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廊里带着冬天特有的潮湿阴寒,筱阳拿着杯子,低头匆匆地去走廊尽头接热水。“啪”!刚接满水的保温杯掉在地上,热水溅了筱阳和迎面而来的高大的男生一身。
“你没长眼睛啊!”男生在筱阳的头顶上方破口大骂,“杯子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筱阳俯下身捡起凌乱地躺在地上的杯子,将自己原本用来接水的保温杯递给高大的男生,眼睛看着男生的手:“这是我新买的保温杯,还没有用过一次,给你,就当我们交换了吧。”
男生气急败坏:“谁稀罕你的杯子!我只想要我的杯子!”
筱阳无奈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睛里冒着咄咄逼人的光,俯视着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像一只凶恶的老鹰在恐吓一只小鸡。筱阳迅速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从地上捡起的保温杯被人劈手夺去,“给你保温杯就给你保温杯,在我们班门口大呼小叫什么?”
筱阳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衬衣领套头毛衣的男生,正把杯子塞给那个高大的男生,眉宇之间透着无声的威严。高大的男生似乎有所忌惮,接过杯子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筱阳和这个穿衬衣领套头毛衣的男生在走廊里立着,空气里一时像凝固起来了一样寂静:“你是你们班班长吧?你叫什么名字?”
“姬润清。”
“谢谢你。”筱阳红着脸跑开。
【二】
仿佛再无生机可言的树干,光秃秃地指着灰败的天空,冷风被隔绝在窗户外面,筱阳从窗外回过神来,看向黑板上的“It goes without saying that……”翻译过来是“不言而喻”。突然就想到了姬润清,筱阳摇着头努力把他从脑袋里赶走。
“你当拨浪鼓呢!”同桌胡菲儿歪过头来一脸调笑。
筱阳朝她挤了挤眼,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盯黑板。胡菲儿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她在本子上的涂鸦。
学校每周一清晨都会进行冗长而无聊的升旗仪式,可奇怪的是,筱阳每次一听到国歌就会想哭,胡菲儿称之为“奇怪的泪点”。而这次却不一样,姬润清站在升旗的小方台上,虔诚地仰着头,一点一点拉着绳子,鲜艳的五星红旗飘扬着,在蓝色的天幕下像一个鲜明的标志。筱阳破天荒地心中不再汹涌澎湃,而变成了一泊平静的湖水。胡菲儿说这才是正常反应。
看着姬润清棱角分明的侧脸,筱阳恍了片刻的神儿。
突然“咔嚓”一声,铁丝绳竟然崩断,五星红旗瞬间萎靡下来,向着人群中砸去。筱阳睁大了眼睛,在五星红旗向自己脸上糊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僵硬地像坏掉的机器人死机了一样。
台下一片哗然。
姬润清快速跑下来,将糊在筱阳脸上的红旗揭去,满脸诚惶诚恐地道着歉:“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待到看清筱阳是那天在走廊里手足无措地拿着保温杯的小姑娘时,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么巧,是你啊!”
“我叫历筱阳。”处在死机状态的筱阳像被摁了按钮一样脱口而出介绍自己。
姬润清灿烂地笑了,将五星红旗搭在小臂上,说:“我上去了啊,改天请你吃饭。”
筱阳半梦游状态地点了点头。背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胡菲儿鬼机灵地笑着凑上来:“你们俩认识啊?”
筱阳咧着嘴揉了揉肩膀:“疼,你就不会轻点儿。”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不想回答你。”筱阳假装赌气。
“好吧,他是我姑姑家的儿子,不认识就算了。”胡菲儿引敌上钩。
就像一声地震震裂碎石,筱阳的脊背猛地僵硬,回过头来:“真的?”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明显,索性转回身不再说话。
【三】
一年一度的英语演讲比赛,在期末前的一个月来临。筱阳在班里英语成绩是最好的,因此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可心里的紧张与期待却像小鼓一样不停地敲打着身体。
早上五六点钟,昏黄的路灯与熹微的天光水乳交融,冷冽的空气拍打着筱阳的脸旁,万籁俱寂,走路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尤为响亮。筱阳往手心呵了呵热气,背着书包往操场走去。操场旁边的看台上有个背风的小角落,恰好那里还有灯光,是独自学习的好地方。
筱阳正要踏进那个区域,却猛然看到转过身来的姬润清,他和她一样,都用惊异的眼神盯着对方。
筱阳干声笑了笑:“打扰你学习了,不好意思。”说完就要退出去。
姬润清慌忙叫住了她:“你是你们班英语演讲比赛的代表人吧?”
筱阳点着头说:“是。”
姬润清说:“没关系,一起来学习吧。”
筱阳这才注意到姬润清今天穿的是一件竖领黑色风衣,丝毫看不出里面其实加了棉。她点了点头,把书包放下,掏出A4纸,默默地记诵上面的文章。
天色慢慢亮起来,直到路灯“啪”地一声熄灭,此刻的两人,像被围困在城池中的孤胆英雄,惺惺相惜而绝不靠近。
月牙在淡蓝色的天幕上逐渐淡去,与天空融为一体。姬润清突然哼起了歌:“Edelweiss,Edelweiss,Every morning you great me,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着我开放,小而白,洁而亮……)
歌声飘飘渺渺,仿佛回到了初中的英语课堂上,角落外呼啸的寒风已经不复存在,筱阳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儿时缤纷的回忆纷至沓来,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来:“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Blossom of snow may you bloom and grow……”(向我快乐地摇晃,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永远开花生长……)
空气里仿佛凝结了许多清润的水汽,筱阳回头,看到姬润清也正回头看着她,眼神里仿佛有种不一样的亮光。
“今天是圣诞节,Merry Christmas!(圣诞节快乐!)”正在这时,校园广播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是圣诞节,那么应情应景,给大家播放一首雪绒花,带我们感受儿时记忆的芬芳。”
歌声再次响了起来:“Edelweiss,Edelweiss,Every morning you great me……”(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着我开放……)
“噗。”筱阳与姬润清相视而笑。
不言而喻的默契在两人心里蔓延,细细密密地浸入到心里。
“我回去了。”良久的沉默之后,筱阳低头看着地面说,身子机械地像是缺了润滑油的机器人。却不防姬润清也同时说出这句话,身体前倾的动作看起来同样小心翼翼。
“那一起走吧!”姬润清连忙改口,扭转了尴尬的局面。
角落外的风还在肆虐地呼啸着,角落里的两人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刺骨的寒冷,氤氲在巨大的温暖气氛里。
【四】
姬润清得了英语演讲比赛的第一名,看着他在台上灿烂的笑脸,筱阳打内心里也觉得高兴,哪怕自己屈居第二,哪怕自己曾对第一抱有幻想。但现在站在他身边,以同样的笑容面对着台下的人,筱阳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颁奖典礼结束,筱阳和姬润清并肩往楼梯口走去,走廊里的阴寒被窗外浅淡的阳光驱散了一些,人们脸上的表情也因此而明快了起来。
筱阳和姬润清同时感觉右肩被人拍了一下,齐齐扭过头来,看到突然出现的胡菲儿鬼机灵的笑脸:“原来你们俩真认识啊!我竟然被蒙在鼓里。”
姬润清张大了嘴巴,吃惊地说:“你们俩也认识?”
筱阳一时处于懵懵的状态,胡菲儿大大咧咧地对姬润清说:“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好闺蜜啊!”
筱阳突然福至心灵,胡菲儿经常在耳边絮叨的她的邻班的青梅竹马原来就是姬润清,心突然沉落了下来,像堵上了许多温开水烫过的黑色碎石。
“啊,那我可真要学古人说一句‘久仰大名’了,哈哈。”姬润清爽朗而无所顾忌地笑了,再次看着筱阳。
筱阳恭谨地朝着他笑了一下,胡菲儿立马勒索姬润清请吃晚饭,以比赛得了第一名为幌子,姬润清也爽快地答应了。
整个饭局筱阳的状态都极其不对,心里好像梗上了一块软绵绵的物体,如坐针毡。看着姬润清和胡菲儿谈笑风生的脸,筱阳觉得遥远得恍如隔世。
毫无新意的语文课,教室里寂静得毫无生机。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胡菲儿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手里的涂鸦,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给筱阳讲起了她和姬润清小时候的故事。
看名著的时候,我们会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听故事的时候,在一千个听众的心里,也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感受。就比如此刻,在讲述者的心里,她所说的故事,是藏在记忆里的一种童真与美好;而对于聆听者筱阳来说,那就是一种残忍的伤害了,她唯有武装起自己,把自己缩在硬硬的壳里,心中唯有难受与羡慕。
“寒假我们想去远处玩儿,爬山你去不去?”末了,胡菲儿以此做结。
“不了,我得补习数学呢,我妈妈还打算给我报钢琴班,肯定没时间。”筱阳歉意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等我回来给你看美美的照片。”胡菲儿遗憾的语调传来,又继续盯着自己的涂鸦了。
【五】
寒冷的假期在平静里被一天天淹没过去,某天逛超市的时候,筱阳突然在奶制品货架旁遇到姬润清,她勉强笑着打了个招呼便要离开,胡菲儿却突然从身后出现,拍打了一下她的后肩,语调明快地说:“筱阳,我想死你啦!”
筱阳揉了揉肩膀,朝着她做了个鬼脸。
胡菲儿说:“我团了一张KTV的优惠劵,明天咱们三个去唱歌吧,反正周末了,你也不要总是闷在家嘛。”
筱阳正在犹豫,姬润清接着说:“去吧,不要辜负我们两个的盛情邀请啊。”
筱阳骑虎难下,只得点头答应。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睡梦里筱阳似乎听到雪落在窗子上的声音,好像雪花温柔地将窗子吻了个遍。早上推开窗子,外面白茫茫地好像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白得空灵,白得毫无瑕疵,让人的心灵也变得纯粹。
离KTV的距离不长,筱阳却走了许久,脚步落在每一个纯白无暇的位置上,都会“咯吱咯吱”地留下一个脚印,筱阳不忍心破坏积雪的平整,却又在回头看到自己的脚印的时候,产生一种莫名的快乐。
到亚蓝湾KTV之后,筱阳才发现,自己愚蠢地来早了。早上起床只顾着高兴,心里边什么也不想了,便直奔亚蓝湾。到了之后,才想起来约定的时间是中午12点,不禁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往回走去。
街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车都慢慢地走着,仿佛透过车身,能看到开车人的小心翼翼。
筱阳索性进了一家路边的早餐店,喝了一碗豆腐脑,这是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美味,很久没喝过了,却发现它的味道再也没有记忆里的那种滑嫩可口,仿佛失去了灵魂。筱阳发了会儿呆,匆匆喝完了豆腐脑,就往家赶去。上午练了会儿钢琴,下午如约到达亚蓝湾KTV。
胡菲儿报了包厢的号码,筱阳便直奔包厢,推开门看到姬润清和胡菲儿正站在大屏幕前对唱着《今天你要嫁给我》,筱阳怔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转身关上门,走进来。
胡菲儿将筱阳拉过来,说:“我们试音呢,你来试试,看声音大小怎么样?”说着将话筒递到筱阳的手里。
这时,正好姬润清唱到“鸟儿的高歌拉近我们的距离,我就在此刻突然爱上你”,温润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播到筱阳耳朵里,筱阳的脸立马变得烫起来,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接下去,于是对着话筒唱起来:“听我说,手牵手……”由于刚接到话筒,嗓子的状态还没调整好,因此声音听起来很单薄,姬润清跟着和起来:“跟我一起走,创造幸福的生活,昨天已来不及,明天就会可惜,今天嫁给我好吗……”
突然,胡菲儿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口里念念有词:“你们俩嫁来嫁去的,干脆在一起得了,哈哈……”说着继续笑。
筱阳这才回过神来,跑过去拍打着胡菲儿的背,滚烫的脸被冷风一吹,才感觉到丝丝凉意。她发现胡菲儿并不是真的开心,只是故意制造笑声,打破有些暧昧的氛围。于是筱阳坐到沙发上去,开始吃果盘里的水果,眼睛看着屏幕,包厢里突然陷入一阵死寂。
姬润清打破沉默,说:“声音没问题,OK。”
胡菲儿拿着话筒走过去:“OK,我们今天每人唱一首歌,然后玩骰子,谁输了就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的惩罚。”
对于胡菲儿的临时起意,筱阳安静地接受。
姬润清却惊讶地看着胡菲儿,说:“你怎么这么任性啊?我们都得听你的?”
胡菲儿仰起头不说话,径自去点歌台点了歌。
胡菲儿一直在使小性子,游戏中的姬润清和筱阳都会毫无征兆地被“攻击”,筱阳看着几乎失去理智的胡菲儿,心里的猜测一点一点地浮上水面。筱阳垂着眼睑沉思,由着她去吧,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不小心路过的局外人,最终的选择必然是默默退出。苦笑了一下,筱阳猝不及防地被一阵欢呼声惊醒,胡菲儿开心地大叫:“筱阳,你输啦,这次不许选大冒险了,要选真心话哦。”
筱阳只得点了点头。
“你喜欢的人是谁?”胡菲儿脱口而出。
筱阳的身体凝滞了一下,就好像突然被拍了一张X光片,又好像全身的血液不再回流,过了片刻才缓过来,眼睛看着桌面,低缓地开口:“我……没有喜欢的人。”
姬润清手里的骰子突然掉到地上,半天才捡起来,哈哈着说:“没事,手滑。”
【六】
在姬润清的心里,究竟有几分自己的位置呢,筱阳边在雪地里走边低着头思考,冷风呼呼地灌过来,她打了一个激灵,往家走去。在这场感情里她已经败了,原因在于自己不主动,不争取,除非姬润清向她表白,否则只能做一辈子的朋友,或者渐行渐远。
而胡菲儿与姬润清青梅竹马的感情,筱阳也真的害怕介入,若两人纯粹只是“哥们儿”也皆大欢喜,如若两人之中有一人对另一方有着超越友谊的感情,那么自己就是这场感情里的“第三者”。筱阳的心里皱成一团,怪只怪,在对姬润清动心之前,没人告诉她这是胡菲儿的竹马。
如今,只能放手。
假期在家,筱阳一刻不停地练习弹钢琴,补奥数,偶尔也出去看看电影,一个人攥着票,在电影院里哭得稀里哗啦。可是没关系,她早睡,早起,时间长了,皮肤竟然变得超级好,整个人看起来也漂亮了许多。
开学之后,筱阳抱着课本走在长廊上,突然抬头碰到姬润清,仍是那天的衬衣领套头毛衣,清爽明亮,仿佛初见时的模样。筱阳笑着打了声招呼:“嗨,好久不见。”然后大方地走开。
她发现,有些感情,是会被风吹淡的,淡到我们可以把它放在粉红色的匣子里,变成尘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