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她曾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
……
2
她送我去学校的时候,上身着大红色的体恤衫,下身穿着一件西裤,脚上是一双磨平底的帆布鞋,她左手拿着一床棉絮,右手拎着一个装着衣服的行李包。我穿着光鲜,背着轻巧的书包,拎着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对于刚上大学的我来说,新衣服、新书包、新的笔记本电脑,作为一个大一新生的我这是标配。
身旁的母亲对我说:“小雨,大学真好哩,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一路走一路看校园里的风景,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她跟在我的后面,唠唠叨叨地说着新奇的话语,颠着手上的被子和挎包,慢腾腾地像只乌龟。
进寝室的时候,室友们齐声欢迎,我才知道我是最后一个到达寝室的。
室友们看到她,问道:“韩晨雨,这位是?”
我嗫嚅了很久,在纠结该怎么说时。只听她说:“我是小雨的亲戚,他妈有事不能送他来。”
记得在来往学校的车上我曾跟她说:“妈,见我室友的时候,你可别跟他们说你是我妈,我怕室友以后不待见我。”当时,我并没有看出她脸上的无奈,只是不谙世事的望向窗外倒退的风景,车子渐渐钻进城市的腹地,高楼大厦里,埋没了一个个人心。
她给我铺床的时候,从装衣服的挎包里拿出一床旧的花被套。室友们顿时傻眼,眼神一致望向那床又旧又丑的被套上,我注视着床上的她,总觉得不自在。于是我皱起眉头,一脸无奈,心里像火烧似的。
我说:“王阿姨,你不要铺了,不是说让你带那床新的被套来了嘛。”
她伏在床上,扭头朝我说:“新被单昨天洗了,这不遇上下雨嘛,没干呢。”
我说:“那你给我买床新的吧。”
她犹豫了一会,摸了摸口袋,有些无奈,又从嘴角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最终点头。
校园超市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价格相对于外面来说也贵一些。她看到那些东西时,无疑是心疼的。我从旁边拿着篮子,看到自己中意的生活用品都会往篮子里面塞。不一会儿,篮子里装满我要买的东西。
新被套、牙膏、牙刷、毛巾、漱口杯……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零食。付账的时候,还没等收银员将小票撕给我,我就出了门。她在收银台边驻足了好一会,按理说付个钱哪需要那么长时间。后来我才意识过来,她只是在仔细的数着小票凑钱而已。
她跟我回到寝室里,给我铺好床,整理好衣物。那时,已临近中午。
室友喊我:“小雨,你要不要带着阿姨去食堂吃饭啊?”
我望着她,她摆摆手,意思是不要。于是我说:“我们一会下馆子,你们去吃吧。”
下馆子?我只是好面子。没等到室友吃饭回来,我就把她送出了校门,离别的时候我将一个塑料袋塞给了她,里面是两个面包和一瓶水。
“妈,你路上饿了就吃这个吧,我就不送你了。”我说。
“哎,好!那你在学校里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有事打电话给我。”她说。
我背过身去,那样的场景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回到家里不要忘了告诉我一声!
可我没有说出口。我背过身去,步子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只见不远处传来一句:小雨,我走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3
在我那些落榜的同学里,我时刻保持着优越感,因为这辈子我注定跟“大学生”这个身份挂钩了。我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我是大学生。
踏进学校门口的那一刹那,我真骄傲。有了别人没有的生活,还能接触到大城市里的繁华,毕业之后我依旧能留在大城市里,挣大钱、娶媳妇、生孩子。可我唯独没有赡养母亲的念头,我真够自私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理所应当的吗?
打小我就有种依赖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母亲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特殊,母亲对我万般呵护,或许这样的我又是另一个样子的我。
然而我的身份又有什么特殊的?我是个遗腹子。
母亲跟我说,父亲走的时候,母亲怀我才5个多月。我也问过父亲是怎么走的,母亲说当年我的父亲是矿山上炸石头的旷工,在一次山上放炮的时候被一块飞石砸破脑袋。
我不记得父亲走时的样子,可家里的老照片记得。我讨厌翻阅那些照片,讨厌的原因是我即使看到了那些照片,可是我依旧是个不曾有父亲的人。
我曾做过这样一件滑稽的事情。在我过一周岁生日的时候,母亲特地跑到街上的照相馆里给我照了一套相片,其中有一张就是母亲坐在板凳上,将我架在她的大腿上,那张照片我笑的很开心,母亲也笑的很开心。可旁边唯独没有父亲。
十多岁的时候,我曾被身边的发小和同学欺侮,他们说我是没有父亲的孩子。的确,我是没有辩驳的,难道我要揭开自己的伤疤说,我是个有父亲的人,我的父亲只不过在我出生的时候被石头砸死了。我开不了口,只有傻子才会这么说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呢,也许傻子也不会这么说吧。
我将母亲抱我的那张照片剪开,再将母亲与父亲的一张合照一分为二,再将母亲和我以及父亲合二为一。那是唯一一张能称得上我梦寐以求的“全家福”。
因此,我的脑海里记住了母亲唯一一次打我的场景。
父亲走后,我和母亲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无数次听到外婆在母亲耳边唠叨:闺女,你考虑一下,我给你找个好人家改嫁吧。
我三五岁的时候,母亲说:小雨还小,等他再大点说吧。
我十多岁的时候,母亲说:小雨学业要紧,等他完成学业再说吧。
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说:小雨现在长大了,以后我能指望他给我养老。
再往后的日子里,外婆再也没有没问过母亲改嫁的事情。
她事无巨细的照顾着我,二十年的时间,我没受过什么苦,也没受过什么委屈。我是她的“宝贝疙瘩”,所以她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可我,依旧觉得一切理所应当。生我的人一定要养我,不养我生我干嘛?
4
天热了:妈,你给我买台风扇。
天冷了:妈,你给我寄两床被子。
看中了喜欢的手机:妈,我看中了一款手机,你给我买。
钱不够用的时候:妈,你给我打钱。
钱还是不够用的时候:妈,我这个学期的学费涨了,我要买书学习,我要交课外辅导费……
于是隔三岔五理由从电话这头传到电话的那一头,而母亲有时候只是发上几句牢骚,却从来都没有不及时地给我汇过钱。
其实,这些都是不存在的,我撒谎了。
大二的时候,有次我急用钱,她为了顺道看看我,就来了我的学校。上午的时候她打来电话知会了我一声,我上午上完课本准备等她过来吃饭,直到中午的时候都没有到。下午的时候,我和室友风风火火的从寝室里走出来,她还是没来。
那段时间我和室友特迷恋一款网游,所以那段时间缺钱的原因就是充钱买装备以及一有时间就会泡网吧。
直到下午三点钟,手机在桌子上响了许久,但是由于我塞着耳机的缘故,所以耳朵里根本就不会听到手机铃声。相反的,我的耳朵里满满的都是游戏里人物的打斗声。
那是冬天,寒风凛冽,连阳光都没有温度的冬天。
游戏的间歇,我拿起电话,显示了十多个未接来电,时间定格在三分钟前、五分钟前……一个小时前!我看了手机上方现实的时间是下午4点多。于是我回拨了一个……
“妈,你来了啊?”
“小雨,你是不是在网吧里啊?我现在就在网吧门口。”
她在网吧门口?我顿了顿,我的心里涌上担心,怕她责备我。然而我担心并不是,她在风里足足站了一个小时。
“我这就出来,你在门口等我。”匆忙地从网吧走出来,屋子外的寒气迅速占据了身体,看到她站在风里,纯粹地道的农村妇人。她很土,所以站在网吧外面才是最接地气的。呵,我特么真没良心。
“你怎么不进去啊?”我有些羞愧,在面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时候。
“没事的,我进去很奇怪的,所以就没进去了。”
“那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这不顾着给你送钱嘛,也想看看你。”
说完,她就急忙从口袋里拿出钱,一张张的数着,然后递给我。我把钱揣在兜里,朝她笑了一下。
“那你好好的啊,我走了。”
“走什么走,我带你去吃饭,晚上就在这住下。”
“哪有地方住,我得赶末班车。”
“天马上就要黑了,你明天再回去吧。”
她没说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室友们看到我和她在一起,走到我身边只抛了一句:小雨,你阿姨对你真好啊。我不苟言笑,之后望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菜。母亲低着头,绿头巾包着头遮住了半张脸,安静的扒着碗里的饭。
晚上的时候,我给她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宾馆。可是她还是没改还价的毛病,也许是习惯纠结于一块两块的事情,搞得开宾馆的老板都不愿意接纳这样的客人。而我却很大方的从她给我的钱中掏出来爽快的给了老板。
那晚我并没有回寝室,母亲就睡在我旁边。我长大了,并不喜欢旁边睡除了爱人外其他的女人,就算是母亲也不行。夜里我蜷缩在她的旁边,我能体会到被子单薄到可以接触到外面的冷气。母亲好几次问我冷不冷,我毅然决然的回答她不冷。
可是半夜里,我半梦半醒间被冻的瑟瑟发抖时,她抱着我为我取暖。只听见她呢喃着,有些话对我说的,有些话是对自己说的。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5
后来,我交了个女朋友了,可我不敢带回家。自上了大学就听到身边的人给我普及,没房没车就没资格娶媳妇交女朋友。再说了,我的家庭环境注定我是没有资格带女朋友回家的。我把自己包装的那么好,可渐渐地也明白了什么是现实。
凌空的爱情,就像是华而不实的泡泡,一戳就破。我无疑是自卑的,也知道没有物质的爱情并不会长久。最终,大学里的爱情就这样破产了。
母亲安慰我:当年我跟你爸哪有什么爱情可言,我们有了你之后才知道孩子是天,何况你们之间还没发生什么呢。
她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我毕竟情窦初开,习惯了偶像剧般的爱情,怎么也得像偶像剧般悲伤一下吧。我决定出去散散心,可我没钱。
我找她要钱的时候,她二话没说就给了我钱,我去了黄山。在那里意外的遇见了小静,她是我的现女友,也是我未来合法的妻子。我们一起游玩了黄山,我很快走出了失恋的阴影。结束失恋痛苦最好的方式要么是寻求新欢,要么是时间积淀,这个道理一点都没错。
临走的时候,我和小静在屯溪老街上逛着,商品琳琅满目,街市上人满为患。
小静说:“小雨,买一些礼物带回去送给家人吧。”
我说:“我家里没什么家人。”
小静说:“怎么可能呢,昨晚你还跟你妈打电话的呀。”
我显得有些尴尬,可旁边正好有一家买丝巾的小铺子,我说:“小静,你帮我挑一条丝巾送给我妈吧。”
那条丝巾,只有十几块钱……
回到家,母亲见了丝巾,差点开心的掉眼泪。
我说:“妈,我去黄山的时候给你买了条丝巾。”
她问我:“这得要多少钱啊?哎呀,叫你不要乱花钱了。”
我说:“就一百多而已,不贵的。”
她继续数落我,但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因此,她每每带上丝巾的时候,见到人都会说: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一百多呢,在黄山屯溪老街上买的,可好看哩。
而我,也被自己编织的谎言欺骗着。
6
不久后我从大学毕业了,我和小静开始了爱情长跑。我渐渐地明白,我就是个loser,一塌糊涂的loser。我开始在现实与幻想中左右为难,也在母亲和小静中左右为难。
我和小静开始交往的时候,我曾炫耀地跟母亲说,小静是我的女朋友,她有个漂亮的儿媳妇。母亲总希望我能快点把她带回家里,让她亲眼瞧瞧。可这一眼,间隔了四年……
我和小静在城市里发展,母亲依旧在农村务农。虽说我有工作,但难免有时靠母亲贴补贴补。前两年的时间,我除了经营好爱情之外,没积攒下来一分钱。母亲却承诺我,我和小静结婚时的花销都不用担心,她有积蓄。后两年的时间,我攒了一些钱,说在城里买房,她又二话没说拿了一笔钱给我付了首付,依旧承诺我,我和小静结婚的花销都不用担心,她有积蓄。
我终于有勇气带小静回家见她了,显然我依旧是理所应当的认为母亲就应该为我的人生铺路,只不过渐渐明白一些人情世故后,也回望了这么多年母亲的付出。
13年的春节前夕,我和小静商量好过年要带她回家见母亲。回家前我跟母亲通了一通电话。
“妈,你把家里的新被子拿出来,过几天我和小静就回家了。”
“嗯,那肯定的啊,我儿子和我媳妇回来肯定要把床弄得暖暖和和的。”
“还有,小静喜欢吃荠菜馅的饺子,你得多包点。”
“哎呦,你这傻儿子,我媳妇要吃,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还有,新媳妇见长辈,红包可免不了啊。”
“不会少的,不会少的。真好啊,我儿子真给我长脸。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回家的路上,雪下的很大,远处的麦田和高速路旁已经堆满了白茫茫的雪,只有高速路上没有积雪。车速非常慢,慢的像爬行的蜗牛。回乡心切的我只希望雪快快停下来,可是一直都没有停。无聊的归途中,小静靠在我的肩膀睡着,于是我拿起手机玩起了游戏,等到手机玩没电时,我和小静依偎在一起酣睡着。
我仿佛做了一个关于母亲的梦,我被她捧在手心里逗笑,我被她裹在被子里拥抱,我又被他塞在大杠车上躲在她胸口的雨披下。
我仿佛做了一个关于母亲的梦,她给我做好吃的饺子,她背着我去医院里打针,她又把我送到县里最好的中学上学。
我仿佛做了一个关于母亲的梦,她给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看着我走进婚姻的殿堂,她亲手抱上我和小静生的孩子。
不久后……那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车子的一个急刹,砰的一声。我和小静都被惊醒。没有睡的人伴着那撞击的声音惊声尖叫时,我看到车窗上雨刮器来回摆动,车子停了下来。
司机惊惶地说:“我撞死人了,我撞死人了……”
于是我们纷纷下车,当我鼓起勇气去看被撞的人时,我禁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血泊里的人……
是我的母亲!
7
我抱着她,她的血浸满白色的雪,温热的。
我的眼里噙满一滴一滴的泪水,直流。
可是,她已经走了。
没人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成了失去双亲的孩子。
二十五岁前,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情就是失败。在失败中体味没心没肺、有恃无恐;在失败中了解人情世故、是非黑白;在失败中体会母亲口中的骄傲、不谙世事;又在失败中终于明白什么是人为何故。
某天,当我听到《中国姑娘》这首歌时,不禁又哭了起来。
小时候你常对我讲,男儿志四方
拍我肩轻轻把歌唱,温暖了梦想
长大后我北漂南闯,你在家张望
我多想多看你模样,是那么漂亮
你唱起风儿轻呀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又唱起风儿轻呀月儿明,我唱歌给娘听
小小肩膀站成我的墙,美丽的中国姑娘
——《中国姑娘》
音乐缓缓地流淌在心间,我在自己的新房子里打开旧相册,发现了那张小时候我剪接在一起的全家福时,相册的背面却是母亲写的一句话。
母亲写的是——小雨他爸,你为了这个家走了,我不怪你。还有我呢,我一定会让我们的儿子成为我们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那时,我和小静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明白“家”是个多么厚重的字眼,“家人”又是个多么厚重的词语。
小静挑逗着宝宝,宝宝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叫着不太清楚的爸爸妈妈。
生活,如是足矣。
8
许多个梦里,我都会梦到母亲。
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她曾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
可她走的时候却什么话也没留下。
我是个不信鬼神的孩子,也曾幼稚的问过她天堂地狱一说。
她深信不疑有天堂地狱的存在。
天堂究竟有多远,我们只有死后再相见。
母亲,你在天堂还好吗?