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①旧事,以往的事情。《史记·太史公自序》:“余所谓述~~,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古代汉语词典》)
“小二,给热二两酒!”
“好嘞!今儿雨那么大,李爷您还来赏脸啊?”
“还不是因为你们赵掌柜的烧刀子酿得好啊!二两比别地两斤还有劲!除非天上下刀子,我李老三还得来喝酒,你孙小二还得去热酒。风大雨大,人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
“承蒙关照,然而本店所酿米酒,不是寻常人家的烧刀子,乃是前朝酌月楼传出来的绿蚁酒。连坛子都和当年一样,每坛十六两。”李老三在熟悉的位置坐定,赵掌柜才从柜台后探出个头,声音还是以往那样慢吞吞的。
“我老李是粗人,可不管什么绿蚁蝗虫的。”李老三熟悉赵掌柜的脾气,也只是笑着回了句。赵掌柜的话比他的酒酸得多,又总很絮叨,不过他说的故事很适合打发时间,所以他很乐意每晚来喝二两酒。
他转头望了望,又看到个熟悉的面容:“哟,钱先生也在啊。”
“这雨一下,我们博古斋也没法做事了,钱某赚不了钱,也只好来这喝两口闷酒。”
“钱先生还会缺钱?您这回生意做得多大,我路过蒋村,看到您家招了二十几个小工,挖了半亩的大坑,都说一铲子上来全是金银珠宝呢。”
“哪有哪有,看走了眼,荒草白骨罢了。”钱先生摇摇头,拿起酒抿了口,“不过钱某这次是心太急了,不该清明这时来的。那话怎么说的?凄岭凄岭,凄风苦雨。”
“凄岭的凄,可不是凄风苦雨的凄,而是萋萋芳草的萋。以前阳春三月,正是南缁帝都贵人春游之时,这萋萋芳草之上,可是歌吹如风,粉汗为雨呀。”
“现在那些贵人,倒也让钱先生拉出来重见太阳了。可惜今晚受累,又得淋雨了。不过,钱先生您这回来得倒巧,前几天都说宰相坟的白衣鬼又回来吊丧了,蒋五还说,他在白衣鬼出没的地方捡到几钱碎银子呢。我看啊,那白衣鬼说不准和钱先生您见过的贵人一样有钱,至少大方。”
钱先生放下酒杯:“竟有此事?”
“钱先生您都是我们这的常客了,一直没听过白衣鬼吗?”屋外的风声呼啸,把屋内一点灯火也吹得不住摇晃,李老三的脸在晃动的烛光下明明暗暗的,声音故意压低了,“我们这都说,每年临近清明的几晚,到了三更,宰相坟总会有个披麻戴孝的鬼影出没,同时方圆十里,都会听到个像琵琶不是琵琶,像胡琴不是胡琴的声音。前几晚连我都听到了,那曲调古怪得很,和现在这风一样呜呜的,只是听了让人想掉眼泪,用读书人的话叫什么?如泣如诉。有人说那白衣鬼是清明来给宁相扫墓的,又有人说就是那白衣妖相,趁着清明还魂啊。”
“无稽之谈,宁幸宁长戚得名白衣妖相,不过因他出身白衣了,又行事狂放乃至诡谲罢了,没听说过他给谁戴孝的。”钱先生摇摇头,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左手却握着他那串不知哪朝的乌木珠子转了转,嘴里小声念叨了两句,“祥瑞御免,祥瑞御免。”
赵掌柜却还是自顾自地沉浸在他对故国故事的怀想里。
“以前清明不是扫墓,而是踏青游春的。未央年间,清明时节南缁才子佳人,无不来萋岭一赏春色。游春自然少不了歌舞宴饮,而其中最勾魂摄魄的美人美酒,都出自安平坊酌月楼。那酌月楼可不得了啊,门前柱子上挂着宁相提的楹联:‘有钱即见面,无钱不相识。’进门就要付三贯钱。进去后自是黄金为梁,碧玉为栋,美酒有一百零八种滋味,美人会三百六十种乐舞。一曲歌罢,红绡缠头无数。”
“真如赵掌柜所说,李兄你我喝的酒也是这一百零八种之一。可你进门时一文不给,美酒的名字都说错了,赵掌柜要按过去的规矩,可是要直接把你赶到雨里啊。”
李老三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道闪电把店里照得雪亮,紧接着就是一声响雷。
钱先生又转着两下珠子念叨了两声。
“雨下得这么大,连鬼都不愿出来了吧。”
李老三喃喃着。
“李爷,您的酒。”
“有劳。”
把酒端上后,孙小二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眯着眼听他们闲扯。他住在比蒋村还远的孙庄,离这十里地,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才来挣点外快。今天临来时他就知道有大雨,估计除了眼前两位老主顾,也不会再有人登门。他嘴笨,不会和客人聊天,可今天听着他们说的故事,又加上外面风雨声,也有点瘆得慌。
可他还能怎么办?风大雨大,人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娘的病又重了,现在连阿姐都得了热病,不能再出去卖唱。大夫说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要治好很难,除非……
叩,叩。
孙小二猛地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店里其他三人还在闲聊,完全没注意到敲门声。
叩,叩。
他站起身,决定去开门,大不了空欢喜一场,万一真有客来,管他是人是鬼,都能多赚几个铜板。
一开门,他愣住了。
来人戴着的斗笠披着的蓑衣都极旧,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他还以为是哪来的乞丐。然而那人一抬头,他的魂魄几乎都被摄走了。
他五岁时,曾在庙会上远远看过那个举国闻名的胡姬,她的眼睛也没有斗笠下这双碧眼万分之一的美。但眼前的面容却不像胡姬那样高鼻深目,除了左眼下多了一点泪痣,简直就是钱老板从蒋村挖出来的白玉神女像——不,也没有那神女像的娇媚,更像赵掌柜说过的莽州山鬼,男女莫辨,但无论男女,只要看了一眼,都神魂颠倒死心塌地。
他的手里一凉,那人把一枚铜钱放在他手里,那只手也是玉雕出一般凉而纤细,孙小二慢慢回过神,“嗯……客人您直接进来,不用钱的。您进来,赶快进来,别再被雨淋着了。”
于是那只手又伸了出来,蓑衣下探出的半截袖子是白色的粗麻。等钱被拿走了,孙小二才反应过来,那枚铜钱不是现在流行的制式。
也许只是自己少见多怪罢了。小二这么想,领来人在一个角落坐下。
“一坛绿蚁酒。”
却是个很清冷的男声。小二一愣:“什么?”
“一坛绿蚁酒,十六两的。”
被那碧眼望着,孙小二都忘了回话,只愣愣地照着去温酒了。过了会他才忍不住想,赵掌柜酿的酒,不管它到底叫什么名字,都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烈,以前他隔壁的孙屠夫不听劝,夸口说自己能喝一坛,牛高马大快九尺的汉子,三碗下去就不省人事了,躺了三天才醒。可这个仿佛一碰就碎的美人……
他温好酒端了上去。那人没喝,也没和他说话,就闭着眼睛坐着。孙小二挠了挠头,还是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另外三人还在说着故事,如往常一样,不会看孙小二一眼。
“钱先生,您这博古斋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前多少皇亲国戚您都见过了,怎么不直接把宰相坟挖了?毕竟白衣妖相宁长戚,连我个大老粗,都从小从说书人那听惯了的。”
“宁长戚究竟埋骨何处,谁也不知道,《未央书》里连他的传都没有,宰相坟也不过是传说。要真信这些传说,坟里也只有白骨一具,毕竟都说他被杀前早已被抄家,死时一文不名,唯有辛夷一身素缟,抱着他的尸首在大雨里跪了一天,第二天将他葬于萋岭二人曾同游之处,而后便不知所踪。”
“那真这么说,这宰相坟吊丧的白衣鬼,倒是宁幸他家小寡妇来上坟了?”
“非也。一来,要真如稗官野史所言,辛夷服了离幽草,万年不老不死,那三百年后的今天自然还活着,所以不算鬼;二来,那酌月楼主辛夷虽为宁长戚平生知己,也是群芳谱之首,却是一个男子,不过关于他的故事,赵掌柜应该知道得更多。”
“钱先生有所不知。酌月楼主本名为辛,只因未央二十三年,他以三味线奏《辛夷调》名震帝都,而有‘辛夷’之称。当时他一袭白衣如月,外罩紫罗纱袍,绰约如木末芙蓉。他手拿玛瑙拨,一曲奏罢,啊呀呀,四座黄金如雨而下……”
“容钱某插句嘴,赵掌柜这就有所不知了。三味线这外夷的乐器,现在市面上虽看不见了,钱某还是在地下见到过的,玛瑙是没法做拨子的,一弹就会断。最好的是玳瑁,《秋浦斋笔记》有载,辛夷的玳瑁拨,其质如黄玉,唯手持处有一点朱红如血。”
“玳瑁?”之前一直沉默的孙小二忽然插嘴,三人齐齐望向他。
钱先生有些不满地咳嗽了声,抿了口酒,问道:“怎么了?”
“不是……我家阿姐得了热病,大夫说要用三钱玳瑁磨粉才能根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挺贵的。”
“喔?孙大娘那嗓子,要是废了可惜了啊。现在玳瑁是越来越贵了,一两玳瑁拿一两黄金都难买。我倒是有朋友做这生意,边角料磨的粉有的是,我帮你去弄,也就十两银子吧。”
“有劳钱爷费心。小的先攒够银子再说。”
“小二你倒也不容易,”李老三挠挠头,“哎,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就请你吃点肉喝点酒吧,你给我切二斤牛肉上来,你过来一起吃了吧。”
“多谢李爷好意,只是小的早已经吃饱晚饭了,我这就给您切肉。”
“多大点事,谢什么谢。”
孙小二走了,李老三又转向钱先生,问道:“钱先生,方才您说那什么草?吃了让人长生不老的?”
“离忧草,《杳蔼录》东山经有载,食之身不能不死,忧不能忘,形容不变,唯发转为苍,眸转为碧。”
“哟,那不成仙草了么。”
“非也,这离忧草吃了,几百年的事情记在脑子里忘不掉,倒也难熬啊。”
“离了忧不就乐了么?而且记得故事不是好事么?像赵掌柜那样。”
“那仙草名离忧,非使人离于忧愁,乃是不能忘忧,思公子兮徒离忧罢。小老儿虽知道些前朝故事,然虽非亲身经历,于其触目惊心处,亦不能不为之动容。若对于亲历者,这么多刻骨铭心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几百年里不断地回想,又不知是何种滋味……啊呀呀,碧海青天夜夜心。”
孙小二把牛肉切好端上,刚准备走回自己位置,忽然听到那清冷的声音叫他。
于是他走到角落,毕恭毕敬道:“客人有何吩咐?”
那人却不说话,只是微微仰起脸皱着眉,眼睛也闭着。
有一丝头发从斗笠中滑落,皎然如霜。
过了一会,那人低下头睁开眼,泪痣跟着动了动,如一滴欲落不落的泪:“再温一坛酒。”
孙小二才注意到之前那坛酒已经空了。
见他不说话,那人又动了动:“铜钱不认识,金子总知道吧?”
接着不由分说,就拉过他的手,从袖中抖出一只金元宝。
像中了蛊一样,孙小二把元宝放在怀中,然后又去温了一坛酒,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如果你说的那白衣鬼是辛夷来吊丧,钱某倒不怕了,还想拜会他呢。毕竟辛夷要真吃了离忧草长生不老,就不算鬼,反倒算半个仙人。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个绝世的美人。”
“只是,辛不仅是群芳谱的芳君,还是久离的幽主。天下杀手刺客无数,唯久离称首。何况千百年来历任幽主,辛武学居其首,即使公子岚都不能企及。说起杀人红尘中的久离,传音入密飞檐走壁,都是小事,最可怕是他们若想潜行,什么都不做,就站在你旁边,你也不能察觉他们的存在。若真是幽主现世,在这屋子里和诸位一起喝酒,那真是他把我们全杀了,我们都不知道啊。”
“这月黑风高夜,又下那么大的雨的,倒是戏文里适合杀人的时候。”李老三吃完最后一块肉,打了个饱嗝,满不在乎地笑道,钱先生瞪了他一眼。
“小二。”
孙小二又听到那清冷的声音唤他,于是走过去,第二坛酒也空了。他在想剩下的酒够不够那人喝,可那人只说:“仔细收拾,有东西留给你。”
说完,就站起身,慢悠悠地,悄无声息地朝门外走去。孙小二目送他消失在黑夜里,注意到他蓑衣上隆起一块,似乎背着什么东西。
“反正都是故事,故事,说说也就罢了。这雨怎么还没停?酒都喝完了——说起你们注意到了么?从刚才起就什么地方酒味特别重。”李老三吸了吸鼻子,四下望了望,“啊,就是现在小二站的那里,咦?什么时候他那多了两个酒坛?”
“刚才走的客人喝了两坛酒。”孙小二答道,忽然想起什么,走向柜台赵掌柜那,“喔,他给了这只元宝当酒钱。”
说完,他又走回角落,按照客人最后吩咐的仔细收拾起来。
一片死寂,只有屋外雨声依旧,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屋里所有烛火齐齐一暗,随即又大放光芒。
李老三惊叫道:“两坛?一个人?不对,他什么时候来的?真闹鬼了?”
钱先生哆哆嗦嗦念叨着七十二天王三十六玉女的名字,平时半仙似的赵掌柜拿着元宝的手也发着抖,他拿起元宝看了看,招呼着钱先生。
“钱先生,借您法眼,这元宝是哪朝哪代的?”
钱先生已经手抖得珠子都快握不住了,可看到金子的光,还是挣扎着走过去,然后轮到他惊叫了。
“这是未央二十三年的元宝!一两足金!三百年前的东西啊!”
孙小二也想走过去看一眼,忽然他碰到了酒坛下压着的什么东西。他拿起一看,是一块说不出名字的精巧玩意,和阿姐弹琵琶的拨子有点像,质如黄玉,通体温润透亮,只有一点如血的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