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静伫在门前,风一过,白莹的花簌簌地往下掉,携着清香飘落在树下静躺老人的手上,身上,老人却是一动不动,睁着眼,呆呆地望着树干。
“妈妈,奶奶在干什么啊,一动不动。”一声满含稚气的童声打破了刚才的寂静。
“奶奶啊,她在想念一个人,很重要的人。”女子将小孩牵走,怕打扰了老人。一片槐花旋转的下落,老人的眼中突然出现了期冀的目光,眸色渐深,将一切吸入到了时间的长流中。
1
林恒是云城中最负盛名的学者, 有些晚辈来请教一些难懂的问题时,林恒也总是笑着讲解,结交了一些有识之士。
唯一让林恒遗憾的是,自己的夫人却一直没有怀胎的迹象,跑遍了城中几家医院,也没有查出缘由。
已到不惑之年,大概上天终于开了眼,让林氏产下一胎, 取名时,林恒特地取“绻”字,希望女儿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自从有了女儿之后,林恒外出与朋友讨论文章,回家总会先找自己的女儿,每次学者集结在某处探讨诗书时,父亲总会带上她,所以从小,林忆绻就读过各类诗书。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忆绻出落的亭亭玉立,许是从小沾染诗书气息,显得十分温婉动人。渐渐的,林恒每次集学时,总有些年轻才俊来打听林忆绻的近况。
林恒每次回家说起这些时,林忆绻便总是随便糊弄过去,林恒看到女儿这幅样子便哈哈大笑。
本以为日子会风平浪静,一天,当林忆绻和母亲下棋时,林恒慌张的跑过来,林忆绻从未见过父亲这副神情,他一把拉起林忆绻,“走,赶紧走,船一会开,你们快走!”把两张船票塞进林忆绻当林忆绻明白过来时,已经在坐在船上了。
云城属南北交通要塞,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日军近日发起进攻。“我们不是有军队吗?为什么不反抗?”林忆绻满脸泪水,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
“党国早就想放弃我们了,没希望了,快逃吧,以现在这里的兵力,守不住的”船夫摇了摇头,叹息声还在耳边,看着坐在身边的母亲,她终于下定决心,“母亲我不能走,我要回去找父亲,他一个人在那儿怎么行。”
林氏抬起头,伸手拉住女儿,“不行,太危险了”林忆绻一脸坚决,“母亲,我会和父亲平安活下来,我们会去找你的,你先走!”没等林氏说完,林忆绻便下了还未出发的船,往城中跑去,林氏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一脸担忧。
林忆绻踏进家门,发现并没有父亲的身影,急急拽住附近一位与父亲交好的先生,“李叔,你见我父亲了吗?”
被称作李叔的人一脸沉重,“忆绻,你父亲刚刚被日军带走了。”
林忆绻瞪大双眼“不会的,不会的,日军还在城外,怎么会进来?父亲不会有事吧,我要去找他。”
李叔还未来得及拉住她,直到她跑的越来越远,才叹了口气。
林忆绻跑到党国军队驻扎处,刚要进去,便被一个士兵拦了下来“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林忆绻哭着说“求求你,救救我父亲,他被日军带走了。”士兵态度强硬,死活不让她进去,远处一辆军车驶来,一个很高的男人迈下车,身旁的士兵突然站直,“长官好。”
林忆绻听到他叫的长官,慌忙跑到他的面前,“求你救救我父亲,求求你。”泪流满面,男人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的说,“被抓走的人我们都会救。”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屋。
林忆绻内心得到安慰,想着明天再来找父亲。走出时看到门口军务栏上贴着那个人的照片,瘦削的脸,显得十分冷漠疏离,下方写着一个名字——陈自霖。
2
林忆绻不敢回到家中,只能躲到一个荒废的小巷中,直到天黑,实在没办法,找了个角落蜷缩进去,想着明天父亲一定要被救出来,然后就去找母亲团聚。
天渐渐亮了,她动了动僵硬了的四肢,往驻扎处走去,走到以往热闹无比如今却破败不堪的大路上。
有人正低声交谈着,“真是可怜,被日本人抓到的人都被杀了,那些人还真是倔,非要呆在这么乱的地方。”
林忆绻听到一句“都被杀了”,心里害怕的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她慌忙向驻扎处疾步跑去,到了地方,她向里面看,连半个父亲的人影都没有找到。
想要去找昨天的那个人,问他父亲的下落,她拍着门喊“陈自霖,陈自霖,出来。”男人打开门,只露出半个身子皱着眉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林忆绻怒道:“这重要吗?你明明说过你会救我父亲,他是不是被日本人害死了?”边说,边流着泪,脸上因为在外奔波吹上的泥沙混着泪留下一道道鲜明的泪痕。
陈自霖眉皱的更深:“我已经将他送走,还有你,你也快走吧。”说罢,想要转身回屋。
林忆绻这才惊觉自己误会了他,心里觉得十分对不起,急忙拉住他想要感激,却看到他隐在门后的肩膀上绑着被鲜血染红的绷带,林忆绻惊得睁大眼睛,吐字断断续续:“你.....你受伤了?”说罢想要伸手去触碰,查看一下他的伤势,手刚刚伸出来。
“别动,你的手很脏。”陈自霖低头瞥了一眼她沾满泥污的手,让她停下。
林忆绻面露窘迫,默默的收回手低声糯语:“你是不是因为去救人才受伤的?”陈自霖沉默不语。
林忆绻当他默认,又望了望他因为疼痛而有些发白的脸,心里有些不舒服,急忙说:“你先休息,我洗完手就帮你重新包扎伤口。”
“不用了,你走吧。”陈自霖因为失血感到有些困意,再也不想说一句话,林忆绻未等他说完便已经跑远了话。
陈自霖走到屋中,立刻脱力坐在椅子上,林忆绻这时进来,焦急地问陈自霖绷带在哪里?陈自霖用手指了指桌下的箱子。
林忆绻缓缓的取下那早已浸满血的绷带,轻轻拭去陈自霖因为疼痛而冒出的几滴冷汗,轻轻的问,“肯定很疼吧,我轻点”。
陈自霖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迷茫,等到林忆绻将伤口包扎好后,看到他已经将近睡着,便想把他扶到里屋休息,刚要扶起他,陈自霖轻轻挣脱她的手,向屋里走去,躺在床上想着睡一会儿,接着去查看战况。
林忆绻也走进屋中,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的人因为渐渐熟睡而变得稍显柔和的脸,心想,这个男人大概从未依靠过别人吧,明明长得很英俊,鼻子很高,嘴也很薄,却一直那么严肃,自己想着想着因为白天折腾了这么久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起来。”一阵磁性的声音传到了林忆绻耳中,她立刻站了起来,紧张的说,“对不起,我只是太困了,就一不小心睡着了”,陈自霖看到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沉默一会儿,说,“你明天就走吧,去找你的家人。”
林忆绻急忙答道,“我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从小在这,死也要死在这里”,陈自霖不再理会她,转身撇下一句,“那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林忆绻微愠说“我刚帮你包扎完伤口,你就赶我走,我想留在这儿帮你们”。
他盯着她冷哼一声,“你,你能干什么?”
“嗯……我可以洗衣服,做饭,我什么活都可以干”陈自霖不再言语,转身就走了,
林忆绻心想他大概同意了,就一直呆在他的住处。
3
直到陈自霖晚上回来,“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不悦的皱着眉,问道。
“你不是不说话,同意了吗?你放心,我一定不打扰你,我马上出去,你早些休息吧。”陈自霖揉了揉眉心,躺在床上,想着该如何剿灭攻城的日军。
半夜突然收到紧急情报,他穿好军装走出门,看见林忆绻蜷缩在硬皮沙发上,正睡得香甜,便静静的拿了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第二天林忆绻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床被子,心里不禁暗喜,那人也是有温柔的一面嘛,嘴硬心软。
看见他还没有回来,林忆绻便想着做点饭菜等他回来。
中午时分,陈自霖回家看到一桌子的饭菜,女人正在桌前托着腮发呆,心中仿佛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
林忆绻看到他急忙招呼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就要饿死了,快来吃饭”。
陈自霖脸上稍显别扭的走到桌前,问道“这是你做的?”
林忆绻笑道,“厉害吧?”说着伸手夹了一道菜,放到陈自霖的碗里,看着男人亲口吃完,期待的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还可以”他随口说。吃完饭后,林忆绻收拾碗筷,自言自语的说,“还可以,那还吃了那么多,说真话能怎么样?”
又想,他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样,虽然冷淡了些吧,心里却很温柔,有担当,明明板着个脸却让人讨厌不起来,脑海里又浮现出陈自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自知地笑了。
4
林忆绻是驻扎处唯一的女人,又生得漂亮动人,自然成为许多士兵私下议论垂涎的对象。
一天林忆绻在晒衣服,绳子太高,费力的跷起脚来才勉强够着,一个长得几分清秀的士兵走了过来,抬手接过衣服,轻易的帮她挂上了。
林忆绻开口道谢,士兵自觉当兵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眼睛看的都不舍得眨一下。
刚从外面回来的陈自霖看见这一幕,阔步走了过去,让林忆绻回屋后,脸色十分难看的对那个士兵说,“你可以滚了,别再接近她。”
士兵看着自家长官不高兴的模样,慌忙跑开。
一直到吃饭,陈自霖始终一副愠怒的表情,林忆绻想问问他却又不敢。吃完饭,陈自霖命令的说,“以后再够不到,等我回来,我来挂”说完,就想要离开。
林忆绻才反应过来,拉过他,狡猾的笑道:“你,吃醋了?”
陈自霖一脸淡然,“没有。”
林忆绻不认,“你就是吃醋了,口是心非。”他回头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这就离开了,林忆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泛着阵阵欣喜。
随着日子渐渐过去,两人渐渐相处得越发和谐。
一天晚上,林忆绻看着蹙眉伏在桌前查看作战地图的陈自霖十分劳累却还是硬撑着,顿感十分心疼,她走过去轻声说了句,“休息会儿吧,一会儿再看”,陈自霖抬头望他,布满血丝的眼,让她更为心疼。
“你不用管我,出去吧。”林忆绻呆住,明明是在关心他,却不被理解,眼眶不禁红了一圈,陈自霖看到后瞥开目光。
林忆绻颤声说道:“我承认了,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陈自霖脸上波澜不惊,起身想要离开,被林忆绻拽住,也不回身,背对着她。
“你,不喜欢我吗?”林忆绻哽咽,想得到一个温柔的答复,“是,我不喜欢你,我记得从未说过自己喜欢你吧”,陈自霖咬牙说出,背对着她的眼睛迸裂出决绝,悲伤伴着血丝肆虐。
林忆绻听到后缓缓放开他,“好,我知道了,知道了”眼泪涌出眼眶,沿着清秀的脸慢慢掉落。
陈自霖身形一顿,抬步离开,脚步不自觉得用力,仿佛内里在容忍着什么。
5
自从那晚,两人变得极少说话,都刻意的避开对方。
一天陈自霖中午休息时,一个士兵跑来。 “长官,日军进攻,我方军队已经抵挡不住,请您安排援军。”
陈自霖听后,脸色一时变得严肃,沉声说“知道了,你马上集合部队准备出发。”带上帽子,快步出门。
林忆绻听到两人的对话,看到陈自霖走出门的背影,内心十分害怕,一整天坐立不安,眼神从未离开过房门,直到门外终于有了动静,她急忙出去,看到陈自霖被两个士兵扶着。
“他怎么了?受伤了吗?”眼泪眼看就要流出来。士兵慌忙说道“林小姐,别哭啊,哭什么?今天打了胜仗我们一高兴在庆功宴上灌了长官不少酒,他喝醉了,我们扶他回来。”
林忆绻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将陈自霖扶到床上,“林小姐,那我们就先走了。”林忆绻点点头。
林忆绻看着陈自霖因为喝醉随意敞开的领口,军装也随意的穿着,显得十分懒散。
陈自霖睁开双眼,看着正在帮他脱下军装的林忆绻“你?你怎么在这里,出去。”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林忆绻眸色渐深伸出手缓缓的解开自己衣服的扣子,俯身抱住陈自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自霖,我爱你。”
陈自霖一把将她推开,“滚!” 林忆绻跌在地上,强忍住将要流出的眼泪,再一次倔强的走过去。
忽然被陈自霖一把抓住,翻身压在床上,道“你不要一次又一次挑战我忍耐的极限,林忆绻,这是你逼我的。”
林忆绻却抬头吻住了他的唇,陈自霖的最后一丝机智终于崩塌,粗暴的褪下她的衣衫。 “忆绻,忆绻。”随着句句低语,他一次又一次的向她索要。
第二天清晨,当林忆绻醒来,身旁已经空了,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林忆绻的脸不有自主的泛起点点红晕。
6
她刚要出门,却听见有谈话的声音 ,“长官,你是不是喜欢林小姐?“喜欢?我们不配喜欢任何人。”陈自霖的冷笑声传过来。
林忆绻听了几句迅速跑开了,心里哀戚眼泪却不能落下,只是不断地在眼眶打转。
原来是这样,原来和他是不能在一起的,原来他,不喜欢自己。
晚饭时,平日话多的林忆绻沉默了,只是埋头吃饭,陈自霖看着她,眼中有让她看不懂的情感。
这种情况没有几天,林忆绻的脸上又扬起了笑容,陈自霖对她更好了,往日的冷漠渐渐消失殆尽。
直到接到上级命令,主动出击剿灭日军,以绝后患。
接到命令的一天,军营中格外沉寂,大概是心里都清楚,这一天还是来了。
林忆绻轻轻敲了敲紧闭的门,陈自霖声音便从屋内传了出来。
她走进去,看到陈自霖正在为明日的计划做最后的准备,“自霖,答应我。活着回来。 ”
陈自霖没有抬头,也没有言语。林忆绻低头忍住泪水,静静地陪着他。
天渐渐亮了,陈自霖穿上军装,林忆绻伸手将他的扣子一一扣好。
到了门前,陈自霖猛一伸手,将她紧紧抱住,林忆绻伸手环住他的背, 眼泪将胸前的军装打湿。
陈自霖将她环紧,许久才缓缓松手,看了她一眼,偏显用力的转过身去。 一 步步的离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林忆绻的心上 。
7
胜利的呼声传满了云城,上级颁发幸存士兵的功章。将英雄们的名字张贴在告示处。
林忆绻听说后第一时间跑去看从头看到尾,哪个字都不落下。
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始终没有那人的名字。
一时之间好像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只是慢慢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坐在布告栏下,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离开。
一个士兵出来执勤看到了她。 突然惊讶“林小姐,怎么是你?”
林忆绻只是用泛红的眼镜看着他,声音嘶哑的问 :“陈自霖呢?陈自霖去哪了?”
士兵的脸上涌现出悲痛的神色,一个铮铮铁骨军人就这么流下了眼泪 , “长官为了保全部下性命,拼命掩护,身中数枪…”
还未说完,林忆绻就仿佛疯了一般,嘴里呢喃的说:“不可能,不可能。”
士兵又说:“林小姐,你别这样,陈长官是一个英雄,在临死前他的眼神一直望着云城的方向,他很爱你。他希望你能永远快乐的生活下去。”
林忆绻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一样,一步步的离开,回到住处,看着那个人经常坐着的椅子,摆放地图的桌子,小憩的床,一句话也不说。
自那以后,云城人人皆知,林家小姐产下一子,其父不详,儿子叫作陈慕林,深受母亲疼爱。
直到林小姐死后,陈慕林整理其遗物时,发现一封信,疑为先父遗笔。
忆绻,
本以为在这乱世中,我该是不能表露自己感情的,军人的职责保家卫国,我应该问心无愧,可是每每想到你,我觉得我是有愧的。
我无法给你想要的生活,也不能给你承诺,在战场上,我无法肯定自己的这一秒或者下一秒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我也不能寐,无时无刻不为自己对你做过的事感到懊悔,明明爱你却害你失了清白,心知自己的身份却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不敢,更不能像你一样大胆的表露自己的心意,这一辈子,我最后悔遇见你,却不后悔爱上你。
我的一生单调无奇,却因为你让我第一次对死亡感到恐惧。
忆绻,我爱你,直至我呼吸的最后一秒,从未止息。
我愿以来世至万世之降福,保你今世无忧无虑,觅一良人,喜乐安康,百岁无忧。
自霖致上
只望更有来生,生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