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辽太郎《殉死》原创翻译十

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本译文仅供个人研习、欣赏语言之用,谢绝任何转载及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本译文所涉法律后果均由本人承担。本人同意简书平台在接获有关著作权人的通知后,删除文章。

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明治天皇



第二部  切腹

        数之不尽的荣职和荣爵正等候着自日俄战争凯旋的希典。叙从二位,升授伯爵,且以现役之陆军大将,得授功一级,任军事参议官,兼学习院院长,继而又任宫内省御用掛。

        他作为现职军人可谓已入宫廷。在这一点上,堪称华族之中坚的伯爵本身已经是宫廷中人了,华族作为皇室的藩屏在法制上属于特别阶级。加之,他乃是皇族及华族子弟的教育机关即学习院的院长;而后,最能证明其在宫廷中存在的便是他担任宫内省御用掛一职了。

        因此,他常入宫觐见。

        明治帝喜爱希典。钦命他为学习院院长的亦是帝。为了凯旋后的希典,元勋山县有朋本来预备了其他的职位,然明治帝亲自提了方案,他想以希典的刚直感化贵族的子弟:

          ——让乃木做学习院的院长罢。

          他直接下命。一并给予其宫内省御用掛之位——帝亦有如此指示。明治帝想在宫廷内常常见着希典。其他的华族只需一年数度在既定的礼仪之日入宫行礼仪之问候即可,除此以外于宫廷内是无事的,但若授予伯爵乃木希典此二职,他觐见的机会便会增加了。

        明治帝生于嘉永五年,比希典年轻三岁。维新成立之际,帝年方十六;与昔日的天皇皆经公卿或女官之手熏陶培育不同,唯此明治帝所受的作为帝王的熏陶来自于武士。而且,那些武士都成了他穿越维新风云的伙伴;尤其是明治三年,西乡隆盛举荐旧幕臣山冈铁舟成为侍从,言曰:“帝必成英雄。英雄的同伴自当是当代第一的豪杰!”自那以后,明治帝的身边变得愈发地粗豪。铁舟是一个求道家,以无私作为成道的目标。此人还颇好剑,经诸般流别,终因禅而悟剑机,创始无刀流,开设春风馆。

        明治帝喜爱铁舟。铁舟亦为明治帝献身。明治五年,宫城之一部失火,彼时,铁舟在淀桥的宅邸内闻变,他在寝衣外套上裙裤,飞也似地赶到宫殿,御寝所还正上着锁。铁舟挥拳砸碎了大杉门,血自他的拳头上流下,可他顾不得这些,一跃而进,救下了明治帝。每当念及此情此景,帝惊惧犹新:“铁舟莫不是习得了飞行术罢?否则,他那时怎会来得那般快呢,朕至今仍不得其解矣。”他屡屡这般念叨。明治帝对铁舟的信赖感和喜爱之情愈来愈深,皇居内还放有铁舟佩用之刀:

          ——铁太郎(铁舟)纵然不在,其男子气魄依然保护着朕。

        据说,他曾兴味盎然地言之于左右。昔日,明治帝初次巡幸奥州之时,毕竟维新后时日尚浅,又因该地乃是戊辰之役时对阵西军之地,所以皇后担心明治帝身边生出万一。那时明治帝讲:

        “不必挂虑。铁太郎亦随行在侧。”

        得到如此信任与喜爱的铁舟亦于明治二十一年,尚未及如何高龄之时病殁了。他的死令明治帝悲怆万分。

        在明治帝,铁舟是无可替代的,因为铁舟于明治帝乃是郎党。身为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君主,明治帝是近代宪法上的法制的存在,作为自然人的人类这部分的价值微乎其微。明治帝所率领的是臣僚,作为官僚存在的他们也是法制的存在,他们于帝前出现时并非自然人。明治帝对他们不可能怀有家臣一般的人类的亲密感。中世(1)之时,在荒蛮的关东原野,镰仓武士们带领着一群被称为“郎等”、“郎从”、“家子”的人行走四方,山冈铁舟即与那群人之存在相仿佛,正因如此,明治帝有如镰仓武士喜爱其郎党那般喜爱铁舟。

          ——乃木与之类似。

        铁舟死后,明治帝即是心怀此念,眼观希典的;年复一年,那个念头在明治帝心底岂不是愈来愈深了么。乃木希典没有铁舟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禅一般的明朗,没有铁舟那般天性的睿智,他不似铁舟是一位剑的悟达者,也不似铁舟有一副令人感觉伟岸的身躯。两人唯一的共通之处乃是两人的武士风范,他们皆在古式武士的规范中生,亦在古式武士的规范中死。不过倘论这一点,即使在这个时代的大官中其例也未见得少。譬如,日俄之役的军司令官们在维新时作为武士存在于世,之后他们也没有完全舍弃作为武士的自我规律。然而他们——大山岩、黑木为桢、奥保鞏、野津道贯等人出现于帝前时虽亦是忠良的帝国之臣僚,却并非帝直属之郎党。所谓郎党者,究竟该作何解呢?

          所谓郎党,必须要有一种错觉。就像狂言(2)中的太郎冠者相对他的主人大名,或像《義經記》的武藏坊弁庆相对他的主人義經,自己这一自然人作为自然人的主人唯明治帝而不作他想,此即所谓郎党。与其他的臣僚将明治帝视为近代国家的法制的存在来尊崇不同,身为郎党,必须要有一种明治帝是荒村野舍的土豪,而自己则是那土豪的家子般的错觉。铁舟即有那种错觉。在希典的成熟时代,国家和皇室都远较铁舟那时规整,帝王的存在愈来愈被象征化;纵然乃木希典如此性格之人凭其头脑能够理解法制及法制组织,但他那过剩的而且异样的作为从者的强烈感情对那些却是无感觉的;他念及明治帝时想到的总是明治帝和自己,在那般身临其境的情景中他所能想到的唯有明治帝。希典始终是作为明治帝的郎党存在的。

        明治帝亦有感于此。

          ——乃木稍有些奇怪。

        聪明如帝亦有此想。明治帝是个谐谑家。旧大名出身的侯爵蜂须贺茂韶是一位卓越的外交官,在任枢密顾问官时,他于宫中伺候,等候御驾期间,他将桌上的外国烟草少许装入了囊中。明治帝出来后即发现桌上的烟草有减,据传他当时讲:

        “蜂须贺,不负先祖之名啊。”(3)

        纵然是在明治帝的那种感觉中,乃木希典的映像也以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反映出来了。

        希典乃仰长州阀之奥援而荣进,但在军部内,人们对他的技能的评价却很低。至少他的存在与否是不能够左右明治近代陆军之成立的。故此,他一生中曾数度接到休职的命令。

        休职期间,他也必然参加一年一度的陆军大演习。休职军人和预备后备之军人是没有参加演习的义务的,就算参加也无事可做。可他却必定参加。他之所以参加,与其说是为了不落军队的现代化之后,莫如说首先是基于陆军大演习是由明治帝统辖这一理由。他也会在演习的第一线视察,大多伫立于明治帝身侧之远处,好像一直在留意着明治帝,守护着明治帝,那光景既像对靠近明治帝有所顾虑,又像对明治帝隐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怯;希典的那般风景和他的内心活动,明治帝清楚地感应到了。

      “乃木值得赞赏。”

        在希典生涯中最后的休职时代,明治三十五年十一月,北九州大演习时,明治帝眺望着在雨中奔来驰往的希典的身姿,回首看着侍从藤波言忠子爵说:“不论何人若当休职,殆不参演习矣。而他却必来参加,还如那般于泥中驱驰,因雨水而湿透。”

        明治帝为了这次大演习而下北九州途中,在长府曾逗留二日。

          ——这里是乃木的故乡啊。

        他好几回这么念叨。明治帝对希典信任之笃在宫中连女官亦尽知矣。军部的少壮官僚间亦有窃窃私议者,他们认为乃木中将免于被编入预备役的理由正在于此。推荐希典为第三军司令官的虽是元老山县有朋,然有朋亦多少斟酌过明治帝的心意罢。

        攻击旅顺期间,希典及其幕僚作战之拙劣,以及对中央指示之冥顽令大本营束手无策,大本营已有将其更迭之念。然而,明治帝却阻止了此事:

          ——不得更换乃木。

        理论上,在攻击中途更迭司令官将与全军的士气以恶劣的影响,但首要的原因乃是明治帝对希典作为主人的爱护之情。帝曰:“倘遭更换,则乃木必引以为耻,他恐不苟活于世矣。”

        这番话,当然传入了希典的耳朵。希典的感动必定更甚于战栗。希典由于这位主人的慈悲,挽救了名誉和生命。他作为郎党的念头想必亦愈来愈深了。

        明治三十九年一月十日,乃木希典和他的幕僚们一同归还广岛县宇品。十四日抵新桥站,凯旋东京。他旋即与其他将军一同分乘宫中差遣来的马车,入宫觐见。一位位军司令官们来到御前,一个接一个地朗声读起写有他们各自战斗经过的复命书来。每一位军司令官其文章皆由幕僚撰写,惟希典的复命书乃出自他自己之手;而且在作战中令上级司令部那般束手无策的这位将军,其复命书和其他任一位将军的相比都堪称名文,令人感动。“……因弹而毙、因剑而殪之诸位皆唤呼陛下之万岁,欣然瞑目,臣,欲伏奏此事,亦不能矣。然以如斯忠勇之将卒,旅顺之攻城要半岁之长岁月,供多大之牺牲,奉天附近之会战因攻击力欠乏,退路遮断之任务全然不至。又,敌骑大集团行动至我之左侧背,未获击摧其之良机,臣终身之遗憾,无以能措恐惧之所也……”希典读到这里,终至哑然,他垂头呜咽,其声渐次高亢;其他的诸将皆已不耐再坐,上座的大山岩使了一个眼色,一时,诸将一同退至走廊上回避去了。他们离席的理由之一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明治帝和希典作为个人的关系之密切,他们觉得,倒不如就让此座成为这主从二人独享的感动之所罢。他们陆海军将军的军服当然皆为拜谒而换着了美丽的礼服。但惟独乃木希典一人身着沾满了泥土和硝烟的战斗服便立于帝前。这即是乃木希典之不可思议了。自广岛宇品凯旋已有四日,改换服装是绰绰然而有余裕的。可他却仍是一身战斗服。

          ——臣乃自战场直接赶来此地。

        这即是这位郎党想在帝前展示的罢。可是战争已于三个月前,即去年九月五日在美国朴茨茅斯签订讲和条约之日起终了,“从那里直接赶来”的那个战场已经是“过去”了。然而对希典而言,战场却并不是“过去”。于帝前复命而后,他的战争才会在他的逻辑上终结。所以,他不能不身着污迹斑斑的战斗服入宫觐见。然而,这让其他的将军、提督们多少有些难堪。他们皆身着礼服,只要身着礼服,那光景就好像他们皆未参加战争,惟独希典经历了战争一样。希典永远是戏剧性的。希典读着那感动的名文,一面读,一面涕泪俱下,以至他不能够继续读下去;此时,大山岩到走廊上回避了。随后,东乡平八郞亦去,野津、奥、上村彦之丞等也都放轻靴音而去。只有儿玉源太郎一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呆呆地盯住了墙壁,伫立不动。此时的儿玉许是战争的疲劳一时尽显,面色极度不佳,精气全无。这年七月,他终像燃尽烛火的蜡烛一般死去,值此复命时期,他似乎连啼泣或离席的耐性和劲头都已经没了。

        然而,相比凭其智谋和充满精力的活动而将这场战争导向胜利的儿玉,明治帝反倒更喜欢希典那戏充满剧性的存在方式。希典之戏剧性,不止于其性格行动,甚至其宿命都是戏剧性的,就是他使二个儿子在这场战争中丧生!身着战斗服正在呜咽的希典的身姿比起儿玉等人更能代表日俄战争,这场战争的悲怆和壮烈似正透过他这一身而具现。相比礼服,战斗服才更适合乃木。

        战后,明治帝对希典的作为主从的信爱愈来愈深。

        然而,这与所谓宠臣的感觉又略有不同。维新后,明治帝从前记山冈铁舟处学得了生而为人的种种,同时,经大久保利通推荐而入宫中的旧熊本藩藩士元田永孚亦将帝王学传授于他。元田在旧熊本藩历任京都留守居役、用人、奉行等诸职,而他更是朱子学之权威,其人性格和气,且不违义理,据其风格而冠以“醇儒”之名最为合宜。在明治二十三年病殁以前,他为帝师二十年,他对明治帝作为帝王的形成的影响是最大的。这位元田永孚曾反复告诫:

          ——万不可造宠臣也。

        对臣僚,理应平等地倾注圣心,无论面对如何醇良之人,也不可倾注特别的爱情,不可施以特别的接触——二十年来,元田反复进言。故此,这种自制心在明治帝是很自然的,即使对希典,他亦审慎,未采用特别的态度。然而,那种趋势已然出现了。宫廷中人皆有感于此,第一个感觉到的便是希典自身;对希典而言,想到这一事时那游走全身的战栗才是战后的他可谓唯一的生存的证据。希典愈来愈向明治帝的郎党倾斜了。

        帝常行幸横滨。因为那里有一座跑马场。明治帝当日乘火车前往横滨,警固明治帝卤簿的近卫骑兵则于前一日赴横滨待命,于既定时刻在站头整列,此乃常例。乃木希典亦于前一日赴横滨,其坐骑由货车运送,当日则与近卫骑兵一同等候明治帝之到来。希典混在近卫兵中是没有任何职制的。在军中,希典是陆军大将、军事参议官,即使近卫师团长也无法与之并论,他混在此行列中在职制上真可谓珍奇至极了。但在希典却并非不可思议,他是明治帝的郎党,而况只要是明治帝的军人,护卫明治帝又安能有错?这便是他所循的道理。可是希典的奇怪之处在于,当明治帝去往其他跑马场时,他从不参加。唯在横滨,他才会临时加入护卫的编制。关于其理由,希典未曾言及,因此相关者亦不可解,至今仍不知其详;或许是由于横滨的外国居留者很多,其中会否有不逞之徒对明治帝图谋不轨呢?也许惟在横滨这片土地,希典才有感于此恐惧罢。如果这即是希典的理由,那希典思念之未经事故又是怎么回事呢?就像中世的郎党突然出现在这个时代一样,或许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这亦是少年所怀抱的恐惧罢。

        近卫骑兵为前驱,自站头起行。沿道,市民和小学生等手持小旗,排列两旁。在他们中间,近卫骑兵鸣蹄前进。最先头有二骑。二骑并进,其后又跟一骑。这三骑先驱,三骑骑兵右臂腋下夹大身洋式长枪,左手手持缰绳。人固然不能够横穿此行列,狗欲横穿此列亦不被允许。然而横滨有许多的狗,狗常常横穿。那前驱的三骑一发现那样的狗,便迅速单手探出大身洋枪将之刺杀。真是精妙绝伦的技艺啊,但在沿道的孩子们的眼睛看来,再没有比这更可怖的事了。孩子们中总有几成是喜欢狗的。他们在心理上认为狗与自己乃是同类,目睹狗变成浑身是血的模样,他们觉得好像是自己被刺穿了一样。可是他们皆被教诲大御心亦有大慈悲,所以他们并不以为此乃明治帝之指示,他们以为下命令者是紧跟在前驱的二骑及一骑之后、乘白马行进的那个着非近卫服装的人,他们对那个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那个人正是乃木希典。结果,希典就像是为了让横滨的孩子们心生恐怖才去到横滨似的,他自己对此倒是不觉,还特意将他那饶有兴味的目光射住了狗被杀的光景。如果芥川龙之介有见于此,定会觉得,此刻的目光与其短篇《將軍》中所描绘的那偏执狂的目光是何等的相似。对于郎党的希典而言,用枪刺杀横穿卤簿的狗,事属当然,只不过,狗的当然的死被强制了而已。尽管少年时代性格羸弱的希典在乡里曾被强迫试斩猫狗,但他无法做到,还受过侮辱。他在沿道的小学生的年龄时,是一个连动物的流血死尸也不敢正视的少年。传记作者们认为他凭借意志力克服了那羸弱的性格,大正时期的作家则认为其性格深处暗藏着偏执狂的特质。

        无论如何,这些沿道的少年们和希典或许只在这一瞬间是不能够对话的。沿道的孩子们和其他所有的庶民同样,与明治帝的关系不过是“陛下的赤子”,而近卫骑兵们则是帝权的显示者,何况乃木希典较之他们更将自己置于特别的位置。作为华族,他乃是皇室的藩屏,而作为乃木希典个人,他则是陛下的郎党。命令近卫骑兵将狗刺死乃是他应尽之义务。

        明治帝令乃木希典做上学习院的院长,是想将皇族、华族、富豪子弟的教育委任于他。希典之任学习院院长,乃自他凯旋之翌年的明治四十年五十九岁始,直至其离世。

        乃木希典作为教育者是否称职笔者几乎毫无兴趣。他是作为官吏拜命成为教育者的,不似诸如福泽谕吉是通过自我追求而进入了那个世界。因此,如果将他和同时代的教育者如前述福泽或新渡户稻造、内村鉴三等人比较谁对这个时代的教育而言更加伟大,对他是不公平的。然就希典而论,较之教育者,毋宁说他不过是一个求道家;其求道性亦被牢牢地闭锁在他一个人的克己·禁欲主义中,道之感化自然有欠缺普遍性之虞。他最不适合做成教育者的一点即是他予人印象之阴暗。予人印象消极且阴暗乃教育者之大忌。儿童和学生们在他们那个年龄都渴望光明的事物,对阴郁的教育者仅其阴郁这一点,即恐令人对其品性乃至思想产生偏见。一次,院长的他邀请海军的东乡平八郞作为讲师来做特别讲演。希典许是以为,这位日本海海战的名将会帮他垂范希典所独有的克己·禁欲的教训罢。或者,他会以忠义为课题做培育儿童和学生们的忠诚心的训话罢。但是,东乡此人本来就是一个自年轻时起就故意不言忠义忠诚等话语的人物。不只东乡,这可谓是萨摩士族的共通性格,他们之中即使西乡和大久保也从未郑重其事地就忠义或忠义哲学发表过主张。在形成于岛津时代的此藩的士风中,忠义一如人要食饭,乃是当然,甚且还有以故意宣扬忠义为耻之风。与之相逆,养育了希典的长州有喜好论议观念之风,其动辄言忠,终生宣扬忠义不缀,并以此作为一名武士应有的品质。

        相对于希典的期待,东乡的话不过漫谈。平素以寡言闻名的东乡惟独这日滔滔不绝,而且妙语跌出,所以儿童、学生皆语笑喧阗,说起满堂之气氛,早就成了希典最厌恶的迟缓的状态了。当希典对此注入他独特的阴暗,不能不使人肃然。他一脸不快,时而站起身来。满堂皆惧,犹如乌云蔽日般变得鸦雀无声。东乡的讲演没有归纳之主题,可谓座谈。有时他会指着学生,向他们提问。

          ——你是何家的孩子啊?

        这是在问家名;“将来想为何事啊?”他又问。“我要成为军人。”不知是第几个孩子如是回答。东乡探头看着那个孩子,笑了:

          ——若是成了军人,可是会死的啊。

        他调侃似地说。“会变得很丑哦。”他一直说着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同样是军人,我要加入海军。因为海军就不会死了。

        孩子说。听见这一句,希典的神色已经不快到极点。孩子的笑声简直摇撼讲堂。不久,东乡走下讲坛,往休息室去了;而后,希典登上了讲坛。仅只如此,讲堂内已是杂沓尽消,回归沉默。

          “讲堂之内,务必肃静。”

        说罢,希典在讲坛上良久地沉默着。他是想对东乡那过于洒脱的讲话作一番解说罢。他必定想说,对军人而言,死是当然的,唯有通往死的行动才是忠诚的穷极之道;大概他又觉得这恐会成为对东乡的批判,因而克制住了。希典就这样走下了讲坛。

          对那样的他,低年龄的儿童大多感觉恐怖,高年龄的学生则有几成想到了反抗。

        可至少还有唯一一个儿童并不畏惧他,反而仰慕于他。那便是若时被称为皇孙殿下的裕仁亲王。亲王在后来的昭和元年继承了帝位,乃木希典就任学习院院长之翌年,八岁的他入学初等科。

        得明治天皇期待之最大者,莫过于这位皇孙了。明治帝正是在这位皇孙入学初等科之际,钦命乃木希典为学习院院长的。他想让希典成为昔日明治帝王身边的山冈铁舟、元田永孚。希典亦欲回应明治帝的期待。对其他的儿童、学生,他俱以院长之立场临之,唯对此皇孙,他采取了一介老郎党的姿势。自然,皇孙不像其他人那般惧怕希典,况且也没有惧怕之必要,他无心地与其亲近,惟其亲近,他与学校的其他人便不同,虽为幼童却能够体认希典的美质。希典不惮其烦地教导这位年幼的皇孙的一则是俭朴,二则亦是俭朴。

        明治帝似乎很满足于希典教育之状况。他亦要求希典训化另两位皇孙。他们是淳宫(秩夫宫)和光宫(高松宫),然因此两宫仍太过年幼,故与希典并不亲近。希典对此两宫亦略有疏略,不及对帝位继承者的皇孙殿下那般投入。

          ——今日乃木未来么。

        倘若希典的身影在宫中出现不多,老帝有时便会如此询问左右。在明治帝,此乃乐事,话虽如此,两人间也未见得有怎样的谈话。

        在明治帝,这位忠良的老郎党的存在,带着一种亲切,也带着一丝奇怪。正由于其亲切而且奇怪,于明治帝而言方才是郎党。山县有朋、伊藤博文、西园寺公望、桂太郎等人是没有那样的特点的。他们于明治帝是能力的提供者,希典于明治帝则是诚实的提供者,诚实偶尔还伴着一丝滑稽感。

        譬如在明治四十二年,一次,明治帝染上了略重的风寒。希典不知此事,乃入宫觐见。

        华族的乃木希典觐见时按规定得在东溜间等候。希典进入东溜间,刚在椅子上坐下,掛役人便出现了:

          ——圣上偶染风寒。

        他告以此旨。希典大惊,简直跳将起来——体温如何?供御(4)如何?始之于何时?——等等,他一一询问,最后又像对一一听取回答已有所不耐,蓦地便想往明治帝的寝所去。希典立即自东溜间来到内庭。去往御寝所的经路须从东溜间通过走廊方才正式,但于此时此刻的希典,这条路太远了。他想要横穿内庭,直接到御寝所去。内庭内铺满了白色大粒的白河砂,希典甫步其上,砂石便响声大作。希典早就不用军队制式之长靴了,他一直用自己喜欢的款式。他所穿的是完全覆住膝盖的大靴,是使人能联想到皮革甲胄的重物。穿着那种长靴足踏在此白砂之上,所发出的声音出乎意料得大。但希典对此声音,根本不以为意。

        御寝所内,明治帝亦闻得了靴音,他对女官轻声说:

          “乃木来啦。”

        果如明治帝所预感,未几出现者确是希典。“来啦。”明治帝在寝具中轻生说。却说希典,他鞠躬如仪,走上前去,自次室候问帝之安否。明治帝命女官转告了病状。由于病状比预想的轻,希典安心了,他述以安心之旨,按规矩完成入觐而后,便待退出了。女官将他送至门口。此时,女官对希典轻声说:

        “圣上但闻足音便知阁下之到访了。”

        希典仰天,急忙脱下长靴,两手抱于胸前,蹑去足音从来时的内庭的白砂上横穿而去。女官一回到御寝所,便将他那副样子禀告与明治帝。帝捧腹大笑,说:

        “难怪未闻归去之足音。”

        明治帝最喜欢此时的希典。由于其诚实之专诚,虽则本人乃有大认真,但不知从何处却透漏出了一种带有滑稽的奇怪,希典的那种奇怪是唯有明治帝才能理解的奇怪。不过,正因为希典的这种奇怪是站在希典的主人明治帝的立场上才能理解的奇怪,所以希典的同僚、部下、学生、儿童、家人终归是没有理解的立场的。

        简言之,这主从二人的关系便是建立于那般微妙的感情中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希典在这个国家并非单纯的军事官僚。而是古代的从者。


注释:

1.中世:一般指镰仓、室町时期。

2.狂言:日本的一种古典的戏剧形式。太郎冠者为狂言中大名或武士的随从。

3.峰须贺家的先祖蜂须贺正胜(小六)是丰臣秀吉的股肱之臣,据《太阁记》记载他乃是盗贼出身,故而明治帝在此处调侃其后人茂韶身上流着盗贼的血统。史实是,正胜并非盗贼,而是土豪出身,而茂韶的父亲齐裕本是江户幕府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的第二十二个儿子,后过继给蜂须贺家做嗣子,所以茂韶也并没有蜂须贺家的血统。

4.供御:指供奉帝王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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