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研一那年,台大教授夏铸九老师讲福柯,谈到异托邦是真实空间的镜像,人从中看到自身。他以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里的「青鸾舞镜」为例,聂隐娘最终不杀田季安,而是「寻山水,访至人」,便是了悟铜镜前的青鸾就是自身。人只有反身见真我,方能从中生智慧。
多数人做不到见自己。《刺客聂隐娘》是一个人逐渐认识到主体为何的叙事,它的云萦烟绕,山隐水迢,就是这场认知历程里的生命美学。
侯孝贤喜欢《从文自传》。他在沈从文的文字里,照着思索,理解自我,也认识人。沈从文写自己的乡镇,自己的家,那种悲伤完全在阳光底下,没有波动,「好像是俯视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世界。」侯孝贤的电影也是如此,他习惯把镜头拉远,来避免非专业演员的紧张。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反倒成了一种对痛楚和恐怖的包容,对生命跳脱开距离的反观。
《童年往事》是他的个人记忆,那个在树下埋弹珠,在树上偷芒果的阿孝咕,亲历了父亲的死亡后,已经不自觉地对这个世界形成苍凉的眼光。《南国再见,南国》中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又不思进取地逃避着现实,实际上是在现代都市的疏离与隔阂中落败而归。《悲情城市》中盘桓在家族,政党,国家之间的个体,悲愤无奈,千愁万绪都是复杂而多情,静默而深远。
不同于之前的作品,拍摄《刺客聂隐娘》的念头,侯孝贤早已有之。他爱读《唐传奇》,他的童年就在武侠小说和打架中度过。虽然它构筑了类似于「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侠士江湖,但它并不是一部传统的武侠片,甚至它在侯孝贤电影中都算是异类。可正是它的特殊,让我们看到侯孝贤创作的角度和视野。
一个人的内心只有具备了足够多的能量,才能在云里写诗,泥里生活。《刺客聂隐娘》无疑是这样一部电影,而侯孝贤也是这样一位有着诗人的个性,又直愣愣扎根在生活里的导演。
二
《刺客聂隐娘》就像海明威的小说,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座冰山,电影展现的是露在海面的一小角,大部分都在水下,隐而不见。裴铏所著的《聂隐娘》不过寥寥一千字,但侯孝贤却为此造了几座冰山。
电影开头,道姑命隐娘杀人,冷冷数语:「此僚置毒弑父,杖杀胞兄,罪无可逭。为我刺其首,无使知觉。如刺飞鸟般容易。」隐娘奉命杀之。但其实是结局剪接在前,其后的镜头,是隐娘并未成功的刺杀过程:入大僚府邸,见其小儿可爱,未忍心下手。禀报道姑,道姑说:「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杀之。」又说:「汝今剑术已成,而道心未坚,今送汝返魏,杀汝表兄田季安。」
道姑是嘉诚公主的双胞姊妹。朝廷为了稳固边陲的藩镇,让嘉诚公主自京师嫁到魏博,当地人称她为娘娘。她将田绪之子田季安收为己子,抚养长大,终其一生,不让魏博逾过黄河,维持了二十年的和平局面。道姑则不同,她笃行刺杀藩镇。
隐娘名为聂窈,幼时,身边人唤她窈七。她与娘娘的感情很好,娘娘在田季安落冠之年,分别送了玉珏给她和田季安,许以婚约。但翌年洺州刺史元谊带万人来投奔,田绪大喜,主意缔亲。娘娘为田季安接管魏博考量,牺牲了窈七。而后窈七闯入元家庭院,被护卫所伤,娘娘托道姑将她带走。这一走就是十三年。
等到隐娘回到魏博,娘娘已经离世。母亲和隐娘说,听闻先皇驾崩,娘娘哀恸不已,白牡丹尽皆凋零。隐娘掩面而泣,她想起娘娘曾教她抚琴,说起:「罽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在她眼中,娘娘就是悲戚的青鸾。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没有了她最亲近的人,这个她曾经生活的魏博,再也没有她的同类。
田季安夜宿胡姬居所,隐娘夜入。他初不识隐娘,持刀追上屋顶,但并非隐娘的对手。隐娘处处避让,无非是想让他认出自己是窈七后再杀。可田季安并未认出。卫兵包抄,她纵身跃下,转身不见。旷风吹来,繁星棋布。田季安回屋,看到玉珏才恍然,他和胡姬说起小时候那个像凤凰一样整日待在树上的窈七。窈七对田季安自幼有情愫,但十三年的诀别后,没想到却以刀光剑影相见。
田季安妻田元氏的另一重身份是杀手精精儿。娘娘去世后,元家不放过任何机会削弱田家。田季安怒贬田兴后,令聂锋护送,却没料到田元氏暗地里派杀手前往追杀诸人。负镜少年救援了聂锋和田兴,但寡不敌众,好在隐娘及时赶到,将杀手一一击杀。
精精儿随后来到,在白桦林与隐娘交战,隐娘用刀划破了她的面具,得知她真实身份后,两人杀气霎时全无,径自离去。侯孝贤把电影中的武打分为杀手的打斗和世俗的打斗。杀手不与人缠斗,懂得伺机潜伏,兔起鹘落,几招内就见分晓。
隐娘终究没杀田季安,她与道姑诀别的情形,就像五味康祐《丧神》里的最后一幕。道姑从背后袭来,却已不敌这位弟子。隐娘转身离去,趔趔趄趄下山,身影落寞,如三年不语的青鸾。
田元氏欲用纸人杀胡姬的阴谋败落,夏靖向田季安说起主公去世之时,也曾发现纸人。田季安这才了然。可是,当他拔剑怒视田元氏,孩子们并不向着他。他拿剑劈向桌椅陈设,怒气难消。
数日后,朝中一片进谏声,田季安神色游离,大概想起了十三年前的窈七,以及和她一起度过的无虑时光。而此时隐娘,在苍苍交叠的山影里,正护送着负镜少年返乡,暮霭沉沉,云水苍苍。
三
朱天文说侯孝贤是抒情诗人,他回应说:「诗有什么不好呢?边缘是通往中间的捷径,在边缘才能凸现中心,这是大江健三郎说的,说得很准确。」
侯孝贤以「隐」来凸显刺客的剑道,兴许也是他内心诗意的外化。《酉阳杂俎》中有言:「凡禽兽必藏匿形影,同于物类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编剧阿城,亦设想过隐娘趁着云过日头檐隙一暗的片刻,飞身掠过檐隙,进了厅室,蜷伏藏身斗拱之上,守卫举首望去,唯见飞鸟扑簌。
隐娘在烟火气中完成转变。她救了聂锋和田兴后,与他们同住村屋。一宿沉寂,浓雾弥漫。她在火炉旁生火,负镜少年给她扎伤。袅袅炊烟,给这清冷的世界平添了日常的气息。后来,等她如约返回村子时,负镜少年朝她粲然一笑,挥手跑下坡来迎接,牵过马,跟在她身后。素淡的生活气打开了她封闭的内心。
此时的隐娘,在绿荫扶疏,杂花生树的草木中,在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田居景物里,完成了和生命的和解:虽然孤独无处诉,可是阳光底下的生活,比孤独真实。
评论家闻天祥曾对侯孝贤说:「聂隐娘就是你,你拍的就是你自己。」如莫泊桑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侯孝贤也承认,自己做人做事的方式有点像聂隐娘,「你所有的作品,一定是投射了自己,这是逃不掉的。」
对从影四十多年的侯孝贤来说,感同与理解想必也是稀罕事,他也像那舞镜的青鸾。灵魂在这世间踽踽独行,谦卑又高傲。
在那些我们对聂隐娘的故事心有戚戚焉的时刻,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孤独的人总有同类,还会有人在孤独中站出深于一棵树的沉静。生活从不拒绝哀伤,可是我们在云里写诗,我们在泥里生活,我们无所畏惧,我们得意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