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少女

李建军打开门，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喝道：“干什么呢！臭丫头！”

那少女浑身一颤，怯生生地问：“请问，李......李建军叔叔在吗？”

我听她声音微微颤抖，循声望向门外。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惨白的灯光下，雨丝编织成一张半透明的帷幕，将夜色下的街道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那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身体被一套蓝白相间的肥大校服包裹起来，肩上粉红色的书包肩带，像两条粗壮的麻绳一样向后勒住，仿佛包里装了一块大石头，让她不禁身体有些前倾。她大半个身子被李建军挡在门外，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一头垂肩的短发上沾满了水珠，在白炽灯的照射下闪动着点点银光，而白净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空洞的眼神中也满是惊恐与疲惫，只有眼眶中两汪不停打转的泪水，还有一点青春的朝气。

李建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口气稍稍和缓了些：“找我什么事？”

“李叔叔，求你救救我吧。”话还没说完，她一把抓住李建军的手臂，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哎，丫头，别哭，有什么事你说。”李建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忙将她让进来。

黑头递了张凳子给她，又到门口左右望了望，关上门给她倒了杯热水，问道：“你碰上坏人了？”

女孩双手捧过杯子，挨着凳子一角坐下来，用力点了点头。她原本只是轻声啜泣，听到黑头的询问，仿佛触动了伤心事，一下哭出声来，由抽泣变为呜咽，继而又变成了放声大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也不知怎么劝慰才好，只得任她宣泄。过了半天，她才渐渐平息下来，将杯里的水一口气喝了大半，开始抽抽噎噎地诉说自己的遭遇：

“这事得从去年11月说起。我那时候正在准备期终考试，我男朋友告诉我，说网上有个动漫大赛，他很想参加，要是能拿到一等奖的话，奖金有1万块钱，就算三等奖也有5000块。他是个动漫迷，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的，平时自己在家也经常画画。”

说到男友的漫画天赋，女孩的语气中不自觉带出了几分骄傲。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互相对望了一眼，没有作声。

“其实，那时候都快考试了，我不太想他因为这事分心，因为这种比赛经常有，对考学并没什么实际帮助，只不过是借机会挣点零花钱罢了，但我看他挺想参加的，就没反对。”她哽咽了一下，接着说，“大概过了半个多月吧，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说他电脑太老了，做不出什么高质量的作品，就借了朋友6000块钱，打算换台配置高一点的电脑，让我给他做个担保。我当时就觉得挺奇怪的，明明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忙，为什么还要找人担保？再说了，大家都还是学生，能一下拿出几千块借给朋友的人也不多。我就问他这朋友是什么人，他让我别问那么多，只要在合同上签字就行了，等他拿到奖金就会把钱换上，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还把我身份证和学生证都要了去。”

“你签了？”黑头眉头一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女孩低下头，轻轻点了两下，红着脸轻声道：“我......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当时也是太相信他的才华了。”

“我看你说起话来有条有理，脑瓜子挺聪明的，怎么会犯这种糊涂？借款合同也是能随便签的？”李建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顿了一顿，又追问道，“那他得奖没有？”

“得了。”女孩急忙答道，“得了个二等奖，奖金有7500块。他的作品是一部讲京剧脸谱的故事短片，可有意思了......”

“那不就得了，拿奖金把钱还上，还能剩点呢。”李建军听她语气渐渐活泼起来，知道她心情放松了一些，只不过讲到男朋友的作品，难免有点要跑题的倾向，忙截住她后面的话。

女孩的神色黯淡下来，泪水慢慢又涌上了眼眶。她伸手擦了一把，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奖金发下来是今年4月中旬的时候。我以为他用这些奖金早就把借的钱还清了，谁知道上个月有一天放学的时候，突然半路跑出四五个人拦住我，让我还钱。我这才知道，借他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而是一家小额贷款公司。”

“你们还欠多少？”黑头冷冷地问。

“1万左右。”她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答道，“但是，我男朋友前前后后已经还了1万多了。”

李建军问：“你签字的时候，就没瞧瞧合同条款怎么写的？”

“看了，就是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女孩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手心，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要还这么多。”

李建军一怔，想要开口教训她几句，看她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黑头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冲女孩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是我男朋友拿来让我签的，说担保只是让他们有个保障，所以就没有逐条逐条去看，现在才知道，我也要跟着一起还债。他们隔三差五就在路上堵我，追着我要钱，爸妈给的生活费，我都拿来给他们了，还编了很多理由从我爸妈那里要了好几千块还款。”

说到这里，她忽然变得支吾起来，脸涨得通红，双手微微颤抖着紧紧攥在一起，憋了半天，才鼓足勇气说：“当然，如果只是欠债还钱的事，我就不用来麻烦你们了。两天前，他们又在路上堵住我，把我带去一个公寓楼，拍了很多照片，说要是再不还，就把照片发到网上去。我是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才来找你们的，求你们一定要帮帮我！”

黑头和李建军都是一怔，脸上的神色也随之一变。两人皱着眉对视一眼，显然心里都已经明了所谓的“照片”是怎么一回事。

外面起风了，雨似乎也下得大了些，风力裹挟着雨水，像无数条钢鞭，抽打在窗户上劈啪作响，店里的氛围却出奇地安静，几乎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沉默片刻，李建军喃喃地说：“这种情况，你应该找警察呀。”

“不能报警。”女孩突然提高了音量，哽咽道，“要是让他们发现我报了警，真的把照片发到网上，让我爸妈知道，我就完了。”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是.....是......那个......”

我看这女孩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一猜就知道那个指引她来这儿的人一定特地嘱咐过。虽然李建军在周围几个街区有点名气，但那是在成年人的灰色世界中，而且也只有特定的人群才知道，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指点，就凭她一个小丫头，怎么也找不到这里来。

黑头将两只大手按在脸上搓了搓，长叹一口气，说：“拿合同给我看看吧。”

女孩如释重负，忙从背包中掏出两页皱巴巴的纸递过去。黑头一伸手，抬眼见李建军冲他使眼色，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但仍装作没看见一样，把合同接过来翻了翻，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笔记本，零零散散摘抄了些关键词下来。

“米薇哈？”黑头将合同递回去，见她点头，接着问，“知不知道这公司在哪里？”

“我不清楚，得问我男朋友。”她一边把合同塞进包里一边答道。

“那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李建军疑道：“你们不是同学吗？”

“他比我高一届，6月的时候已经毕业了。”

黑头低头沉思了片刻，说：“这样吧，你先回去，要是这几天他们再来找你，你就说下个星期还他们。”

“我求求你们，别不管我。”米薇一听似是要赶她走，心中一急，哭着一把抓住黑头的手臂，摇个不停。

“要不，咱还是帮帮她吧。”我看她哭得着实有些凄惨，忍不住附和了一句。

“怎么帮？”李建军瞪了我一眼，“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吗？”

“行了，行了。”黑头拍了拍米薇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李建军见他有意接下这事，眉头一皱，也瞪了他一眼，两手一摊，冲米薇大声说： “你既然找到我们，应该也知道，我们可从来不做赔本赚吆喝的事儿。我们是看这个办事的。”

李建军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揉搓了几下。

米薇低着头，下巴埋进衣服里，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幻不定。

黑头微微一笑，说：“酬金的事以后再说。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们也得商量商量怎么处理才好。”

街上的雨停了，风却更加张狂了，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个路人，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我送米薇出门的时候，明显看到她打了一个冷颤，不禁心中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走出没几步，回头望了望我，似乎还有话要说，见我冲她摆手，便缓缓低下头转身走了。

回到店里，我刚拉下卷帘门，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李建军抱怨：“欠债还钱本来就天经地义的事，这个活儿又麻烦又没油水，你接它干嘛？让她去找父母、找警察，或者找她那个不靠谱的怂货男朋友得了，我们怎么帮她？难道要替她还钱吗？”

黑头也不跟他多说，捡起桌上的笔记本往他怀里一扔，说：“你先看看这个。”

李建军翻开本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忽然两眼放光：“苏俊东，大东？”

“这叫什么？”黑头冷冷一笑，“想吃甜枣，出门就碰上个货郎。”

“这家浩天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是什么来头？”

“这是雷老板收购的其中一家公司。”黑头身子向后靠了靠，缓缓道，“雷天恩很聪明，这些收购来的公司，法人都给了手下的小弟来做，既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卖命，又不会给警察留下把柄。”

“我们刚有点动作，就碰上这么凑巧的事，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给我们设局？”我心头忽然涌上一阵不安。

“我看不像。”黑头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倒是另外有个事，一直让我心里没底。”

“什么事？”

“阿火他们几个进去也有一段时间了。按说丢了那么多钱，他们应该咬着我们不放才对，既然认定是我们干的，至少也得派人来追查一下。可是，过了这么久，好像完全没有动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你没发现，未必他们就没动静。”李建军冷笑一声，把笔记本往桌上一丢，说，“昨天晚上，我就发现家里明显有被翻动的痕迹。我放在柜子里的那两本相册，之前是那本大的放在上面。昨晚我想找点东西，拉开抽屉一看，变成小的那本在上面了。我检查了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而这房子的钥匙，就只三个人有：我，小高，还有王姐。”

“我可没动过你的柜子。”我急忙辩解道。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王姐我相信她也不会跟阿火有什么瓜葛。”李建军顿了顿，说，“当然，如果说真是她，那也一定是受了什么胁迫。”

他说完，淡然地扫了我们一眼。我和黑头都不由地浑身一凛，感到脊背阵阵发凉。

“明的不行，来暗的了。”黑头笑道，“情况摸不清，就先别打草惊蛇，我们看看再说。”

“这个放一边，先说说眼下这事怎么处理？”李建军瞟了一眼桌上的笔记本。

黑头歪头看着他，笑道：“你有什么点子就直接说，别他妈装蒜！”

李建军嘴角上扬，在脸上划出一道狡猾的弧线，说：“我的点子很简单，就是风险有点大。”

“风险大，那就把我顶在前面，你们两个废柴靠后站就是了。”黑头说完，哈哈一笑。

“这次轮不到你站前面，我看恐怕得请小高出面才行。”李建军说完，转头看着我，眼神中透射出一缕狡黠，又夹杂一缕真诚，让人如同坠入一个漆黑而又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感觉自己又要掉进他的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