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的时候,爸妈还没有下岗,一家三口住在爸妈单位分的房子里,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大都是爸妈的同事。员工宿舍占地宽阔像个大院子,这个院子看起来就很像现在的商品楼盘的格局,虽然比不上它们精致新潮,但环境绿化的水准比它们高级多了。院子里有高耸入云的玻璃温室,大门口延伸至后面的厂房种着一长水的石榴树,桑树和花圃,密匝匝的竹林里还有圆形的石桌石凳,粗糙的理石做成的,太阳晒一天坐上去都会烫屁股。
院子里住的人多,所以孩子就多,我和小伙伴们每年四季都能从这个惊奇的大院子里寻找到乐趣,望着刚发红的石榴一个个小脑袋挤动着讨论是不是可以吃了;摘下花圃里像灯笼的小花,轻轻揪出尾巴的小丝卡在耳朵里,一晃一晃地像大人们戴的耳环;用鞋盒铺上报纸,放进蚕宝宝,每天放学吃完饭就去看桑树有没有长出嫩芽,刚冒出头的桑叶汁水饱满,若折下来的时候还有奶白色的液体,对蚕宝宝来说营养就更丰富了。小伙伴们还分享如何把蚕宝宝养的又快又壮,有的说鞋盒里的报纸要铺满,不然蚕宝宝睡醒了睁眼睛看到盒里颜色不一致会头晕,晕着晕着就死了。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各自散了回家改装蚕宝宝的家。
院子里的桑树很多,长得结实茂密,那个时候觉得生活在这样的院子里是非常自豪的事情,因为隔壁院子里的孩子听闻我们院子里的桑叶汁水充沛,时不时地偷偷溜进来扯一大把回去。双臂交叉站立在被拉扯得光秃秃的桑树枝前,我和小伙伴一致认为有一场“桑叶保卫战”在所难免。于是制定计划,每天放学之后派家离桑树最近的小伙伴轮流站岗,其他每天从桑树边经过的人也要时时观察桑叶有没有被偷,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们就要上门打架了。
小伙伴里有个叫小竹的女生,长的白白净净的,跟我玩的最好。她家在我家楼下,一声吆喝就会下去一起玩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她妈妈刚买的振动仪,说是绑在腰上可以把腹部的脂肪加热溶解掉;一起吃大人们从菜场买回来的曲蟮,她教我怎么挑出里面的黑线,再跐溜地快速吸进嘴里;第一次看到大人们买回来的蛇,吓得躲在远处不敢靠近,最后凑着鼻子闻蛇汤的香气;学校门口开始卖小黄鸭的时候,我们一人买一只回家,楼上楼下嘎嘎声此消彼长,吵得大人们睡不着觉说一些狠话;夏天把切半的西瓜搁在腿上,用勺子一人挖一口,换着吃,看着红壤肉的汁水积攒得像个小池塘,再你一口我一口地舀着喝干净;玩扑克牌的时候,她总是输,输了就赌气说不玩了,为了哄她我故意打错,她发现自己运气来了乐呵呵地越玩越带劲;躺在我家陈旧的布沙发上,伸长腿去拨动灯的开关,那时候我家还用得是黄色的灯泡,从灯泡下牵出一条可以拉动的开关,爸妈绑得白绒线,为方便夜里抓取,尾部还系上一把废弃的钥匙,四条腿就靠着墙壁推动开关线像钟摆一样来回晃动,她用腿推到我这边,我再推回去,一来一回玩半天都开心地要命。
后来,院子后面新起了一栋三层的平铺式楼房,格局跟我们家住的那栋差不多,但是得花钱买。爸妈工资水平不高,觉得搬来搬去还是在这个院子里,没必要折腾。小竹家买了三楼最里面的一间,加上顶楼的一起,很快就搬了进去。我们还在一起玩,只是彼此稍微住的隔得远了些。每次分开时都要约好下次什么时候去谁家,不过这一点也不麻烦,我们在一起玩的实在没意思了就去找其他小伙伴,照样手牵着手。
我第一次去小竹的新家时,才知道进门第一件事要换拖鞋。小竹家的地板铺上了洁白光洁的瓷砖,看起来比我家的水泥刷的地面干净卫生。进门之后是厨房,厨房宽敞明亮,印有花纹式样的橱柜配置拉合式的柜门,我只见过我家木质的碗柜,每次拿晚盘都咯吱作响。厨房之后直走是小竹的卧室,左边是客厅和主卧,客厅里有通往天台的螺旋型楼梯,卫生间在小竹卧室右手边。小竹带我去客厅看电视,偌大的客厅顶上悬挂着晶莹剔透的吊灯,四周沿着墙壁还有很多扑闪的小灯,小竹得意地给我介绍墙上哪个开关是开哪个灯,我看着她站在墙边熟练地样子,突然想到我们一起在我家蹬着腿玩开关线的场景,心里怪不是滋味。她从冰箱里拿出很多水果和零食,一股脑儿地摊在客厅沙发前的大理石茶几上,摁开空调和电视的开关,我看着比我家大的多的电视发呆完全不记得在播放什么节目,小竹说这是家庭影院,可以放音乐光盘进去,旁边的两个站立的音响会播出立体的歌声,还给我看底座抽屉里银色漆身的话筒。
不一会儿,小竹的爸妈回来了,我听到钥匙转动锁的声音有些紧张,像是做了错事似的,坐着有些局促不安。等叔叔阿姨进了客厅,我显得很不好意思地向他们问好。以前小竹还在我家楼下住的时候,我也经常去她家玩,但感到这么不自在还真是第一次。
晚饭时我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小竹家玩去了。我妈显得有些不高兴,让我以后不要再去了。说人家家里装潢地那么好,我们比不过人家,不要去人家家里惹人嫌。我还没有从小竹漂亮的新家的冲击下缓过神来,我妈的这句话彻底地让我像焉了的气球,一蹶不振。我想反驳她说得不对,但又觉得她对,当然更多的是难受。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受。
后来和小竹一起玩去我家的多,去她家的少。她也经常说下次去她家玩吧,她妈妈刚给她买了一架电子琴,可以一起弹。类似这些的邀请,我都婉言拒绝了,有时候我妈在旁边听到了会笑着打断说还是在我家玩,免得去给弄坏了。有时我也按捺不住猎奇的冲动,跟着小竹去看电子琴。但每次都特别担心玩着玩着,小竹的爸妈回来了。不知为何,自从我妈跟我说了那句话之后,小竹的爸妈好像真的对我没有以前那么热情。渐渐地,我也不再去她家了。
很多小伙伴一起去院子门口的小店买零食,院子里的大人们一般都在那里消磨下午的时光。大人们总是喜欢逗小竹,说一些俏皮话,,我个子高就在旁边闷不吭声显得突兀,连买问正在洗牌的老板零食价钱时都小声小气,而回头看大大方方和大人们吵闹撒娇的小竹,感觉自己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时候,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大人们都喜欢有钱家的小孩。
这种想法如果不被证实那只是一个念头,如果被证实了可能就成了心理阴影。结果我很不幸地在十岁生日宴那天再次经历了被冷落的场景。本来应以我为主角的生日宴,结果很多院子里的大人们都争相着给站在旁边的小竹塞红包,捏她的小脸,而我梳着属于小寿星光环的发髻,脸上被化妆阿姨擦得白扑扑,穿着蓬蓬裙,站成了一棵无人问津的树。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自卑,不敢在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大声说话,有时候尽量去迁就小竹,即使她耍脾气。甚至在我家玩的时候,自己的爸妈都有一些近乎讨好的举动。而最让我难受的是,在大人们聊天消遣的小店里,我观察到爸妈在众多叔叔阿姨面前也有一些畏畏缩缩,说话没气力的样子,像低人一等似的。就这样,我开始觉得自己非常不如别人,很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变得沉默敏感,最可怕的是我养成了凡事喜欢和人家比较的坏习惯。
虽然到了今天,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名校的研究生,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辉煌的未来,仍然深深地受小时候那段不快经历的阴影笼罩着。但不知为何我却从来没有厌恶小竹,虽然后来我们还在一起玩,只是多少变了味,由她推及别的小朋友,我会不自觉地衡量谁的家庭条件比我好,谁的跟我差不多,渐渐亲近和我差不多家庭背景的小伙伴。从前一起养蚕,为了桑树打群架的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关系,至少在我的心里有了裂缝。我真心喜欢大家住的院子,喜欢一起长大的伙伴。但不知为何长大后的我会心痛难受。
成人世界里运行着一套自动划分地位、财富、权力等级的系统,这私欲为何要投射到天真无邪的孩童身上?甚至还要要影响孩子们之间纯洁的伙伴关系。长大后遇到相似的生活场景都会让我忍不住想起这段不愉快的经历,也会迁怒到父母身上,他们的言行哪里又免得了责呢?
等到我也成了大人,理解了当时父母和众多叔叔阿姨的立场:这个世界是有阶级划分的。就像生活在一个院子的伙伴们,为什么大人会有不同的差别对待?为什么在学校里,老师总是喜欢夸奖成绩好的学生而对成绩差的学生缺少耐心?老师对某个同学表现出厌恶情绪,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他连这么简单的题都做错,班上好多同学都不会再跟他玩了,谁教他们笨孩子就不应该跟聪明的孩子一起玩?这样的现象原本在孩子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但我们有意或者无意地暗示在塑造不同阶级时又占了几分呢?
上层社会绝对的物质优势是造成生活质量天壤之别的客观现实,加上非圈内人士对这块天花板可望不可即的臆测,外界环境一致表现出来的言行,进一步标清了不同阶级的分割线。更可怕的是,人一旦养成了区别对待不同层次人的习惯,它们会内化为自己看待世界的心智模式。我妈年近五十,对人的区分标准仍旧单一,有钱的和没钱的。
如果日后我有孩子,我不会让他刻意接近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不必刻意疏远平常家庭的伙伴,更不要害怕被成绩差的孩子传染也变成笨蛋。成人的世界里玩得不亦可乎的阶级游戏,客观存在但残酷冷漠,如果可以就尽量推迟它染指孩童洁白无瑕的童年吧,竭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单纯和真心,让孩子们晚一点明白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而如果有一天,当他遭遇不公平或者目睹别人被特殊对待而委屈伤心,我会告诉他这是大人们不小心的失误,你的小伙伴还在等你一起玩呢。
既然都已翻到篇尾,想必还能入得您眼,不妨点个喜欢交个朋友。若需转载,请先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