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源九襄一片灿烂的桃花林里,我遇到一个抱着一摞书匆匆赶路的女孩子,向她问路,并攀谈了起来。那个时候,微风轻摇,远处的竹林和近处的桃花相互唱和般轻摇的节春天,与我的心律同频,阳光温暖明亮适度,空气中有蜜蜂和花叶追逐的嬉闹之声,其情其景美得让人忍不住脱口赞叹:“这里太美了,好像仙境!真想就在这里,不走了!”
热心帮我带路的女孩笑着说:“那你就留在这吧!我把我家的小院租给你,反正我父母和哥嫂都到成都去了,我也正打算去!”
之后,我们俩便像身在两个不同鱼缸里的鱼,开始羡慕对方所处的环境。她夸成都交通方便,我夸这里空气质量好;她夸成都挣钱机会多,我夸这里物产丰富;她夸成都热闹绚烂的夜生活,我夸这里满天缀满星星的夜空;她夸成都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美食,我则夸这里无处不在的新鲜空气和干净的水;她夸成都城市建筑的高大壮美,我则夸这里四时花果不断的秀丽风光。
总之,我们相互表扬和羡慕着对方的世界中那些在各自生活领域里不常拥有的东西,并且惊异地发现,自己想往的诗意和远方,也许就是别人熟视无睹甚至急欲放弃的“眼前的苟且”。
这样的例子,其实还有很多,而且古已有之,如《围城》所述:“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人们总是漠视自己身边的事物,而把想象和期待,给了远方。
有一位诗歌爱好者,千里迢迢地去远方,朝圣般地想去见见一位自己魂牵扯梦萦的诗人。但当他到达诗人的家乡时,所听到的,却是诗人的乡邻对他种种古怪行状的千般嘲弄,于是发自内心地感叹:“远方的诗人是个神话,而隔壁的诗人是个笑话。”这样的人生感触,不知道我们在生活中,有没有体会和感悟?
远方,因为遥远与不可知,而被蒙上了一层新奇而神秘的面纱,它吸引着那些不甘于湮没于庸常生活的人去追逐,去撩拨。
早年看过一部名叫《海市蜃楼》的电影,讲述一个年轻人在戈壁上的海市蜃楼中,看到一位美丽如仙的红衣女子,他认为,海市蜃楼不过是现实的反射,在远方,一定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他将找到她,当成人生的梦想。为此,他历尽艰难,九死一生,终于来到这个女子身边。殊不知,这位美丽的女子,却是杀人如麻无恶不做的匪首。历尽苦战之后,年轻人终于亲手毁灭掉了自己追逐的梦想,在激战中将女匪首杀死。
冲着美好的想象出发,向着远方被想象装扮得美好无比的理想出发,但最终被残酷的现实唤醒。仅凭这一点, 这部电影就无没湮没于我所看过的成百上千部武打片,而让我牢牢地记住了它,并且时常将它拿来做一剂清醒剂,检测我那些动辄就想挑灯仗剑为了梦中的橄榄树而流浪的想象画面,哪些是梦想?哪些是乱想?虽然,在青春时期,这二者并没有多大差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一部名叫《荒野生存》的畅销书迷醉着,主人公麦坎德利斯出生于富裕家庭,毕业于名校。为了追求诗意和远方,他于1990年5月12日独自出发,只身前往阿拉斯加,他一路扔掉了钱与其他身外之物,抛掉了汽车,在原野中尽情地享受免受束缚的快意,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直至五个月后,因为饥饿难忍吃了有毒的植物,死在小溪边一辆废弃的巴士车上……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他的人生经历打动了。反正,在那些被朝九晚五生活中各种烦恼折腾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像麦坎德利斯那样,扔下一切,一走了之,哪怕最终的结局,是在一个满天星光的夜晚,死在一辆长满杂草的破旧巴士里。为此,我时常设想自己像街头流浪者那样,蹲在路边的台阶上吃盒饭的场景;但我肯定想象不出,那个引起我联想的人,也许正在为今晚在哪座桥下过夜之类的问题困扰。他眼里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他如果知道我此时的想法,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知道好歹的疯子?
有一把钥匙打开一道门,有一盏灯在为你而亮,这种庸常的拥有,往往不会被拥有者在意,甚至将它当成飞翔的拖累。
我不知道那些被“用一个厨房的钱去旅行”广告怂恿着不买房的人们是否已经后悔。我只知道,没有疯狂过的青春,是无趣的。但永远疯狂的人生,却是悲哀的。有一天,当我们已老到开始关心周围事物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在我们无视的苟且中,一茬茬鲜花开过又坠落,一顿顿饭菜从田间到桌前经历了何等的周折,一代代孩子由活蹦乱跳到平静安祥,一个个姑娘由伶俐到端庄最终变得慈祥。我们在关注不可得的远方时,错过了身边的一切,而最大的悲哀是,所有的远方,会因为我们的到达而成为近处,而我们与生俱来的远香近臭的视物标准,会将它变成苟且。殊不知,此时的它,却是别人欲至而不得的诗意。我们也许并不知晓,我们所站的地方,我们所视为苟且的一切,也许就是别人求之不得的诗意和远方。
2017年2月27日于成都天涯石.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