边等阮部长。
“秋天的夕阳,就像往井里放吊桶。”窗外的落日,让刘秋兰想起了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这句话,她不禁哑然失笑。
“等来等去,没等来要等的人,却把天等黑了……借走一本书,读完即刻奉还!刘秋兰。”她留下一张纸条,轻轻地将阮部长的宿舍门掩上,“噔噔噔”地就离开了。
刘秋兰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要等的人,就坐在对面的会议室里。从她在他宿舍门前犹豫,到进屋,再到坐下不走,阮部长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赶回宿舍,但开会的人都已散去,下乡的公社干部们还没有回来,整个大院里安静得好像就剩下了他和刘兰花俩人。刘秋兰又先入为主地坐在自己的房间,再把她领到会议室来肯定是不太合适,而单独在宿舍里接待大队来的女干部,分明又不合适!
怎么办呢?阮部长在会议室里来回踱着步。他真盼望此刻有村民来反映问题,自己正好回房间,和刘秋兰寒暄几句,也算是没让人家白等。
“远部长,您这是?”伙房老李经过会议室,见只有阮部长一个人,有点诧异。
“哦,没事呢,李师傅,你去忙吧!”阮部长不动声色地支走了老李,继续注视着对面的房间。
他原本想请老李去告诉刘秋兰,就说自己下乡要到很晚才回来,让她先回去。可是,都说老李是沐桥镇有名的“大喇叭”,很小的一件事,经过他的嘴,一时三刻,就能传得人人皆知,而且他还喜欢添油加醋。
“这该死的太阳,怎么还不落山?”当想到的办法都行不通时,阮部长只有抱怨天上那红得像火一样的太阳。他想:天黑了,你刘主任总得要回家吧?
可那太阳老是对他咧着嘴笑,就是不肯下山。阮部长只恨手里没有一把枪,他真想像后羿射日那样,一枪把这个可恶的太阳给嘣了。
他哪里知道,对面等他的刘秋兰主任,也在抱怨这一轮太阳,只是他俩抱怨的意思完全相反,尽管心情都是一样的焦急。
直至目送刘秋兰主任走出了公社大院,阮部长才放心地回到房间。
“小心驶得万年船”,阮部长在生活上的警觉和谨慎,为他在沐桥公社赢得了更进一步的好印象。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位行得正,做得正的好干部。这一点,沐桥公社的老百姓们都有目共睹。
一年后,刘庄大龄女干部刘秋兰同志,因为工作成绩显著,被提升为沐桥公社妇女主任,成了阮部长的同事。
因刘庄离公社近,上任后,刘主任依旧住在家里,每天早出晚归。这不但为公社节省了一间宿舍,也省去了给别人说闲话的机会。毕竟公社里有好几位像阮部长那样和妻子分居两地的男同事。避嫌,历来都是女干部们对自身最好的保护,像刘秋兰这样的单身女干部更懂得这一点。
除了征兵季以外,阮部长基本是隔一天回家一次,每次他都是把自行车支在菜园的路边。白菜、茄子、辣椒、丝瓜等,装满袋子,往车上一绑,脚一蹬,朝着家的方向就奔去。
有时正好碰到刘秋兰下班回刘庄,刘主任也不吱声,走进菜园帮他一道摘菜,替他装进口袋,和他一起在自行车后座上严严实实地捆绑,直到阮部长骑上车走远了,她才独自回刘庄的家。
在沐桥公社,唯有她一人知道阮部长的家庭情况,知道他是因为家庭变故才提前转业回乡的。她答应过他,暂时不会告诉任何人,但希望今后能和他一起共度难关。
自从刘秋兰向自己表白过之后,阮部长更不敢和她走得太近了,他知道刘秋兰是个好姑娘,所以他不忍连累她。他的家庭情况,是前不久在县里开会时,县政府的一位领导告诉刘秋兰的,那位领导还特意请他们俩一道上他家吃晚饭。
领导的好心,阮部长何尝不明白,但一想到病逝不到两年的妻子,想到需要赡养的年迈的双亲,想到三个未成年的儿女……阮部长就不忍再面对刘秋兰那含情脉脉的双眼。
“我等你!这次回去你一定要和伯父伯母说清楚,也和孩子们说一声……”在他跨上自行车的那一刻,她轻轻地在他的耳边叮嘱。由于重心不稳,阮部长的身子一歪,他的耳朵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