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口之战,就是俗称的“背水一战”,是中国古代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通常,韩信的胜利被归结为“置之死地而后生”让汉军爆发出超常的战斗力,以及对手的迂腐。然而韩信的胜利真的如此简单吗?要知道历史上除了韩信,所有的背水列阵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那么在此,我就尝试以《孙子兵法》的视角来详细解读一下背水列阵的井陉口之战。
井陉口之战最主要的记载来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原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原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12.47公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在此就不做全文翻译了,这里分阶段总结一下战争的过程。
[if !supportLists]0. [endif]张耳与陈馀曾经一起辅佐赵王歇参加反秦战争,但是由于误会而变成了仇人。然而秦灭之后,张耳由于人缘好被项羽封为常山王(今石家庄附近)。陈馀对此十分不满,因为这里原是属于赵王歇的土地。于是他就发兵突袭张耳,夺下了常山国还给了赵王歇。为表达感激,赵王歇将代国封给了陈馀。陈馀派相国夏说治理代国,自己继续辅佐赵王歇。张耳则投靠了汉王刘邦。陈馀对张耳恨之入骨,曾以张耳的人头为条件加入汉军,但发现刘邦并未杀掉张耳后,就改投了项羽。
[if !supportLists]1. [endif]在井陉口之战开始之前,韩信与曹参在八月先击败了反叛的魏王豹,之后在闰九月又在阏(yu4)与击败并生擒了代国的国相夏说。不过在此之后,刘邦调走了韩信一部分精锐部队。
[if !supportLists]2. [endif]韩信与张耳继续北上。此时,赵王歇与陈馀驻军井陉口,号称有二十万大军。井陉是“太行八径”之一,西是太原,东是石家庄,南是阏与,井陉县算是太行山脉中的一小块盆地,四周都是山路,绵蔓水从北到南流经盆地中央。
[if !supportLists]3. [endif]李左车向陈馀建议说:“韩信刚刚击败了魏国和夏说,现在气势汹汹,不应该与他正面对抗。而进出井陉的都是狭窄的山路,后勤必定跟不上,我愿意率领3万奇兵从背后山路切断韩信的补给线,再快速收割了井陉县的粮食,您只要待在营垒中堵住他东进的出路,不到十天,韩信张耳必然战败。”陈馀通晓儒学,认为“义兵不用诈谋奇计”,于是就回答说:“我听兵法说‘十则围之’,现在韩信号称数万人,但估计真实兵力也就数千人,打到我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如果我方面对这么弱小的敌军却不敢主动进攻的话,其他国家就会认为我军弱小怯懦,就会纷纷来攻打我们。那时到敌人大军该怎么办?”所以就没有采纳李左车的计策。
[if !supportLists]4. [endif]韩信听到间谍汇报说李左车的计谋未得到采纳,于是才放心的朝井陉口进军。在距离井陉口还有30里的地方驻扎下来。在半夜召集了2000轻骑兵,让他们没人第一面汉军的红旗,绕道埋伏在赵军军营附近的萆山(现抱犊寨,位于井陉口东北),并且告诉他们:“赵军见到我军逃跑,必定全军出击,这时候趁着赵军军营无人,你们快速占领他们的军营,将所有军旗都换成我们的。”
[if !supportLists]5. [endif]第二天,韩信向井陉口进军。他对军官们说:“赵军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陈馀害怕我军放弃前进,所以在见到我的将旗出现之前是不会主动进攻的。”所以就先派1万人渡河,背靠河水列阵。等到天亮之后,韩信升起将旗,敲锣打鼓的向井陉口推进。
[if !supportLists]6. [endif]赵军看到韩信不但违背兵法常识背水结阵,还在兵力劣势极大的情况之下明目张胆的挑战,都哈哈大笑。旋即出营与汉军交战。
[if !supportLists]7. [endif]激战了一段时间,汉军就丢弃军旗军鼓等等物品开始后撤,一直撤到河边。赵军全军出击,但是汉军殊死抵抗,使得赵军难以在短时间之内取得胜利。
[if !supportLists]8. [endif]2000汉军骑兵看到赵军全军出击,偷偷进入军营,将赵军的旗帜全部换成了汉军的红旗。
[if !supportLists]9. [endif]赵军对于韩信久攻不下,想要回营休整,突然发现自己的军营已经插满汉军的旗帜,以为汉军已经俘获了赵王歇。于是军心打乱,开始大规模逃跑,即便是赵国的将领斩杀逃亡的士兵,已不能阻止赵军的溃逃。
[if !supportLists]10. [endif]韩信和张耳追击逃跑的赵军,在泜(zhi3)水(位于今石家庄与邢台之间)边斩杀了陈馀,并在襄国/信都(今邢台)俘获了赵王歇。
整场战斗颇具传奇色彩,但在后世的解读中也有诸多误解。
其中最大的误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置之死地”都能够“后生”的话,那么死地为什么还叫“死地”?孙子对于“死地”是这样定义的:“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关键并不在于地本身有多“死”,而是要看士卒能不能战。士卒要是不能战,扛不住对方的进攻,那“死地”就是真的死地了。韩信之所以敢于背水列阵,就是他知道自己的部队能战,何况他还留了后手。
虽然在“死地”可以爆发出超常的战斗力,但是当战斗持续时间一久,士兵们体力不支的时候,“死地”又会变回真死地了。所以在“死地”,不但要士兵能战,还必须要在短时间之内击败敌军。但是韩信的军队显然不可能在正面击败数倍于自己的敌军,所以要击溃敌军就要击溃敌军的士气。
韩信不仅派了2000精锐部队伺机从背后偷袭敌营,而且还每人带了一面军旗,这就让赵军对汉军的数量产生了错误的估计,而自己的主君也可能已经被俘——就算立了功也没人发奖金了!于是整个赵军瞬间失去了继续战斗的意志,纷纷溃逃。
但是,即便是加入奇袭的因素,许多问题仍然难以理解。比如为什么20万赵军在拥有绝对数量优势的情况写仍然没能歼灭韩信的部队?而陈馀虽然并不是善战的将领,但也是经历过反秦战争的老油条,不至于在拥有绝对数量优势的情况之下还要倾巢而出,留下一座空空的营寨,就算不留守备部队,看门的、扫地的、做饭的、喂马的,这些人总要留一些吧?更何况赵王歇还留在营帐之中,理论上他身边至少也要留一只精锐的国王卫队啊?韩信的2000人确实是精兵,但为何能够如此轻易的夺取20万大军的营垒?
那么带着这些疑问,再重新梳理一遍战争的过程,就会发现更多的细节。
首先,在描述赵军的兵力时,司马迁用了“号称”。虽然史学家记载兵力向来很不准确,但是“号称”二字就是摆明注水了。这两个字的水分有多大?看看“号称”自己有20万人的陈馀怎么说:“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韩信的“号称”数万人,陈馀评估的只有数千,那陈馀自己“号称”的20万,估计能有10万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过由此看来,陈馀作出这种判断很有可能是获得了韩信主力被汉王调走的情报——陈馀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懂军事的将领。
司马迁的《史记》极富个人倾向性,其中他对于三名武将极为同情,在记述中也极力凸显他们的英雄色彩,他们就是项羽、韩信、李广。那么对他们的胜利,司马迁记述的往往都十分辉煌。井陉口之战中的20万赵军,就连司马迁也不得不加上“号称”二字,其中的水分定然不少。(值得注意的是,之后韩信大战楚国的龙且又是“号称二十万”,而且又有人向龙且提出与李左车类似的坚守不战的建议,龙且一样不听。这是历史惊人的相似,还是司马迁的创作天赋有限?)
其二,张耳原本是常山王,和陈馀共事多年,有很多旧部应该就在陈馀军中,对于陈馀军中的情况可以说了如指掌。所以在战争一开始,韩信军就在情报上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韩信获得了赵军的战略决策,知道陈馀没有采纳李左车的计划,才敢于放心的出兵井陉口。当然,韩信肯定也清楚赵军的兵力远没有“号称”的20万,而自己手上却真有几万人。《用间》篇说:“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韩信的情报都是通过间谍获得,而陈馀对于汉军的判断则是“象于事”“验于度”,他虽然获得了韩信主力被调走的情报,但是只看到了事物的表面,并加之自身的经验,所以对韩信的实际兵力作出现了严重错判。在这一判断的基础之上,陈馀认为可以轻易击败韩信,而李左车的计划过于保守,而且还要花费十天时间。注意,李左车的计划要花费十天时间。
[if !supportLists]第三,[endif]开战的当日,韩信先派一万人渡河。兵法的常识“半渡而击之”,但是赵军毫无动静。于是乎陈馀的战略意图也愈发明显,就是防止韩信和张耳逃跑,所以一定要等汉军全军渡过河以后——确保韩信和张耳已经渡河以后,才会发动攻击。韩信在战前也十分精准的判断出了陈馀的这个意图,所以才会放心的显然一部分军队渡河。由此看来,韩信的军队肯定也不止是一万人,这一万人只是在黎明先行渡河列阵的部队,而不是韩信的全部兵力,韩信和张耳的主力到天完全亮才渡河进攻,两支部队渡河应该相差了几个小时的时间。这几个小时那一万人先头部队在干什么?所谓的列阵就是简单排个队列,然后在那里傻站着吗?当然不会。这几个小时之间,这一万人应该是布置了一些用于防御的临时工事,甚至在扎营。虽然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构筑什么深沟高垒,但是很多时候路障、拒马就足以消减敌军进攻的势头了。
[if !supportLists]第四,[endif]赵军就是看到在如此不利的位置竟然还要做驻扎的打算,所以才发出嘲笑。这一行动应该也让赵军对韩信产生了轻蔑。古代徒有虚名的人比真有本事的人多得多,韩信出道也仅仅是从两年前的被刘邦任命为大将开始的,在众星闪烁的反秦战争中,韩信毫无名气,只是近来刚刚与曹参击败了魏王豹和夏说而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系后人杜撰)。所以在赵军看来,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的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而不是一位名将用反常手段设置的陷阱。这又是一层失误。
当汉军主力向赵军营寨逼近时,赵军选择了主动出击。虽然占据营寨进行防守更占优势,但是陈馀并不希望给韩信和张耳逃脱的机会——尤其是对于张耳,他是杀之而后快。况且赵军认为自己的优势已经足够大了,并不需要依靠营寨防守。《史记》记载,战斗进行了很长时间。可见汉军并未如陈馀想象的那样容易击溃,面对这种情况,陈馀势必会不断投入增员兵力加强进攻,相应的营寨中的防守兵力就会减少。
也许是韩信认为他吸引的兵力已经足够多,也许是因为后方背水的营地已经准备完毕(也可能在韩信主力渡河时营垒就已经构筑完毕),或是两者兼有。韩信又做出了十分关键的一部行动:后撤。而且韩信不仅仅是后撤而已,他还连自己的将旗都扔掉了。这一举动不仅仅是佯装战败,而且是摆明了给赵军的士兵好处。要知道能够抢夺到敌军的军旗可是大大的功劳。韩信扔掉这些旗帜、金鼓,不但让自己的军队少了累赘加快了速度,还拖慢的赵军的追击,使得汉军可以安全的撤回的水边的阵地。
反观赵军,赵军的军营距离韩信的水边阵地大约右8公里,跑过去之后早已人困马乏,更何况汉军还有简单的防御工事作为依托。汉军士兵们在河边无处可逃,只能专心防守,而赵军却因为被河流阻挡,无法从后方包围汉军,自己的人数优势反而难以发挥。此外,先前在韩信撤退时已经抢到战利品的赵军自然不会拼死作战,自己手里已经报了个大西瓜为什么还有去和别人抢芝麻呢?更何况去抢芝麻没准连命都丢掉了。所以赵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作战的意愿却是明显低于汉军。
图18-01 井陉口之战地形图
这一过程就是孙子所说的“治气”“治力”。《军争》篇中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韩信在赵军声势最大的时候选择撤退,是“避其锐气”,自己的部队无路可退,也就不会产生“惰气”。然后故意扔下军旗让赵军夺取,是为了让赵军产生“归气”。同样,“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韩信在开战前敲锣打鼓的前进,就是为了吸引赵军主动进攻,让战场尽量的远离赵军的营垒,等赵军逐步逼近到韩信的水边阵地,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这就叫“以近待远”。汉军虽然没有后勤辎重,但是粮食都是随身携带,稍作休息就能暂时充饥。反观赵军,虽然在大营中补给充足,但是由于之前认为可以轻易击败韩信,所以大约不会携带随身“便当”(阵中食)。时间一久,汉军就是“以饱待饥”。
从《地形》篇的角度讲,渡河进攻,对于汉军本来是“挂形”(可以往,难以返,曰挂),是劣势,但是如果赵军主动进攻的话也算是“远形”(远形者,势均,难以挑战,战而不利),所以从“地形”上赵军进攻并不占优势,而在韩信的操作之下,则赵军转为了劣势。
在赵军围攻依托临时工事背水防守的汉军却又久攻不下的时候,整场战争最华丽的一幕上演了:2000骑兵夺取赵军大营。当时的骑兵,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六韬》中说1名骑兵在平原大约相当于8名步兵的战斗力,在山地至少也相当于4名步兵。骑兵的战斗力虽高,但毕竟赵军能够依托坚固的营垒,汉军也不大可能轻易夺取。而久经战阵的陈馀也不至于在拥有“20万”大军的情况之下,军营中连个看门的都不留。更何况还有赵王歇和他的卫队应该是坐镇其中。既然如此,韩信为什么会信心满满的认为,这2000人能够在短时间内夺取敌军营垒呢?陈馀轻视他这个后起之秀,韩信难道也会犯相同的错误把陈馀当成白痴吗?肯定不会。韩信有信心派2000人去夺取敌营,是因为在开战之前他就已经夺取敌营了。
说的更明白一点,就是在赵军的军营中有汉军的内应,而且这个内应还不是普通的几个间谍,而是有相当规模部队的将领!回忆一下开战之前的情景:有间谍将陈馀否定李左车计划的情报传达给了韩信。要知道间谍穿上夜行衣趴在指挥官大营的旁边,或是乔装打扮混入对方军营,然后趁着端茶送水的机会正好探听到了高级机密,这种事情只是小说中的情节,现实中不会出现。如果这次对话不是司马迁杜撰的话(司马迁经常能够莫名其妙的记录下一些极其机密的对话),那么这个将情报传达给韩信的人,应该是赵军中某个高级将领。陈馀和李左车的对话,有可能是私下说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在高级军事会议中的争论。这样的高级军事会议,安保肯定十分严格,间谍基本不可能混入,但是所有的高级军事将领都会列席参与讨论。而张耳是赵国的核心人物之一,这些将领中应该有一些与他颇有交情(交情深的应该已经被陈馀清除了)。此外,当时的整个形势对赵国并不利,而汉军接连吞并了雍、翟、塞、殷、河南等等项羽分封的诸侯国,之前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攻灭了魏国,而项羽本人则忙于平定四处的叛乱,有人不看好赵国的发展是很有可能的。所以韩信的进军与其说是建立在知晓赵军战略的基础之上,不如说是已经有赵军将领暗中投诚的缘故。
赵军看见韩信远少于己方的兵力,有犯下违背常识的错误,肯定都会认为是个捞取功劳的好机会,等到韩信扔掉军旗的时候更是不抢白不抢。这种情况下,留下来守卫大营的部队就成了没有油水的闲差,不是留给那些被冷落的将领,就是有人甘心吃亏。毕竟陈馀有绝对的兵力优势,自以为胜利手到擒来,而心里又急着杀掉张耳,所以并未设想过部下叛变的可能。
当赵军的主力部队被韩信吸引到8公里外的河边,埋伏好的2000骑兵一出现,假意守备军营的部队就叛变了,然后里应外合,轻易地夺取了整个军营,并立刻将所有赵军的旗帜都换成了汉军的红旗。不过他们并没有俘获赵王歇。赵王歇估计也没有跑去找陈馀,而是自顾自的直接往首都襄国逃跑。
在河边的赵军久攻不下,本已经十分倦怠,回头一看自己的军营已经插满了汉军的旗帜,瞬间惊慌失措。也不知道有多少汉军占领了军营。军营没了,晚饭也没了,自己留下的个人财物也没了。赵王没了,奖金也没人发了,自己先前抢到的军旗岂不是毫无用处?得不到奖赏,我凭什么还要去拼命的与汉军作战呀?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的汉军就会包围我们,现在再不逃命就来不及了!心理防线崩溃,于是“号称”20万之众的大军瞬间就变成了0。韩信选择了背水的“死地”作为战场,而对于赵军来说,井陉口是自己边境的“散地”。士兵们对周围的环境十分了解,哪里有可以逃命的小道,哪条路可以跑回自己村,在哪里可以躲一躲,都一清二楚。所以转瞬间就四散而逃,各奔东西。
不过即便有内应协助,汉军换红旗的这个举动还是颇为值得玩味的。要知道这2000面军旗不可能是短时间内变戏法变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在军营里自己制作的,而应该是在出征之前就提前准备好的。可是在那时,韩信并不可能知道陈馀将会否决李左车的建议,自然也不可能提前就布置这个夺营换旗的战术。那为什么韩信会拥有远超他部队规模的军旗数量呢?
这是因为司马迁为了凸显韩信的才能,并未在《淮阴侯列传》中记录汉赵战争的全貌。想要了解这场战争的全貌,还需要参考其他几篇传记。
《曹相国列传》:“因从韩信击赵相国夏说军於邬东,大破之,斩夏说。韩信与故常山王张耳引兵下井陉,击成安君,而令参还围赵别将戚将军於邬城中。戚将军出走,追斩之。乃引兵诣敖仓汉王之所。”
《傅靳蒯成列传》:“(靳歙jin4xi1)别之河内,击赵将贲郝军朝歌,破之,所将卒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从攻安阳以东,至棘蒲,下七县。别攻破赵军,得其将司马二人,候四人,降吏卒二千四百人。从攻下邯郸。别下平阳,身斩守相,所将卒斩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鄴。从攻朝歌、邯郸,及别击破赵军,降邯郸郡六县。”
《张耳陈馀列传》:“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汉立张耳为赵王。”
结合这三篇的内容,才是汉灭赵整个战役的全貌。首先是曹参与韩信一起灭了魏国,并在阏与之战中俘虏了夏说。之后曹参向西围攻邬城(今太原以南)的赵军,韩信则北上井陉口。与此同时,刘邦的主力部队直接从东南的平原地区进攻赵国邯郸、朝歌等南部重镇,并且取得节节胜利。在北边,韩信击败了陈馀和赵王歇的赵国主力部队,并向南一直追击,在泜水斩杀了陈馀。之后,与刘邦主力部队南北合围赵国的都城襄国,并且俘虏了赵王歇。
可见汉军的整体战略十分有计划性(《史记》虽未记载,但很可能是张良的谋划),韩信的部队人数少却被安排面对赵军的主力,并且携带了远超正常水平的军旗数量,还安排了赵军主帅陈馀最恨的张耳陪同——张耳之后直接被封为了赵王,其地位显然远高于韩信,所以这只部队当时名义上的主将应该是张耳而不是韩信。
(此外,很多人根据《史记》的记载,认为之前攻魏擒夏说时,韩信是主将曹参是副将,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误解。《曹相国世家》“高祖年(元年),拜为假左丞相,入屯兵关中”;《淮阴侯列传》“(汉三年)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可见曹参担任假左丞相(代理左丞相)要比韩信担任左丞相的时间早得多,而韩信之前的官职并不明确,而井陉口之战后,司马迁说韩信升职为“相国”,但是刘邦的丞相一直都是由萧何担任。而从井陉口开始一直到韩信自封为假齐王的这段时间,韩信始终是与赵王张耳一起行动。而在形式上与汉王刘邦地位平等的赵王张耳也有权命令自己的相国。所以韩信担任的很可能是赵国的国相,而不是汉国的国相。相较之下,刘邦平定功劳时曹参排第二(本来第一名是张良,但是他推辞掉了,之后排在曹参之前的就只有萧何了)。而曹参担任假左丞相时,刘邦曾假装杀死张耳以换取陈馀的支持,所以曹参担任的肯定不是张耳的假左丞相,而应该是汉国的官职。所以曹参和韩信很可能是“汉赵联军”,而不是隶属关系。)
图18-02 项羽分封诸侯图
从这些情况来看,韩信本来的任务只是“声东”——在北方吸引陈馀的注意力;目的是让刘邦的主力部队可以“击西”——从南方大举进攻赵国腹地。而曹参的任务是歼灭西方赵国残余的部队。
了解了汉军的全部战略之后,汉赵两军如果用《始计》篇中的“五事七情”来分析,结果如何能?
主孰有道:赵王歇只是因为是原来赵国的后人而被拥立的,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反观刘邦极为善于用人,也能忍住个人私欲,予百姓休息。所以这一条应该是汉胜。
将孰有能:虽然韩信并不出名,但是个人能力远超陈馀,汉胜。但在赵国眼里是赵胜。但如果放在整个汉赵战争中,将领的总体素质应该还是汉胜。
天地孰得:赵国占据井陉口,得地利,平原防守也以城池为基础,赵胜。
法令孰行:这一条应为没有明确的记载,所以无法比较。不过在整个井陉口之战中,韩信的将令可谓得到坚决执行,而在战役的最后,赵国的将领们即便开始斩杀逃兵也没能阻止溃败,从这一点来看,应该是汉胜。但是在井陉口之战的初期,赵军并不认为自己在此方面存在劣势。
兵众孰强:如果是从韩信的角度来看,显然是赵国的兵力更多。但是考虑到刘邦主力的话,估计赵国还是处于劣势。
士卒孰练:这一条也没有明确的表现。同样依据双方在井陉口的实际表现来看,应该还是汉军略胜一筹。扩大到整个战争的话,汉赵两军的平均水平可能差距并不大。
赏罚孰明:同样没有明确记载。从之后韩信厚待李左车的事例来看,应该还是汉胜。而且刘邦作为君主,应该也是当时各个诸侯王中赏赐最大方的一个。所以这一条还是应该汉胜。
总结一下:
汉:赵汉赵战争井陉口之战陈馀在的汉赵战争视角陈馀在井陉口的视角
排除掉3条不能确定的因素3:12:23:11:3
3条以均势判断(各0.5)4.5:2.53.5:3.54.5:2.52.5:4.5
按推理的判断(法令、士练0.5)5:24:35:23:4
总结一下,从汉赵战争的整体情况而言,汉军占有绝对的优势,赵军只有不大的地理优势。放到井陉口,韩信在兵力和地形上劣势极大,但胜算依然略高于赵军。而在陈馀的视角,在总体一直劣势的情况之下,只有面对韩信的战场有较大的优势。
再来看看赵军主帅陈馀与李左车的对话,就能明白为什么李左车的“正确建议”没有被采纳了。单就面对韩信而言,李左车的建议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如果用3万奇兵堵住韩信和张耳的退路,将他们困在井陉的盆地中,等到韩信的兵粮用尽,自然不战而败。陈馀不采纳这种建议,不是因为这种战术不正确,而是在战略上,面对南面汉军主力的攻城略地,陈馀根本就不愿意花10天的时间。而且此时的他应该已经很清楚的意识到,韩信的部队远没有他军旗数量所显示的规模,而汉军的主力已经从南方发动进攻,韩信的部队只是一支兵力不多的诱饵而已。换句话说,此时的赵军已经被汉军“形”了,在整体战略上已经完全陷于被动。
韩信的部队兵力虽少,但是又不能放着不管,如果丢掉井陉口赵军势必会遭到南北汉军的夹击。如果只堵住井陉口也不好,因为韩信张耳还可以北上代地。而东北的燕国与赵国向来不睦,如果赵国势弱,燕国也很有可能倒向汉朝,从北方进攻赵国。要同时堵住东、北两个出口的话,至少也要3、4万人,那么自己的主力部队在回援时可能就只有10万出头的兵力了,并不足以对抗汉军主力。而且如果陈馀不能正面张耳的挑战的话,对于安定赵国内部的人心肯定是十分不利的——也许陈馀否决李左车的计策还有一个没有言明的原因,就是怕他带着这3万人投靠张耳。
所以只要韩信和张耳这只部队依然存在,那么陈馀就很难在整体战略上挽回被动的局面。因此,陈馀在战略上最好的策略就是先利用兵力优势快速歼灭距离近、兵力少的韩信部队,然后在向南回兵援救襄国、邯郸等地面对汉军的主力。唯一的问题是如果韩信不主动与他交战,而是停留在井陉的西部入口的话,在战略上反而十分被动。所以在整个井陉口之战中,陈馀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没能全歼韩信的部队,让他和张耳跑了。
之前的对魏国和夏说的战争中,韩信初露锋芒,但是还未被特别重视,而少年时空富大才却四处受人奚落的他,急于想建功立业,所以也并不甘于仅仅从事一个“声东”的角色。好在作为主将的张耳年纪较大(大约是陈馀的父辈),人缘也好,估计性情也比较温和,在军事方面应该对韩信也十分信任。所以韩信才有机会实施自己的战略。
因此,让陈馀惊喜的事情发生了,张耳、韩信的军队竟然没有停留,也没有迂回,而是直奔井陉口而来。问题是,为什么韩信会在兵力差距如此巨大的情况下还会选择主动进攻呢?其一,无论向东还是向北,井陉都是韩信出太行山的必经之地;其二,陈馀猜测韩信低估了赵军在井陉口的兵力,即赵军的主力已经南下回援邯郸等地。这样的话,如果能够将韩信和张耳引诱到井陉腹地,并且在短时间内歼击败韩信,擒杀张耳。
可惜,陈馀的战略正中韩信下怀。陈馀想速战速决,韩信就不必在担心粮草不济;陈馀主动求战,韩信就可以利用这点让赵军劳师远攻;陈馀想杀掉张耳,那在确定张耳过河以前,陈馀就不会主动进攻先渡河的部队;陈馀虽然知道汉军的大量军旗只是装装样子,但是赵军的普通士兵却不知道。
陈馀在井陉口之战中犯的错误确实不少,看见了韩信犯了“背水为阵”的大忌,自己就忘了“穷寇勿迫”的大忌,也忘了保持自己部队的体力,也没有侦察到韩信的别动队等等。但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陈馀一直不知道,自己的高级将领团队中,有人早就与张耳暗中联络了,自己的战略和部署早就被韩信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韩信的诸多布置虽然巧妙,但是韩信的战略能够成功,却是以张耳在赵国的声望为基础的。如果没有张耳,韩信既无法得到陈馀与李左车的机密对话,也不可能用2000骑兵轻松的夺取敌营。虽然韩信的“弃鼓旗”与“背水阵”堪称典范,作为疑兵却能够击败赵军主力更是一个奇迹,但是“井陉口奇迹”的光环至少也要有张耳一半。
只不过这部分光环被司马迁的个人好恶略去了。在《淮阴侯列传》中,司马迁有有记载了这样一段对话:
诸将效首虏,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大致意思就是,将士们不懂为什么韩信违反兵法常理背水结阵反而能够获胜。韩信回答道:“兵法不是还说:‘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如果不将士兵们至于‘死地’,他们就会各自为战,不再听我的命令了。如果在‘生地’面对优势的敌军就会四处逃散。”(其中“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一句,传统认为是在说士卒未经训练。这应该是一种误解。从整个井陉口之战的过程开看,士兵们对于韩信的命令都是令行禁止,面对优势的敌军也并未出现慌乱,并不是未经训练的表现。而且当时的身份观念还很强,就不会将普通士兵称为“士大夫”。所以韩信的意思应该是:“我韩信以前身份低,军中身份高的军官不一定听我的......”)
在这个记述中,司马迁只是单方面的强调了“背水阵”的作用,而后人又未加详尽的分析,就信以为真,不能得兵法全貌。自然也就像孙子说的:“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