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团结水库的记忆

我家老屋后墙十米外,有一条纵跨两县的蜿蜒水渠流经,每到干旱少雨的夏季,坐落在溧阳县最西头上兴镇分界山上的团结水库就会通过这条水渠,放水灌溉溧水县东南端的白马镇的部分干涸农田。这种放水灌溉通常会持续几天几夜。那是我光屁股在村里走来走去而不觉羞耻的六十年代后期。在我步入知天命之后,有那么几年,我总是梦见这条灌溉水渠,梦见我在沟渠残水里捉鱼。但我不知道团结水库哪一年开始不再向邻县白马镇的农田开闸放水,也不知道这条沟渠何时被废却。

溧阳西端和溧水东南角毗邻,属于丘陵高地,少雨季节容易干旱。印象中,父亲曾说团结水库是溧阳溧水两县合建,以缓解两县交界区域的旱情。这或是水库名称的由来。

父亲解放初期在乡政府做指导员,由于没有文化(不识字),先降职做大队支部书记,再做大队治保主任(如今的村长),再被安排到团结水库做看管员。

我还记得那位由溧阳县安排的和我父亲搭档看水库的人姓陈,皮肤稍微有点黑,比我父亲年轻许多。他曾来我家吃过一次饭,那回他来帮我家做靠背椅子。父亲说他的手巧,不是木匠却能做得一手漂亮木工活。收工吃饭时,他把那件做活时脱下的白衬衣拿在手里长时间端详着。出于好奇,我把头探过去,心想他是不是看到跳蚤了。但没有,我只看到他的衣领内面像抹了一带黑锅灰。他见我也去看,便迅速地把衬衣穿在了身上。那一幕我竟然到今天都没忘。


我一直不清楚团结水库到底有多远。但知道它在我家东边分界山那边。

有一年夏天,父亲说他在水库边的荒地上种了一些芝麻,他让母亲有空去打些芝麻叶子回家喂猪。那天母亲带上三姐和我一起去团结水库。我们穿过门前河对面的草屋里村,从东山脚下的天然水井旁寻得上山小路。记得母亲让三姐挑着一对秧蓝,一只秧蓝里装有一只饼状南瓜。另一只秧蓝放了什么作为配重我记不得了。我依稀记得那块芝麻地在水库西岸,离父亲工作和居住的房子不远。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否在父亲那里吃饭。这是我唯一一次在父亲做看管员期间去团结水库。

正如有几年我总是梦见屋后的水渠一样,也有那么几年总是梦见团结水库,梦见跟着母亲和姐姐走的那条山路。梦醒时一律茫然伤怀。有时不免清泪涔涔。于是我一直想着能去一趟团结水库,沿着少年时跟着母亲和姐姐走过的那条山路重走一遍。理论上这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但不知为何一直被迁延。

大概是1998年国庆节假期里,我去寻找过东山脚下的那口井,其时母亲还健在。我已记不清是否见到那个像一个微型池塘的天然水井(严格说那不是水井,是山泉积成的水潭。),但我清楚记得,那条上山的路已然荒废,荆棘丛生,蒿草齐胸。当时我在一首纪录探访东山的五言古诗的小序里大概这样写到:东山之径,余少时牧牛伐薪之常践履也,自入巴蜀学法,荒忽二十余载,向来入梦,无非东山。

我的门前有三座山呈品字状排列,最远最南最高的一座山居中,叫曹山;西边的叫回峰山,也叫西山;东边的叫东山,像一个馒头,最矮。记得幼年时曾有过登临山顶的经历。山顶被无所事事的放牛娃踩踏得寸草不生。那时节,山上很难看到有两寸长的野草,山路纵横,砾石累累。因为那时村民为了得到烧饭的柴草,把田埂刨得精光,更不用说山上的茅草是如何被收割得清清爽爽了。松树下的松针以及石缝里的干青苔都被缺柴的村民搜刮的一干二净。于是山上被踩出很多或寛或窄的弯曲路径,甚至可以推着独轮车登上海拔一百多米的山半腰。


团结水库就在东山东坡的半山腰。记得我随母亲和姐姐从东山山顶往东下行,不多远就看到黑松林和天际相接处悬浮着一片白茫茫的镜子,映射着夏日的骄阳。那自然是团结水库。如今,那条去往水库的路久已荒废,不可能通行了。因为自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实行联产责任承包制,把田地分给每一个农户自行耕种,农民似乎就一下子不再缺柴,自然也不需要上山打柴,于是,山路荒废了。

有时我回到老家,站在哥哥门前凝望着东山方向,总觉得它已不再是五十年前的那座山。门前不规则的田块、逼仄歪斜的田埂、弯曲清澈的河流被密织如网的高压电线和纵横交会的马路取代。我不知道该不该诅咒这种形式的现代工业文明。它把自然山川之美和人类对农耕时代的记忆通通抹去,这一过程中,多数人得到了便利,少数人得到了暴利。人类每一次进步都与阴谋诡计和邪恶犯罪同行。

这一天是个暖和的多云天气。从欧家山大姐家出来,驾车一路往东,出溧水界不足一公里右转往南走一段上山路,然后沿着山坡往西南向走一段回头路,团结水库高高的堤坝便赫然在目。上了堤坝,把车开到西头,那里有几座建筑。最前面那座小楼的位置差不多就是当年父亲做水库看管员时所住房屋的位置。只不过把当年简朴的平房翻建成了新式的漂亮楼房。

轻烟薄雾中,水库南面的曹山峰峦逶迤,静静地倒映在水里,形成一幅绝美水墨渲淡画卷。近水远岫,远近深浅,层次分明。寒林萧肃,湖水沦涟;芦荻枯黄,鸥鹭翔止。使人不由得想到米南宫父子平淡天真的米氏云山,想到形容李营丘画意的“淡墨犹如梦幻”那句话。

这是团结水库无疑。可它并非我记忆中的团结水库。那片湖岸西边的芝麻地被密林覆盖,父亲居住的房屋已踪迹全无……可当下它呈现的梦幻感却又同我此行的感觉如此契合——五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什么?有什么记忆是如印印泥般清晰真切?轻描淡写,飘忽变化,如露如电;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听之如近,博之不得……这不正是梦的本质吗?何况祖辈的坟茔被迁到陌生的地方;门前那条绵延数十公里的清澈河流久已断流,河床长满荆棘、辣蓼、蓬蒿;山脚那口天然水井不知哪天就干涸如哭瞎眼泪的眼窝,被沙石野草填满;不远处与之呼应的小院水井也已淤塞,地心的那轮月亮不得已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其实院墙已经坍塌,蔷薇因失去攀援不再开花;屋后高岗上那几棵傲岸的乔松也不再发低吼、怒啸声于严冬朔风之夜。据说它死了,枯萎凋伤了,就像一个壮士病故或遭人暗杀……

上次回老家时,我问三姐还记不记得那年和妈妈一起去团结水库的事,她问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说那年我大概六七岁。她说不记得了。我理解她不记得,四十年前她因生孩子大出血没得到及时有效救治,缠绵病榻至今,依靠日日服用激素药物提振精神,除了病痛她还能记得什么?

有时在即将入睡或即将醒来时,脑子里会以十分之一秒的速度闪现那些久远的生活场景的画面。事后我想问问父母,向他们求证一些问题,打听一些事情。比方说:父亲,那梦中出现的场景是什么地方?我似乎看到一棵树,一头牛,一汪水,一块田地;母亲,那些出现在我身边的熟悉面孔,他们是些什么人?我在哪里见过他们的?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我问了好几遍,没有应答。世界寂静无声。我守着寂静。终于我听见了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好像是由远而近,由弱变强。父亲喊我和他一起下田,喊我把牛牵来;母亲喊我帮她给灶膛里添柴,喊我吃饭。我听着,应答着,我在笑,也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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