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的日常婚姻是复杂而乏味的。
一
自此,我已有半年时间没回家。原因很简单,我和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闹翻了。
常听说儿子和父亲生来就是一对冤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群无聊的人琢磨出来的歪理。可是细数这些年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幸福的时光总是屈指可数,更多的是被暴力和他的狰狞面孔所笼罩的童年——像是被阴霾包围,挥之不去,细思极恐。
我生于1990年,生长在一个小乡镇,父母是同乡。我从来没问过哪个长辈,我的父母是如何在一起的,只在一次父亲想和母亲离婚时他才和我谈起过这件事。据说当时爷爷是个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到乡镇的落魄文人,外公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屠夫。爷爷怕被人欺负,才和外公家联的姻。父亲生的俊俏,害母亲喜欢的很,外公见我母亲喜欢,便应允了这门亲事。
听他回忆自己的这段婚姻,仿佛在讲述自己一生不幸时的开场渲染,让人忍不住会去猜想,到底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给他带来了多少不幸。我涉世未深,刚刚成为别人的丈夫不久,没有足够的资历去针砭时弊父母二人的婚姻,但是从我翻看他们当初的照片,我仍能寻出不少面带真挚笑容的合照,依旧能感受到当初的那份温存。只是时光荏苒,不知道年岁给他们服了哪一味药,留住了性命,却泯灭了感情。
二
我从小就很惧怕父亲,因为常常被他打——莫名其妙地被打。
我至今依旧记得2000年7月,我10岁生日那天,母亲送了我一件她从城里给我买的新衣服,一件大红色的短袖,款式非常新潮,当时乡镇里还没有小朋友,尤其是男孩子,穿过这样的衣服,我喜欢的不得了。
一大清早我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面发神。我一直对父亲有一种莫名的惧怕,但怕归怕,也渴望从父亲那里获得些许关爱,哪怕从他口中获得一句简单的赞赏也会让我心满意足好久好久。我穿上新衣服,特地把奶奶给我买的泡沫凉鞋擦拭得干干净净,穿戴整齐后,轻轻地从父亲身边走过,心里惴惴不安,不清楚父亲是否注意到我的精心打扮。
刚刚从父亲身边走过几步路,我心中的那份好奇与憧憬陡然被恐惧所侵袭。父亲伸出他巨大的手掌朝我的后脑勺啪啪两下,当时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来不及思考,转过身怔怔地杵在那里,不敢逃跑,经验告诉我,逃跑换来的只会是父亲更加凶残的报复。父亲龇牙咧嘴地向我咆哮道,“老子心情不好,不要在我面前晃,快点给我滚。”我仓皇而逃,那一天,我没哭。
我也不知道父亲在那天思考了什么,只是从那天开始,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就会离得远远的。准确来说,只要有他在,我几乎都会离得远远的。
三
我11岁时父亲办了厂,在县城里面,离家几十公里的路程,父亲几乎每天都早出晚归。那个时代经济景气,做什么都赚钱,家里条件因此越来越好,厂里面好像也一直忙不过来。在父亲的要求下母亲进了他的工厂,负责管钱。
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迷上赌博的。当时农民企业家很多,一个个的穿戴几乎都是一模一样:金利来的皮带、皮尔卡丹的皮鞋、鄂尔多斯的羊毛衫,手里还必须握个只有一个半火柴盒大小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这些农民企业家聚在一起也实在没有喝茶聊天、探索人生理想的雅趣,打牌就成了唯一的消遣方式。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赌得有多大,只知道父亲一天到晚都在赌,每天都在问母亲要钱,因此他们两个人经常吵架,吵得很厉害。
2002年夏,我小学毕业,那年没有了暑假作业,没有了补习班,睡觉也睡得晚了许多。那时候我们全家还住在乡镇上的老房子里,我和奶奶一起睡在一楼卧室,父母亲睡在二楼。
那天夜里我刚躺下没多久,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尽是卡通片画面,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从楼上隐隐传来母亲的哀嚎声,奶奶急急忙忙朝身上笼起一件外套就从床上窜起来,走出寝室。我猜想到父亲又在打母亲了,心脏跳得咚咚作响。心跳声穿过薄薄的被褥,从我的耳膜鱼贯而入,好像整个黑夜里只剩下这个声音。
没过一会儿,奶奶带着父母二人从楼上下来了,3个人坐在寝室隔壁的客厅里。奶奶一直斥责父亲的种种不是,但是声音压得很低,恐怕是不想惊扰到我,让我看到这难过的一幕。母亲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对奶奶的哀劝置若罔闻。我想从床上翻起来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惧怕,身子不争气地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一会儿,外婆也过来了,我感觉她还没坐稳就开始斥责母亲“就是你不对,你把他气成这个样子,咋不打你吧。”外婆说话时带着哭腔,我的脑海里隐约浮现出她拭泪的模样。
“我咋不对吧,你还在说我,我到底哪里不对吧?”母亲夺过外婆的话,哀嚎着咆哮着,最后陷入一阵呜咽。
我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股万钧之力推搡着我坐起来,扶着床沿,穿好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寝室门。我刚刚走出去,就被他们4人发现了,他们都用惊诧的目光盯着我,好像是我发现了他们一直想要隐瞒的一个秘密。我感到有点难为情,于是将目光投向母亲的方向。
那一刻我震惊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与我记忆中母亲的模样格格不入。她的嘴唇因被击打而肿大外翻,几乎肿到了鼻头的位置,眼睛也肿到辨不出眼眸。身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像是年久失修的水管,锈迹斑驳。母亲呼唤着我的名字,泪如雨下,挂满了脸颊,也打湿了衣裳,过去乌黑柔顺的头发被泪水粘连着胡乱地拍在脸上,杂乱的像野草。我被母亲面目全非的样子吓到了,嚎啕大哭,停不下来。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奶奶吓着了,赶忙把我抱走,然后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才让我缓和下来。
哭来没劲了的时候,传来一阵卷帘门的开门声。我立马追出去,却只能通过客厅与大门之间长长的走廊,望见母亲独自拎着一个硕大背包走出家门口的背影。我连道别都没能来得及。
没有人告诉我母亲去了哪里,我以为她会在乡镇上的卫生院,可是我悄悄去过好多次,都没有看到她。我努力回忆着母亲离开时穿着那件淡黄色碎花连衣裙的样子,生怕以后因再没机会见到而淡忘。
过了大概两个月,母亲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中午回家了。我记得是父亲把她接回来的,两个人和好如初。可我并没有因此而原谅父亲,每每直视他的眼睛,总会让我回想起他先前的狰狞和野蛮,久久不能释怀。
四
2003年,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我们全家搬迁到城里去生活,第二件事是父亲的工厂破产,转而去各个乡镇以卖种子维持生计。
那段时间,父亲的情绪非常低落,失落和无奈时时刻刻挂在他的脸上,原本并不苍老的他,此时却显得那么乏力和衰弱。全家人都被父亲的情绪所影响,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了苦闷之中。这段时间父亲依旧常会和母亲吵,依旧会抱怨母亲不够体贴,不够温柔,而我并不埋怨这一切,因为这些像是闹钟一样时刻提醒着我,毕竟这个家还存在着。
不过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从遇见李阿姨后开始改变了。
父亲是在一个乡镇上的种子经销商那里认识的李阿姨。李阿姨是经销商的朋友,三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但五官端正,为人善良耿直。因为农村总有串门的习惯,父亲就是在送货的时候认识了正巧串门的李阿姨,往后父亲送货的次数多了,两人便熟络起来。
李阿姨在离父亲送货不远处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冷饮店,店子不大,浅色调的装修风格,店里只有三张小圆桌和一个操作台。原本这间店是李阿姨和丈夫经营的,后来丈夫外地经商去了,便将整家店留给李阿姨一个人经营。平日里总会有许多中学生模样的少年来喝冷饮,看起来生意不错,每每我和父亲送货路过李阿姨的店,总会停下来喝上两杯,顺便和她聊聊天。李阿姨很会聊天,聊着聊着就和父亲成了知己,相互吐露心声,父亲的性情也因此变得开朗起来。
最开始,母亲还是会很介意父亲和李阿姨走得太近,但是父亲是个急性子,再加上暴脾气,每当母亲提及这件事,他总会发火,后来母亲干脆表面上听之任之,私底下暗中观察。母亲经过几个月时间的观察和分析,没有发现两个人有任何超越朋友关系的行为后,也就逐渐释怀,开始主动接触李阿姨,时常相约一起旅游,购物,聚餐。经过几年时间的培养,两家人的关系变得愈发融洽,甚至发展到了亦亲亦友的地步。
五
“最穷不过要饭,不死就会出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2009年的时候,父亲总算迈出了失意的泥潭,几项精准的投资都给他带来丰厚的回报,其中最关键的一笔投资,其背后也包含了李阿姨的倾囊相助。大获成功后,父亲投桃报李,和李阿姨合开了一家公司,由李阿姨出面经营,他在背后梳理关系。两个人配合默契,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父亲和李阿姨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亲密无间。
家里环境愈发优渥,父母的关系也逐渐改善,在我看来,他们至少是很少再“打架”了,连拌嘴都很少了。换一个角度来看,父亲理会母亲的时间也变少了。
命运总会在你认为运行良好的时候给你一记重拳,让你记起原来生活的长河总是暗流隐设。
2012年仲夏,我本科毕业,发毕业证的时间选在深夜,主要是校方怕毕业生太过亢奋,拿到毕业证后没有约束,随心所欲地搞些小破坏。我记得我拿到毕业证时已是凌晨,刚刚回到酒店就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我放弃了,我要跟你妈离婚。”
沉默半晌。
“嗯,等我回来再说。”讲完我便迫不及待地挂断了电话。
我并不曾预料到我会如此冷漠地讲出这句话。如此毫无征兆地脱口而出,可能是早已对父母的争吵感到疲倦,也可能根本不愿再经历这样的事情,我已身心俱疲。
我把手机随手抛在床上,褪去身上被汗水浸湿背脊的棉质短袖,冲完澡,闭上眼睛躺在酒店的白色床单上,在本该欣然入睡的时间却夜不能寐。
六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回家的车票,傍晚时分总算回到家里。父亲躺在客厅的偌大皮沙发上,小腿缠着白色纱布,母亲则坐在父亲斜对面的椅子上啜泣。家里来了很多人,七姑八姨都来了,我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后,默默地抱着毕业证静静地坐在奶奶身边听。
在亲戚们的调解下,父母亲还是没能离婚,亲戚们先谴责父亲先动手打母亲,接着批评了母亲用水果刀刺伤父亲小腿的不冷静报复行为。最后调解结束,双方都不情愿地原谅了彼此。父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拄着拐杖准备回寝室,此时母亲用睥睨的眼神瞪着父亲,语气略带警告地说“你最好是离小李远一点。”母亲嘴里说的“小李”就是李阿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确信母亲仅仅是猜测。父亲无言,神色闪躲地逃出了母亲的视野。
经过几个月的缓和,父母之间的矛盾也逐渐消散,母亲猜测的李阿姨与父亲之间的某种微妙关系也被父亲解释过去了。李阿姨又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当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断然揣测,极目四望,我能做的无非是袖手旁观,仅此而已。
七
2016年3月,我加入警队年满一年,单位需要填写父母的身份信息完善人事档案。为了省事,我就自己在公安内网上查询了父亲的身份信息。令我吃惊的是,父亲从2010年至今,在本市内居然有多达上百条开房记录。我很清楚这都意味着什么,根本不敢点击进去窥探他的生活,信息条上的酒店名称赫然在目,而这个酒店的庭院就是我曾碰见李阿姨挽着他的手踱步的地方——而他们两人都已有家室。
突然间,我有种被欺骗的厌恶感涌上心头,父亲过去狰狞、野蛮、暴力的形象像是幻灯片一样从我的眼前逐一略过。我胃中翻江倒海,令人作呕,原本在我脑海中父亲为数不多的正面形象也轰然坍塌。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迷惘地瞪着屏幕,聆听着包围着我的静默,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然没能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样的结果。
我拿出手机,将父亲的开房记录拍下来,通过短信传给他。
一阵沉默后,我收到父亲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几个字:
白眼狼,滚,别再回来。
我未做任何解释,也无力再去指责父亲。在我看来,一切言语在父亲此时的震怒下都会显得无比苍白和柔弱。
我无法面对这样畸形的家庭,我无法接受父亲舍家而选择李阿姨的决定,我将我过去忍受的暴力和不曾宣泄的情感一泄而出,我选择用与他断绝联系来宣誓我的决不妥协。
自此我已半年未回家,居无定所,像浮萍一样随处飘荡,有时住在单位,有时住在朋友的房子里,始终不见一个能被称作为“家”的地方。
我原本以为我会带着永无止境的怨恨与父亲渐行渐远,最后相忘于江湖,直至上周我接到一条很短的短信:
川娃儿,我走了,别怨他。
号码显示是李阿姨,我再回拨过去时已是忙音。
虽然我一直对野蛮、暴力的父亲心怀怨恨,不止一次地想刺痛他,但此刻我竟感觉不到一点胜利者的喜悦,反而有一种局促、紧张的情感涌上心头,细细品味,可能是一种愧疚。
.
作者 | 杨一川,刑警
编辑 | 宏伟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