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伯兰隘口 (Cumberland Gap) 小镇很小,安安静静地藏在山下的密林之间。按照最近的人口统计,这里只有不到五百个居民。横竖两三条街,几座民房,夹杂着几家餐馆,商铺,旅店,还有很小的博物馆。学校的艺术系和一个会议中心也在这小镇上。
小镇紧靠坎伯兰隘口。在那条从田纳西的小城Harrogate到肯塔基的Middlesboro的隧道没有建成以前,有无数人会经由这里离开弗吉尼亚,翻过坎伯兰隘口,进入肯塔基的蓝色大草原。
19世纪末,有人看中这附近的煤铁资源,意图在这里兴建一个类似匹兹堡的工业城市。在投资了数千万美元以后,却发现这里的铁矿石含铁量没有什么开采价值。投资迅速撤走,发展速度迅速冷却。这里留下的,只有两个小城,一个小镇,一条现在还在使用的连接肯塔基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 和田纳西诺城(Knoxville)的铁路,以及那个小溪旁边炼铁炉的遗迹。
小镇离学校不远,沿着一条小道走过去大约只有两英里多一点。有时午饭过后,如果天气允许,就会走一趟。那炼铁炉,还有炉旁边的野溪就在小镇上坎伯兰隘口国家公园一处停车场旁边。
山里的冬季比平原上要长一些。虽然这里在地理和传统上已经算是南方了,晚上依然会比较冷,尤其是下雨的日子里。常常地,中田纳西的同学朋友已经开始分享红红绿绿春天的照片,这里还是一片的灰暗。就算在特别晴朗的时候,亮丽的天空下也多是参差纵横着肥肥瘦瘦暗色的枝子。少数几株上会有些绿色,却也不是早春那种嫩芽,应该是年前就长成了的老叶了。
小镇平时就很安静。冬日的清晨更是如此。东田纳西的山里常常是晨雾袅绕。前几天一直细雨不停,这山里也就时常有一些山岚薄雾缠绵着。这小镇上也是这样。
我到的时候,天不过刚刚亮,大大小小的房屋安静地罩在薄雾里。
前几天的雨让这溪水多了许多,以至于刚刚踏上那条小路,就能听到流水砰訇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小镇旁,寂静的树林里,这声音就显得特别地响。
炉子静静地立着。青灰色石头在这暗色的林子里更有些苍白。这地方我已经来了很多次。每次也都会沿着木板铺就的阶梯走到紧锁的门前,再隔着铁栏杆向里面望去。其实里面也就是石头垒成的炉壁,地上稀疏地长着些绿草。或许是因为临近溪边,在残冬的一月里竟然也还有些绿色。
和往常一样,我从阶梯旁的扶手下钻过去,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泥地,走到溪边去。
树上的叶子还没有发出来。些许阳光从枝桠间漏进来,照着地上的苍苔,也照着树上残存的秋叶。地上很湿,一脚踩下去,就会有褐色的水从鞋的旁边出来。
溪水的确比往常要大得多,过去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都在水流的下面。往林子里走不了几步,就可以看到水流从林子深处迎面冲来,等到了脚下,却突然一分为二。大股依旧很急,从我的右面冲倒坡下。另外一小股要缓和一些,从我的左边,流过地上的枯枝败叶,却又从炼铁炉前的木阶梯下流回来,重新合成一股急流,最终流过小镇旁边,并得到一个正式的名字,叫隘口溪 (Gap Creek)。
溪水欢快地涌着,仿佛田间奔跑着的有着无尽热情的少年。溅起的水雾渐渐升腾,让这林子有了一层朦胧的乳白色。水中溪旁那些大一点的树干枝条,被这乳白色衬托成各样灰暗的影子,仿佛各样的手臂一般,伸向空中,又像是舞台上的现代舞者,用各样的肢体语言倾述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雾汽从水上向四围缓缓地浸染过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进些风来。那薄雾就有些飘动。倒像是轻纱,绕着这树这藤,缓缓地移动,好像一些隐世的精灵们在徘徊。
林子的深处,似乎有一些绿萝般的藤曼挂在树上。在这时节,叶子也还没有发出来。和大大小小的树一样,不过是深深浅浅的褐色而已。
偶尔有几声晨鸟清脆的鸣啼,会倔强地穿透林间的黯淡和水流的沉吟,就像是一片大提琴低沉的和弦背景上飘来的小提琴清亮的旋律,又像合唱团里游离于上的女高音。
看着这幽暗的荒林,便想起自己特别喜欢的那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这里不是楚地,想来不会有被薜荔带女萝,乘赤豹从文狸的山鬼。然而,这里千百年来也不知有多少先民从这里走过。或许有一些便永远地留在这片密林里,待到时机合适,便会乘着清晨的雾气,诉说着她们永远年轻的梦。
炼铁炉旁边往隘口去的小路上要略略亮一些。我知道,倒回去百十年,或许就在这个时刻,会有一队风尘仆仆面有倦色的人们,带着自己仅有的一点家当,沿着这崎岖的山路,翻过隘口,走向肯塔基的蓝色草原。人群里面会有女人,有孩子。前面或许会有更多的凶险,或许就是不归的深渊。许多人会走到,也有许多人或许就像摩西一样,永远留在她们心中的迦南美地之外。
小镇上的薄雾慢慢散去,露出些凌乱的电线。街旁那架旧水车一动不动。镇子边上的廊桥被清晨的阳光罩着, 竟然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柔情。
云层上面顶峰那块巨岩,被这冬日的晨曦里染上一片淡淡的金色,和还是有些暗的小镇比起来,显得特别地亮。
路边人家的院子里突然传来几声狗叫。小镇的路上却依旧没有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